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4)(1 / 3)

“反正你對誰的話都聽,尤其趙辛楣的話比聖旨都靈,就是我的話不聽。我隻知道我有聘書你沒有,管他‘搗亂’不‘搗亂’,高鬆年告訴你他在搗亂?你怎麼知道?不是自己一個指頭遮羞麼?”“是的。你真心要留住你,讓學生再來一次BeatdownMissSung呢。”柔嘉臉紅得像鬥雞的冠,眼圈也紅了,定了定神,再說:“我是年輕女孩子,大學剛畢業,第一次做事,給那些狗男學生欺負,沒有什麼難為情。不像有人留學回來教書,給學生上公呈要攆走,還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飯碗。”鴻漸有幾百句話,同時奪口而出,反而一句說不出。柔嘉不等他開口,說:“我要睡了,”進浴室漱口洗臉去,隨手帶上了門。到她出來,鴻漸要繼續口角,她說:“我不跟你吵。感情壞到這個田地,多說話有什麼用?還是少說幾句,留點餘地罷。你要吵,隨你去吵;我漱過口,不再開口了。說完,她跳上床,蓋上被,又起來開抽屜,找兩團棉花塞在耳朵裏,躺下去,閉眼靜睡一會兒鼻息調勻,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來。逼她跟自己吵,隻好對她的身體揮拳作勢。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氣又暗笑。明天晚上,鴻漸回來,她燒了橘子酪等他。鴻漸嘔氣不肯吃,熬不住嘴饞,一壁吃,一壁罵自己不爭氣。她說:“回辛楣的信你寫了罷?”他道:“沒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說:“我不是不許你去,我勸你不要太鹵莽。辛楣人很熱心,我也知道。不過,他有個毛病,往往空口答應在前麵,事實上辦不到。你有過經驗的。三閭大學直接拍電報給你,結果還是打了個折扣,何況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過泛泛說句謀事有可能性呢?”鴻漸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計’,足智多謀,層出不窮。幸而他是個男人,假使他是個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樣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輕鬆地笑道:“為你吃醋,還不好麼?假使他是個女人,他會理你,他會跟你往來?你真在做夢!隻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罵,今天還要討你好。”報館為了言論激烈,收到恐嚇信和租界當局的警告。辦公室裏有了傳說,什麼出麵做發行人的美國律師不願意再借他的名字給報館了,什麼總編輯王先生和股東鬧翻了,什麼沈太太替敵偽牽線來收買了。鴻漸跟王先生還相處得來,聽見這許多風聲,便去問他,順便給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為然,但勸鴻漸暫時別辭職,他自己正為了編輯方針以去就向管理方麵力爭,不久必有分曉。鴻漸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則留,不合則去。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強你。不過,辛楣把你重托給我的,我有什麼舉動,一定告訴你,決不瞞你什麼。”鴻漸回去對柔嘉一字不提。他覺得半年以來,什麼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這次偏偏自己單獨下個決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幹壞事的快樂。柔嘉知道他沒回辛楣的信,自以為感化勸服了他。舊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剛要出門。鴻漸道:“別忘了,今天咱們要到老家裏吃冬至晚飯。昨天老太爺親自打電話來叮囑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皺一皺,做個厭惡表情道:“去,去,去!‘醜媳婦見公婆’!真跟你計較起來,我今天可以不去。聖誕夜姑母家裏宴會,你沒有陪我去,我今天可以不去?”鴻漸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跟你說說,否則,你占了我的便宜還認為應該的呢。我回家等你回來了同去,叫我一個去,我不肯的。”鴻漸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門,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沒回答就出門了。她出門不久,王先生來電話,請他立刻去。你猜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見了他,苦笑道:“董事會昨天晚上批準我辭職,隨我什麼時候離館,他們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辦交代,先通知你一聲。”鴻漸道:“那麼我今天向你辭職——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書麵辭職?”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鴻漸道:“這是我私人的事。”王先生是個正人,這次為正義被逼而走,喜歡走得熱鬧點,減少去職的淒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機關裏,人總有人可替,坐位總有人來坐。