【楔子】
天地書五萬三千七百年冬末,靈華山兩萬多年來第一次下了大雪。漫天大雪中,靈華山一棵棵挺立的鬆柏被人掛上了白色的燈籠,待到夜裏時,燈籠散發出了幽幽熒光,滿山徹亮,不分晝夜。
半夜時分,無數仙人從四方趕來,彙集於靈華山山腳之下,然後步下祥雲坐騎,一步一步,走向了山頂。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正是當今鳳族帝君鳳嘯殿下,他著了素白的長衫,手握著銀白的長劍,麵無表情的往前走著。一步一步,這樣鄭重,仿佛是要去見他最珍愛的人。
那是一場漫長的跋涉,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走遍了一生的旅程,最後,終於看到了那落滿大雪的宮殿。宮殿大門敞開著,直直可以看到裏麵人來人往,靈堂白花。
所有人都在宮門前頓住了步子,隻有他走了進去。
靈堂後陳放著那人的水晶冰棺,他走到邊上,伸出手去,想去碰她平靜的容顏。
“別碰她。”
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抬起頭,這才看到靈堂角落裏,正坐著一個狼狽的男人。他身上還穿著殘破的戰袍,麵上全是血痕,頭發被血液凝成一塊一塊,仿佛方才從戰場下來的模樣。
他身邊放著許許多多的燈籠,手上還拿著一個還未完成的。鳳嘯低頭凝視著他的手,發現他的手被竹片割出了傷痕,血染在竹片上,看上去觸目驚心。
“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碰她。”他再重申了一遍,沙啞的音調裏帶著絕望。鳳嘯憐憫的看著他,許久之後,他方才慢慢開口:“我是來完成她的願望,帶她離開。”
“我不信……”坐在地上的男人顫抖著聲開口,手裏仍舊在編織著燈籠的框架,一句又一句,也不知是說給誰聽:“她和我說過,她喜歡我,所以想和我在一起。她會一直等著我,直到我看明白我自己的心意。”
“她從來沒有騙過我……也不會騙我……”男人抬起頭來,目光裏終於有了堅定的神色,定定看著鳳嘯道:“她是我妻子,就算死,也會留在我身邊。”
鳳嘯不說話,他看著他絕望的模樣,看著這個自己厭惡了數萬年的人,竟發現自己卻是再也提不起一絲傷害他的意願。
他來之前,原本就想,若他不讓自己帶她走,他就殺了他。可見到他之後,他突然發現,也許不用他殺了他,他大概,就已經快死了。
他們就這樣僵持著,他看著站在冰棺旁邊的鳳嘯,許久後,終於是無法自欺欺人。他從來就是聰明人,可這一刻,他竟是如此厭惡他自己的聰明。鳳嘯說的,是真是假,他早就明白了。
他的眼裏蓄滿了眼淚,最後的最後,他將臉埋進手掌之中,嚎啕出聲來。
他三番兩次想將那句:“帶她走吧。”說出來,可話到唇邊,卻總也說不出口。於是隻能蹲在原地,像一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鳳嘯沉默著轉頭,看向宮門外那跪了一地的仙人和正下得爛漫的簌簌大雪。視線遠望的盡頭,竟似乎又看到了那人。
她站在雪裏,紫衣墨發,笑得溫柔而明朗。
“雲舒,”他想:“靈華山終於下雪了,你開心了嗎?
