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 / 2)

江漢關前邊過著成千成萬的軍隊,各個唱著抗戰歌曲,一夜夜地過,一清早一清早地過。廣西軍,廣東軍,湖南,湖北,各處的軍隊,都常常來往在黃鶴樓和江漢關之間。

不管老幼瘦胖,都肩著槍,唱著歌,眼睛望著前方,英勇地負著守衛祖國的責任。看了這景象,民眾們都各個莊嚴靜穆,切切實實地感到我偉大的中華民族滅亡不了。

但很少數的,也有些個不長進的民眾,看了十冬臘月那些廣西軍穿著單褲,凍得個個打抖的時候,說:

“喲:還穿著單褲,我們穿著棉褲還冷呢。”

說這話的多半是婦人女子,至於男人,沒有說的。馬伯樂一回頭就看見一個賣麻花的,他提著小筐,白了頭發,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說的。

馬伯樂這回可上了火了:

“女人們說這話,你男子大丈夫,也說得出口來?”

馬伯樂一伸手就把老頭的盛著麻花的筐子給捉住了。捉住之後,還在抖著,似乎要把那筐裏的東西給傾倒馬路上去,看熱鬧的人,立刻就圍上來一大群。馬伯樂本來打算饒了他就算了,因為那老頭嚇得渾身發抖,那灰白色的、好像大病初愈的那不健康的眼睛,含滿了眼淚。

馬伯樂雖然心裏氣憤,會有如此不長進的老頭生在中華民國;但基於人道這一點上,他那麼大年紀放了他也就算了。

但是不成,看熱鬧的人圍上來一大群,馬伯樂於是說:

“他破壞軍心!”

他說完了,他自己也後悔了,不過話擠在喉嚨裏哪能不說呢?

立刻那老頭就被一個拉洋車的踢倒。

憲兵走來了,憲兵說:

“打呀,打漢奸。”

.那筐子裏的被打落的麻花散了滿地。

軍隊還在結隊過著,唱著抗戰歌曲,肩著槍,非常英勇。

觀眾們的鑒賞方法是非常高明的,凍得臉色發白,嘴唇發青一麵,他們能夠設法看不見;而專看那肩著槍的肩膀,和那正在唱著抗戰歌曲的寬大的胸膛。也不是說看不到弱的那一麵,也許看到了不敢說,或者是覺得不應該說,怕憲兵打。

在黃昏的時候,馬伯樂常喜歡到江邊上走走,而黃昏過兵的事情又多,去看一看那白亮亮的江水,去觀一觀那英勇的戰士,在吃飽了飯之後,不亦一大樂趣哉!

馬伯樂要當兵去的誌願,一來二去就消磨沒了。越看人家當兵,就越覺得好玩,越好玩自己就越不願意去當。

結果,他覺得當兵也沒有什麼稀奇的了,當不當皆可,天天看,不就等於當了嗎?真的當了兵,不也就是那種樣子嗎?所以還是不要當了吧。

不久馬伯樂又沉到悲哀裏去,似乎又想起王小姐來,也或者不是,不過就隻覺得前途渺茫。到江邊上去看一看吧,兵們也都變了,似乎都跟他自己一樣,好像個個都垂頭喪氣似的。湊巧又有一大隊傷兵讓他看見了。那一隊傷兵是新從外處運到的,不是重傷,都能夠披著軍毯走在大街上。自然而然服裝都不十分好看,但在馬伯樂一看,那就更壞了。

“那不是叫花子嗎?那簡直是叫花子,衛國的戰士變成叫花子了。”

馬伯樂看了這一現象,就更悲哀了起來,回到家裏,往床上一躺,想起國事家事沒有一樣得以解決的。

“人生是痛苦的……”

“鬥爭是艱難的……”

“有權的好辦事。中外古今,天下一理。”

“大丈夫手中無錢到處難為人。”

“銀行的存折,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無。”

自此以後,馬伯樂那快活悠然的態度,又一天一天地減少下去,在他吃起“未必居”包子似乎也沒有以前那樣得味了。他跟他的兒子大衛說:

“你跟著爸爸賣包子去吧,怎麼樣?

馬伯樂常想,一個人會餓死嗎?做點小生意,賣賣香煙,或是掌掌皮鞋,就是賣花生米也是餓不死的,沒有錢怕什麼!

“大衛,明天爸爸去給你做一隻小木箱,你背著。將來沒有飯吃的時候,你和爸爸去賣包子。爸爸在家裏做,大衛背著到街上去賣。”

馬伯樂閑下來沒事,就常向大衛說:

“咱們這包子專賣給無產階級,專賣洋車夫,定價不要高,以銷路大為本。二分錢一個。燒餅子也是二分一個。難道就專門不買咱的包子嗎?和咱做對嗎?天下沒有此理。若我是洋車夫,一樣的價錢,我也是吃包子而不吃燒餅的。眼看著包子好吃嘛,裏邊多少得有點肉。”

馬伯樂有時當朋友講著,有時當太太講著,也有時候就自己在想,而每每想到那包子在洋車夫們麵前一哄而盡了的情景,就像看了電影似的狂叫起來:

“別人的生意,都讓我給擠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