慪氣辭職隻是辭的人吃虧,被辭的職位漠然不痛不癢;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著不會餓,椅子立著不會酸的。不過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氣的印象。鴻漸雖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湊個數目。所以他跟著國內新聞,國外新聞,經濟新聞以及兩種副刊的編輯同時提出辭職。報館管理方麵早準備到這一著,夾袋裏有的是人;並且知道這次辭職有政治性,希望他們快走,免得另生節枝,反正這月的薪水早發了。除掉經濟新聞的編者要挽留以外,其餘王先生送閱的辭職信都一一照準。資料室最不重要,隨時可以換人;所以鴻漸失業最早,第一個準辭。當天下午,他丈人聽到消息,忙來問他,這事得柔嘉同意沒有,他隨口說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鴻漸想明天不再來了,許多事要結束,打電話給柔嘉,說他今天沒工夫回家同去,請她也直接去罷,不必等。電話聽裏得出她很不高興,鴻漸因為丈人忽然又走來,不便解釋。他近七點鍾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沒打電話問柔嘉走了沒有,她很可能不肯單獨來。大家見了他,問怎麼又是一個人來,母親鐵青臉說:“你這位奶奶真是貴人不踏賤地,下帖子請都不來了。”鴻漸正在解釋,柔嘉進門。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說:“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強笑了笑,仿佛笑痛了臉皮似的。柔嘉借口事忙。三奶奶說:“當然你在外麵做事的人,比我們忙多了。”二奶奶說:“辦公有一定時間的,大哥,三弟,我們老二也在外麵做事,並沒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務,所以分不出工夫來看我們了。”鴻漸因為她們說話象參禪似的,都藏著機鋒,聽著徒亂人意,便溜上樓去見父親。講不到三句話,柔嘉也來了,問了□(辶+豚)翁好,寒喧幾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現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緣故了。你為什麼向報館辭職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應該先到這兒來請教爹爹。”□(辶+豚)翁沒聽兒子說辭職,失聲驚問。鴻漸窘道:“我正要告訴爹呢——你——你怎麼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電話給我的,你還哄他!他都沒有辭職,你為什麼性急就辭,待下去看看風頭再說,不好麼?”鴻漸忙替自己辯護一番。□(辶+豚)翁心裏也怪兒子莽撞,但不肯當媳婦的麵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無可挽回,便說:“既然如此,你辭了很好。咱們這種人,萬萬不可以貪小利而忘大義。我所以寧可逃出來做難民,不肯回鄉,也不過為了這一點點氣節。你當初進報館,我就不讚成,覺得比教書更不如了。明天你來,咱們爺兒倆討論討論,我替你找條出路。”柔嘉不再說話,臉長得像個美麗的驢子。吃飯時,方老太太苦勸鴻漸吃菜,說:“你近來瘦了,臉上一點不滋潤。在家裏吃些什麼東西?柔嘉做事忙,沒工夫當心你,你為什麼不到這兒來吃飯?從小就吃我親手做的菜,也沒有把你毒死。”柔嘉低頭,盡力抑製自己,挨了半碗飯,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婦的臉不像好對付的,不敢再撩撥,隻安慰自己總算媳婦沒有敢回嘴。回家路上,鴻漸再三代母親道歉。柔嘉隻簡單地說:“你當時盡她說,沒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學了一個乖。”一到家,她說胃痛,叫李媽衝熱水袋來曖胃。李媽忙問:“小姐怎麼吃壞了?”她說,吃沒有吃壞,氣倒氣壞了。在平時,鴻漸準要怪他為什麼把主人的事告訴用人,今天他敢說。當夜柔嘉沒再理他。明早夫婦間還是鴉雀無聲。吃早點時,李媽問鴻漸今天中飯要吃什麼。鴻漸說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許不回來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媽,以後你可以省事了。姑爺從此不在家吃飯,他們老太太說你做的菜裏放毒藥的。”鴻漸皺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講——”柔嘉重頓著右腳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講。李媽在這兒做見證,我要講講明白。從此以後你打死我,殺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們詩禮人家做羹飯祭我,我的鬼也不來的——”說到此處眼淚奪眶而出,鴻漸心痛,站起來撫慰,她推開他——“還有,咱們從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來說。我們全要做漢奸,隻有你方家養的狗都深明大義的。”說完,回身就走,下樓時一路哼著英文歌調,表示她滿不在乎。鴻漸鬱悶不樂,老家也懶去。□(辶+豚)翁打電話來催。他去聽了□(辶+豚)翁半天議論,並沒有實際的指示和幫助。他對家裏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來了,到那家轉運公司去找它的經理,想問問旅費,沒碰見他,約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個空。