第一章
鳳嘯和倉賦說:“倉賦,你這樣風流,遲早要出事兒。”的時候,正用扇子挑著旁邊蛇女下巴的倉賦是絕對不相信的。他從來就覺得,男人風流不是大事,過早的踏入愛情的墳墓找個人來管你,那才叫有病。所以他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很是聰明,至少在同輩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男性都在和家裏老婆吵架的時候,他還能在外麵風流快活。
然而這句話在他回到自己靈華山的宮殿、看見父神旁邊那個打雜的端站在自己家門口,麵無表情的說了句:“父神神令,命倉賦神君一月後迎娶雲舒神女。”後,他的觀點瞬間坍塌了。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早點結婚好,不然,這破事兒也就不會輪上他了。
說起雲舒這位神女,三界裏的確是沒有不知道的。她原本沒有神族血統,元身不過是株野草,不知怎地就修煉成了仙人,後來於陣法一術上又研究破精,為神界出生入死,幾經戰亂,竟就成了當今戰神級別的人物。
她的歲數與倉賦相當,兩人分別是神界當今最老的剩男剩女。倉賦剩下的原因是他不想這麼早就踏入婚姻的墳墓,雲舒剩下的原因則是沒有人願意踏入她這個墳墓。
女性過於強大一直是個悲劇。如果你貌美又有才,那也許還能嫁出去;如果你有才又長得一般,那婚姻問題就難以解決了。畢竟有才有貌的男人不願意背上吃軟飯的名;沒才沒貌的男人又不屬於這些女性的擇偶範圍。所以作為神界最有才長得又一般的神女,雲舒就這樣被剩下了。
剩得太久,父神也急了。為了安撫這位功臣,在她再一次得勝歸來之後,父神決定施行包辦婚姻。左思右想合適的人選,發現沒有比倉賦更好的了。
父神是個傳統的人,所以是偏向男的年齡比女的大的;而雲舒是個有才有身份的女性,對象自然條件也不能太差。這兩個條件下來,三界居然隻剩下了倉賦。於是這份神令,就落到了倉賦頭上。為了安撫倉賦的情緒,父神還特意讓人候在他家門口,等他盡興地喝完一場花酒後,再向他宣布這個慘烈的消息。
當然,倉賦的情緒依舊很激烈。
他以一切手段來抵抗這段包辦婚姻,這種東西對於一個天生追求自由與放蕩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侮辱。這些手段裏包括了上吊、投湖、往蓮花池投毒、毆打哮天犬等等惡劣行徑,雖然最後都沒成功,但他還是鬧得轟轟烈烈。
傳聞成親前一日,當兩邊都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他還在鬧著上吊。雪白的長綾掛在大樹的樹幹上,他父母以及一幹圍觀者在結界外不斷的衝擊著結界,企圖衝進去攔住他的動作。
這給了他莫大的信心,於是踩著凳子對著眾人大吼:“我不會去拜堂的!我今天寧願死在這兒,都不會同意成親!”
“兒啊!!!”聽他的話,他阿娘淒厲的哭喊聲又開始了。他閉上眼睛,端莊又嚴肅的將頭套進長綾結成的圈裏的時候,他腳下踩著的凳子不知被誰猛地一踹,他就真的“上吊”了!
可倉賦不是真的想死!更不想上吊而死!
於是他開始奮力的掙紮,旁邊便有冷笑的聲音傳來:“不是想死嗎?現在怎麼不趕緊死?”
他說不出話,隻能繼續掙紮,他感覺眼冒金星、呼吸困難,似乎真的瀕臨了死境一般。
而所有人就這麼看著他掙紮。
茫然間似乎聽到有誰叫他,但不過幾聲,就立刻被人聲遮掩了過去。隻有那女子清亮的聲音破開層層喧囂而來,慢慢道:“這樣的手段,不過隻能傷害愛你的人。隻敢傷害愛你的人的男人,什麼出息!”
言畢,空中那專門給神仙上吊的鎖魂繩被利刃猛地隔斷,倉賦整個人瞬間落到了地上,捂著頸間急促的咳嗽了起來。一個紫衣白衫的女子站在他邊上,將利刃幹淨利落的往刀鞘中一扔,靜默著看著麵前的男子,許久後,竟是輕歎了一聲。
倉賦聞聲抬頭,看到對方清麗的容顏。清秀的五官,如水的眸,靜靜看他的雙眼中,竟滿是溫情無奈,仿佛方才那些嘲諷的言語,根本不是從她口中所出。
她上前一步,蹲下身來,給他遞過一方繡著紫色小花的手帕,柔了聲音道:“所以,要先愛惜自己,才能有之後種種。”
“你是誰?”聽對方說了這麼久的大道理,倉賦終於在激烈的咳嗽後,不耐煩的問出聲來。對方淺然一笑,明明笑得這樣溫柔恬淡,卻仍帶著一種高不可攀的氣息,慢慢道:“雲舒。”
倉賦一個岔氣,忍不住繼續咳嗽了起來。
第二章
倉賦和雲舒的婚事就這樣成了定局。成婚那天,倉賦也沒有讓大家太難堪,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之後,關上大門他轉身就對雲舒吼了句:“別以為有父神罩著你我就拿你沒辦法,咱們走著瞧!”
