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海人的歸宿
一塊白色的布單覆蓋在他的身上,布單直搭向床腳。這白花花的一團竟像垛起的一座亮燦燦的鹽山……
1968年10月,國慶節剛過,李燭塵感到身體不適,住進了北大醫院。
簡樸的病房內,白色的大窗簾從窗楣拖到地上,灰色的地毯散出了有些發黴的氣味。
緊閉的房門隔斷了與外界的聯係。身邊除了幾位輪流探視的親人之外,再沒有旁人來打擾。生活似乎停滯了,凝固了。
李燭塵躺在病床上,望著白色的天花板。他的大腦並沒有像這病房一樣,一片蒼白,他的思緒衝出了房門,流向了廣袤的時空。
身下的這張病床似乎是顛簸的輪船,載著他穿洋越海,回到了闊別6年的祖國。
這張病床似乎是奔騰的駿馬,載著他馳騁在無邊的鹽池,白色的馬、白色的雪、白色的鹽連成茫茫的一片,這是人間最純潔的顏色,這是他一生最純潔的事業。
這病床似乎是翱翔的飛機,載著他從重慶飛往北平,在刺鼻的硝煙中,去收複被鐵蹄踐踏的工廠,去修補這個“實業救國”的夢。
這病床似乎是飛駛的汽車,載著他盤旋在湘西的環山公路上,去探望久別的故鄉和牽腸的親人。
噢,親人們怎麼忽地一下子全不見了呢?文英、蓮英、渝娟在哪裏呢?文采、文奎、文英在哪裏呢?為什麼孩子都不在這裏,不在自己的身邊呢?噢,對了,自己不是早就為他們分家了,他們都在各自的家裏吧!
1931年的一天,李燭塵請來了同鄉黃叔眉,讓他當個見證人和中間人。李燭塵要親自主持為孩子們分家。
這一年秋天,剛從上海交大畢業的李文采回到永順,把母親鬱菊花接到塘沽。這時,李文采尚未結婚;李文奎、李文明已經成家,娶的都是永順的鄉裏妹子。
人都到齊了。李燭塵咳嗽了一聲,首先發話:“你們這些孩子都長大成人了,該獨立生活了。按照祖上的慣例,也該分家了。你們的祖父在永順毛壩開夥鋪購置的產業,有稻田百把擔,木房一棟,還有桐茶山幾畝,杉樹林一塊,你們就分了吧。我在北方的一切都屬於‘永久’團體,我私人是一無所有的。”
李燭塵的話音剛落,李文采就站起來說:“我不是農民,不需要田地;我不在永順住,也不需要家鄉的房產。”
李文奎、李文明默不做聲。在鄉下人的眼裏,分家或許是僅次於婚娶的大事。在鄉裏生活的兩個媳婦肚子裏打開了“小九九”,她們異口同聲地要求:“分家,我們沒什麼可說的。隻是做父母的可要一碗水端平,田地好差要搭配均勻,不要有偏有向。”
李燭塵用左手食指扶了扶眼鏡,笑著說:“你們的年齡不同、職業不同、文化水平不同,對事物的見解當然也不一樣囉。還是文采講得好,符合孫中山先生主張的‘耕者有其田’……”
鬱菊花一聽這話,有些著急,便插話說:“祖上的產業是留給後人的,分家就應該一人一份,誰也不能少。”
黃叔眉接過鬱菊花的話頭,說:“伯娘的話對頭。按理說,繼承祖業,三兄弟都有份。”李文采又一次表示自己不要鄉裏財產。黃叔眉說:“現在老大不要,老二、老三兩股平分,合情合理合法。不過,做大哥的日後可不許反悔呀!”
大家都點頭同意。於是,家鄉的這些田產、山林、房屋分作兩份,給了李文奎、李文明。兩個媳婦見分得合理,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心裏也在盤算今後如何治家、過小日子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哪一個做父母的,不願意把慈父良母的光和熱全部輻射給自己的子女呢?哪一個做父母的,不希望子女沐浴著愛的春風甘霖,茁壯地自立於天地之間呢?
哪一個做父母的,不向往子女繼承前輩的全部良知和美德呢?
1934年,鬱菊花逝世後,李燭塵悲痛欲絕。在追憶了妻子的嘉操懿行之後,李燭塵痛定思痛,又寫了一篇情真意切的訓子書,勉勵子女繼承乃母賢德,卓然立世,以紀念和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 汝等母喪,吾既為文以哭之。然當哀悼之際,精神恍惚,記憶不良,其賢德之情操,實未能道其底細。追思往事,耿耿難忘,故複為汝等略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