這時候電車裏全是辦公室下班的人,他擠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樣消釋柔嘉的怨氣。在街口瞧見一部汽車,認識是陸家的,心裏就鯁一鯁。開後門經過跟房東合用的廚房,李媽不在,火爐上燉的罐頭喋喋自語個不了。他走到半樓,小客室門罅開,有陸太太高聲說話。他衝心的怒,不願進去,腳仿佛釘住。隻聽她正說:“鴻漸這個人,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媽講。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樣,不能spoil的,你太依順他——”他血升上臉,恨不能大喝一聲,直撲進去,忽聽李媽腳步聲,向樓下來,怕給她看見,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門。火冒得忘了寒風砭肌,不知道這討厭的女人什麼時候滾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飯了,反正失業準備討飯,這幾個小錢不用省它。走了幾條馬路,氣憤稍平。經過一家外國麵包店,廚窗裏電燈雪亮,照耀各式糕點。窗外站一個短衣襤褸的老頭子,目不轉睛地看窗裏的的東西,臂上挽個籃,盛著粗拙的泥娃娃,和蠟紙粘的風轉。鴻漸想現在都市裏的小孩子全不要這種笨樸的玩具了,講究的洋貨有的是,可憐的老頭子,不會有生意。忽然聯想到自己正像他籃裏的玩具,這個年頭沒人過問,所以找職業這樣困難。他歎口氣,掏出柔喜送的錢袋來,給老頭子兩張鈔票。麵包店門口候客人出來討錢的兩個小乞丐,就趕上來要錢,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餓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國館子,正要進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錢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風裏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隻譬如情感的蒸氣。今天真是晦氣日子!隻好回家,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一股怨毒全結在柔嘉身上。假如陸太太不來,自己決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吃冷風,不上街就不會丟錢袋,而陸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請上門的——柔嘉沒請也要冤枉她。並且自己的錢一向前後左右口袋裏零碎擱著,扒手至多摸空一個口袋,有了錢袋一股腦兒放進去,倒給扒手便利,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李媽在廚房洗碗,見他進來,說:“姑爺,你吃過晚飯了?”他隻作沒聽見。李媽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板著臉回家,擔心地目送他出廚房,柔嘉見是他,擱下手裏的報紙,站起來說:“你回來了!外麵冷不冷?在什麼地方吃的晚飯?我們等等你不回來,就吃了。”鴻漸準備趕回家吃飯的,知道飯吃過了,失望中生出一種滿意,仿佛這事為自己的怒氣築了牢固的基礎,今天的吵架吵得響,沉著臉說:“我又沒有親戚家可以去吃飯,當然沒有吃飯。”柔嘉驚異道:“那麼,快叫李媽去買東西。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叫我們好等!姑媽特來看你的。等等你不來,我就留她吃晚飯了!”鴻漸像落水的人,捉到繩子的一頭,全力掛住,道:“哦!原來她來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飯吃掉了,我自己倒沒得吃。承她情來看我,我沒有請她來呀!我不上她的門,她為什麼上我的門?姑母要留住吃飯,丈夫是應該挨餓的。好,稱了你的心罷,我就餓一天,不要李媽去買東西。”柔嘉坐下去,拿起報紙,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這不識抬舉的家夥。你願意挨餓,活該,跟我不相幹。報館又不去了,深明大義的大老爺在外麵忙些什麼國家大事呀?到這時候才回來!家裏的開銷,我負擔一半的,我有權利請客,你管不著。並且,李媽做的菜有毒,你還是少吃為妙。”鴻漸餓上加氣,胃裏刺痛,身邊零用一個子兒沒有了,要明天上銀行去付,這時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說:“反正我餓死了你快樂,你的好姑母會替你找好丈夫。”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瘋了。餓不死的,餓了可以頭腦清楚點。”鴻漸的憤怒像第二陣潮水冒上來,說:“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傳受你的密訣?‘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餓他,凍他,虐待他。’”柔嘉仔細研究他丈夫的臉道:“哦,所以房東家的老媽子說看見你回來的。為什麼不光明正大上樓呀?偷偷摸摸像個賊,躲在半樓梯偷聽人說話。這種事隻配你那二位弟媳婦去幹,虧你是個大男人!羞不羞?”鴻漸道:“我是要聽聽,否則我真蒙在鼓裏,不知道人家在背後怎麼糟踏我呢?”“我們怎樣糟踏你?你何妨說?”鴻漸擺空城計道:“你心裏明白,不用我說。”柔嘉確曾把昨天的事講給姑母聽,兩人一唱一和地笑罵,以為全落在鴻漸耳朵裏了,有點心慌,說:“本來不是說給你聽的,誰教你偷聽?我問你,姑母說要替你在廠裏找個位置,你的尖耳朵聽到沒有?”鴻漸跳起來大喝道:“誰要她替我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