說完,他氣勢洶洶的走到她旁邊來,一把掀開她鮮紅的蓋頭,憤怒道:“今晚你睡地上!”
雲舒看著他,眼裏沒有惱怒,全是看孩子一般的無可奈何。倉賦被她這眼神看得又惱怒了幾分,正要再說什麼,雲舒卻就站起身來,真的從一旁的衣櫃中翻出了棉被,在地上打了個地鋪,徑直脫了外麵的華服躺進了地鋪裏。
這樣聽話的舉動倒讓倉賦愣了許久,他靜靜看著女子躺在地上的背影,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麼。
其實本不過是氣話,他哪裏又真的會讓一個姑娘去睡地鋪呢?於是想了想,他忍不住又吼:“在地上睡像什麼樣子!還不給我滾上來!”
雲舒大囧,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又起身回到了床上,翻過身打算繼續睡覺。倉賦在床和地鋪之間選擇了許久,終於是睡到了地鋪上。
地鋪又冷有硬,睡到半夜,一貫養尊處優的公子終於是忍受不住,爬回了床上。
看著床上睡得安穩的女子,倉賦心裏覺得更加不平衡了。明明是想收拾她,怎麼到頭來收拾的是自己?
於是忍不住就大吼出聲來:“睡什麼睡!還不給爺讓個位置睡覺!”
被從夢中驚醒的雲舒終於暴怒,當即一腳就將倉賦踹下了床,怒吼了句:“有完沒完?!再吵就殺了你!”
畢竟是真的上過戰場的戰神,一個殺字出來,瞬間殺氣四溢。被一腳踹下床的倉賦愣了很久,他想了想,最後還是默默爬上床去,握住被子一個小角搭在在身上,把自己努力縮小一點,睡在了床上。
兩人就這麼相安無事的睡了一晚上,等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時,雙方都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就和對方抱在了一起。
倉賦熟知自己的風流本性,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往下看衣服,確定了衣服沒事兒之後,他才舒了口氣。而這時,雲舒已經從床上起身,拉扯著自己衣服漫不經心道:“放心吧,我沒有對你做什麼。”
“那就好……”倉賦順口回答。然而等會答完後,他又湧上了一種微妙的感覺來。
這種……好像他是個女人的對話是怎麼回事!
他瞬間憤怒得又想罵人,然而抬起頭來,卻發現對方正站在窗前,慢慢開了窗。
那時正是太陽初起的時候,她赤著腳、散著發、穿著鮮紅的中衣,靜靜站在陽光下,笑得溫柔而簡單。失去了平日的華貴與尊傲,她竟就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帶著一種素淨的美好,眯著眼看著升起的朝陽。倉賦一時失了言語,愣神了片刻之後,忽的又慌亂起來,從床上折騰著起身,又帶著雲舒去見爹娘。
老一輩的人對為天界出生入死的雲舒自然是滿意,無論看在父神還是看在雲舒本身身份的麵子上,都不會太過難看,反而是拉著倉賦不停地嘮叨著關於一些婚後生活的問題。其中甚至包括了主持內院等等事務,倉賦終於忍無可忍,私下無人的時候問了句:“娘,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他娘憐愛的摸了摸他的頭,溫和道:“雲舒身為戰神,平日自然是要忙些,這內院事務,估摸著就是要交給你打理了。你也不要太好麵子,多多體諒妻子,有空管管家,不要在外麵沾花惹草……”
聽著這些話,倉賦臉色變來變去,最後,他隻能咬牙切齒的強調了一句:“娘,我是你‘兒子’。”之後,摔門離開。出了門,他就看到正在門口等他的雲舒,她似乎等了他許久,見他出門,便走了過來。步步生蓮,麵如桃花,完全不見他們所說的那些種種凶神惡煞,其實也不過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其實換一個身份,換一個相遇的方式,也許他也不會這樣排斥。
可惜就是在了這樣錯誤的時間,也可惜,就是在了這樣錯誤的地點。
她走過來,主動握住他的手,細聲道:“回去吃飯吧。”
