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老人迷迷憫憫的叫起來。“噢!看到她們!我還會看到她們,聽到她們的聲音。那我死也死得快樂了。唉,是啊,我不想活了,我不希罕活了,我痛得越來越厲害了。可是看到她們,碰到她們的衣衫,唉!隻要她們的衣衫,衣衫,就這麼一點兒要求!隻消讓我摸到她們的一點兒什麼!讓我抓一把她們的、頭發,……頭發……”
他仿佛挨了一棍,腦袋望枕上倒下,雙手在被單上亂抓,好象要抓女兒們的頭發。
他又掙紮著說:“我祝福她們,祝福她們。”
然後他昏過去了。皮安訓進來說:
“我碰到了克利斯朵夫,他替你雇車去了。”
①“來呀,爸爸出門啦”二句,為女兒幼年時父親出門前呼喚她們的親切語;此處出門二字有雙關意昧。
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開他的眼皮,兩個大學生隻看到一隻沒有顏色的灰暗的眼睛。
“完啦,”皮安訓說,“我看他不會醒的了。”
他按了按脈,摸索了一會,把手放在老頭兒心口。
“機器沒有停;象他這樣反而受罪,還是早點去的好!”
“對,我也這麼想,”拉斯蒂涅回答。—
“你怎麼啦?臉色發白象死人一樣。”
“朋友,我聽他又哭又叫,說了一大堆。真有一個上帝!哦,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們預備著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好一點兒的世界。咱們這個太混賬了。剛才的情形要不那麼悲壯,我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給揪緊了。”
“暇,還得辦好多事,哪兒來的錢呢?”
拉斯蒂涅掏出表來:
“你送當鋪去。我路上不能耽擱,隻怕趕不及。現在我等著克利斯朵夫,我身上一個錢都沒有了,回來還得付車錢。”
拉斯蒂涅奔下樓梯,上海爾特街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剛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動了感情,一路義憤填胸。他走進穿堂求見特·雷斯多太太,人家回報說她不能見容。
他對當差說:“我是為了她馬上要死的父親來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們……”
“既然伯爵在家,那麼告訴他,說他嶽父快死了,我要立刻和他說話。”
歐也納等了好久。
“說不定他就在這個時候死了,”他心裏想。
當差帶他走進第一窖室,特·雷斯多先生站在沒有生火的壁爐前麵,見了客人也不請坐。
“伯爵,”拉斯蒂涅說,“令嶽在破爛的閣樓上就要斷氣了,連買木柴的錢也沒有;他馬上要死了,但等見一麵女兒……”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對高裏奧先生沒有什麼好感。他教壞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把他當做擾亂我安寧的敵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你瞧,這是我對他的情分。社會盡可以責備我,我才不在乎呢。我現在要處理的事,比顧慮那些傻瓜的闊言閑語緊要得多。至於我太太,她現在那個模樣沒法出門,我也不讓她出門。請你告訴她父親,隻消她對我,對我的孩子,盡完了她的責任,她會去看他的。要是她愛她的父親,幾分鍾內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沒有權利批評你的行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講信義的吧?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告訴她,說她父親沒有一天好活了,因為她不去送終,已經在咒她了!”
雷斯多注意到歐也納憤憤不平的語氣,回答道:“你自己去說吧。”
拉斯蒂涅跟著伯爵走進伯爵夫人平時起坐的客廳。她淚人兒似的埋在沙發裏,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樣叫他看了可憐。她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氣表示她精神肉體都被專橫的丈夫壓倒了。伯爵側了側腦袋,她才敢開口:
“先生,我都聽到了。告訴我父親,他要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一定會原諒我。我想不到要受這種刑罰,簡直受不了。可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對地的丈夫說。“我也有兒女。請你對父親說,不管表麵上怎麼樣,在父親麵前我並沒有錯,”她無可奈何的對歐也納說。
那女的經曆的苦難,歐也納不難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來。聽到特·雷斯多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娜斯大齊已經失去自由。
接著他趕到特·紐沁根太太家,發覺她還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說。“從跳舞會出來受了涼,我怕要害肺炎呢,我等醫生來……”
歐也納打斷了她的話,說道:“哪怕死神已經到了你身邊,爬也得爬到你父親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聽到他一聲,馬上不覺得你自己害病了。”
“歐也納,父親的病也許不象你說的那麼嚴重;可是我要在你眼裏有什麼不是,我才難過死呢;所以我一定聽你的吩咐。我知道,倘若我這一回出去鬧出一場大病來,父親要傷心死的。我等醫生來過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見歐也納身上的表鏈,便叫道:
“喲!怎麼你的表沒有啦?”
歐也納臉上紅了一塊。
“歐也納!歐也納!倘使你已經把它賣了,丟了,……哦!那太豈有此理了。”
大學生伏在但斐納床上,湊著她耳朵說:
“你要知道麼?哼!好,告訴你吧!你父親一個錢沒有了,今晚上要把他人鹼的屍衣①都沒法買。你送我的表在當鋪裏,我錢都光了。”
但斐納猛的從床上跳下,奔向書櫃,抓起錢袋遞給拉斯蒂捏,打著鈴,嚷道:
“我去我去,歐也納。讓我穿衣服,我簡直是禽獸了!去吧,我會趕在你前麵!”她回頭叫老媽子:“丹蘭士,請老爺立刻上來跟我說話。”
歐也納因為能對垂死的老人報告有一個女兒會來,幾乎很快樂的回到聖·日內維新街。他在但斐納的錢袋裏掏了一陣打發車錢,發覺這位那麼有錢那麼漂亮的少婦,袋中隻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樓梯,看見皮安訓扶著高老頭,醫院的外科醫生當著內科醫生在病人背上做灸。這是科學的最後一套治療,沒用的治療。
“替你做灸你覺得嗎?”內科醫生問。
高老頭看見了大學生,說道:
“她們來了是不是?”
外科醫生道:“還有希望,他說話了。”
歐也納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納就來了。”
“呢!”皮安訓說,“他還在提他的女兒,他拚命的叫她們,象一個人吊在刑台上叫著要喝水……”
“算了吧,”內科醫生對外科醫生說,“沒法的了,沒救的了。”
皮安訓和外科醫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發臭的破床上。
醫生說:“總得給他換套衣服,雖則毫無希望,他究竟是個人。”他又招呼皮安訓:“我等會兒再來。他要叫苦,就給他橫隔膜上搽些鴉片。”
兩個醫生走了,皮安訓說:
“來,歐也納,拿出勇氣來!咱們替他換上一件自襯衫,換一條褥單。你叫西爾維拿了床單來幫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