他也不說話,隻是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兩人就這樣拉著手,一路騰雲駕霧,等到靈華山門口時,倉賦才甩開她的手掌,冷著聲道:“我今天不在家吃飯。”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雲舒站在門口,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愣了愣,片刻後,卻也隻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當天晚上,倉賦一個人跑去喝了一晚上的花酒。等到天明時分,他滿身酒氣歸來的時候,雲舒坐在大堂之上,依舊是昨日那條長裙,似乎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她靜靜看著他,目光裏一派平靜安然。
他想,她一定要問他去哪裏,一定要找他無理取鬧。
是啊,女人在這種時候,就是這麼煩。
他都做好了同她大打出手的準備,然而過了許久之後,雲舒卻也隻是站起來,笑著說了句:“回來就好。我先去歇息。”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大堂。仿佛什麼都不在意的模樣。這倒讓倉賦納悶了一下,但也不過就是片刻,他立刻歡慶起來。
沒有老婆的管教,倉賦也就像以前一樣放肆,常常是早出晚歸,或者一去幹脆就是幾日不回。雲舒也不做聲,隻是每次他回去的時候,常就看她坐在大廳裏,麵色安然,似乎在等著誰。
但他想,這樣的女子,又會真的是等著誰。
於是日複一日,不知又是過了多年時間。直到有一天,他回去的時候,看見她穿了戰袍坐在大廳裏。
寒光凜冽的戰袍,映襯著女子雪白的容顏。
不知是何時開始,她眼裏有了血絲。她坐在大廳上,沉默著看著他,許久後,終究是淺淺一笑,慢慢道:“你回來了。”
“我等了你一夜,”她低聲喃喃,微笑道:“總算在我走之前,趕過來了。”
說完,她竟就這麼站起來,走出門去。
外麵是侯了許久的軍士,一列排開來,看上去氣勢軒昂。
她逆著晨光向外走去,臨到騎上天馬前,他這才反應過來,高吼了句:“喂,你去哪裏?”
“哦,北海那邊出了點亂子,我過去看看。”
她騎上馬去,微笑道:“近日不在,你要多多照顧好自己。”
說著,見他許久沒有應答,她便帶著人騰雲駕霧離開。倉賦看著那遠去的黑影,過了很久,才終於反應過來。
那是成親後他們頭一次分開,起初倉賦以為,他自己會過的很開心。可從第二天開始,他就發現不對勁。
早上醒來的時候,侍女選的衣服不合心意,沏的茶太燙,布的菜搭配不好……他一天都不順,等去外麵風流歸來時,看見那隻有泛著寒意的燈籠高掛在大門前,他突然發現,他想她了。
居然就這麼想她了。
發現這個想法,他心裏不知怎麼,竟就這麼害怕了起來。
他幹脆連家都不回,日日流連於人間的青樓楚館,一個月後,自己宮裏的人急急忙忙衝了來,將他從溫柔鄉請了回來。
他回到家裏,看到的是來來往往的人,侍女端著清水走進去,又端著血水走了出來。他站在長廊處,透過窗子看著半臥在榻上嘔著血她,心裏又害怕,又歡喜。
許久後,他終於走進去,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她感覺有人站在他麵前,仰起頭來看,原來是他。
他身上猶自還帶著脂粉香,不用想也知道是從哪裏來。
她艱難的勾了勾嘴角,想說什麼,但終究說不出來,最後隻能是沙著聲音問了句:“你回來了?”
話說出口,又覺得多餘,接著便道:“北海的海花很漂亮,我給你摘了些來。你看,”她抬起手,指向桌麵上那仍還帶著水珠、沾染著血色的碧藍色的花朵,慘白的麵上終於染了些顏色,帶了討好的笑:“是不是很漂亮?”
倉賦不說話,他看著她的笑容,不知怎地,怒火突然就湧了上來,然而又不能對著傷重的女子大吼,最後隻是廣袖一甩,怒氣衝衝的衝了出去。
雲舒愣愣看著他離開,終於再忍不住,閉上眼,歎出聲來。
倉賦出了門就去打聽這場戰事。
戰神出馬,理所應當的大獲全勝,隻是在末尾是被奸細所傷,這也不是大事。
傷她的是北海龍王的幺子,曾經和倉賦廝混多年,傷了雲舒後便不知逃到了哪裏,任誰都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