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徐徐行進,車駕終於進入了馬嵬坡。
皇帝站在車台上入驛,他已自地圖上得知了一個大概的情況,他傳命:皇帝駐蹕驛亭,驛舍地方大,分別供百官及諸王與宮眷等休息。
日已午,人也倦,但進入馬嵬坡時的秩序還算好,這回的先遣人員總算沒有逃走,不過,他們到達時,驛站的官吏大多逃了,幸而驛舍存有糧食,先遣人員再到故城,購取了食物,征用了民夫,造飯的時間雖然拖延,但皇帝進入時,炊煙處處,很快就有食物供應皇家人員。
皇帝入了驛亭,並不急於吃飯,他看著陸續進入的人群,也看著兵士們分批向驛的四方布置。
內侍在驛亭前圍起了青布障,這還是逃亡以來第一次用。
至於楊貴妃,入內亭去更衣。
人群不斷地湧入,高力士見了皇帝一次,匆匆去安頓人馬了。皇帝觀望著——青布障雖然遮住了正麵,但在亭階上,仍能看到距離較遠的人車。
不久,內侍駱承休來請皇帝進食。
李隆基緩緩地自亭階踱回,站著飲了一口酒,又用手抉一小塊鹹鮮餅放入口中,隨問:“貴妃呢?”
“貴妃就會出來!”侍女阿芳回答。
楊貴妃在內亭整理了自己,徐徐出來了——從昨晨出發到如今,她沒有好好地整理過自己,昨夜,她等於通宵未曾安睡。自覺疲怠,此時,飲了酒水,又用冷水洗了麵,化妝,自覺精神一振。她出來,向皇帝微笑說:“情形好一些,我們的人總算有了逃難的經驗!”
“我看還是很亂,而且,大夥都有疲憊相,才隻是逃難的第二天——”李隆基坐下:“你的精神卻不錯——玉環,昨夜,你好象不曾睡,回頭在車上好好睡一下!”
“我不妨事,上了車,你需要睡一個午覺!”貴妃說著,取酒,飲了一口,問左右:“阿蠻還沒回來?”
“她替我去看看情形。”李隆基低籲著:“阿蠻很能做事,今日上午,她上車下車好幾次!”他舉箸,又停下來,轉而問:“去看看宰相如何?怎的沒來此地!”
“陛下,剛才看到宰相往這邊走,又折回道北那邊去,是否即往宣召?”內常侍陳全節說。
“那就等等吧!”皇帝看著左右侍立的內侍,又說,“你們也去進食吧,分班,爭取時間!”
正在這時候,外麵忽然起了喧嘩的雜聲,亭障的北門口的內侍迅速向外問訊——喧嘩聲最初是遠處傳來的,但當門口的內侍出去時,雜亂的聲響由遠而近,並且不斷地擴大了!
正在舉箸欲進食的皇帝倏地起身,楊貴妃連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叫出:“陛下……”
她的聲音被近處的嘩叫所掩蓋。就在此時,驛亭外,有人驚叫,奔跑,有一個蒼老的洪大聲響:“不可,聖駕在此——勿驚聖駕!”
皇帝和貴妃都聽得出是高力士的聲音,他們變色了。李隆基回顧貴妃說:“玉環,似是兵變——”他說,向外走。
“陛下,不可!”她用力拉住他。
高力士一喝,人群靜了一下,但遠處有雜遝的馬蹄聲,接著,又起了嘩叫。顯然,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已不能控製局麵了。
“玉環,事急了,我出去!”皇帝挺了挺身。
“不,陛下,先弄明真相——哦,請高將軍速入!”楊貴妃在緊張中說。
就在這一瞬,內侍常清和張韜光同入,急奏:“陛下,龍武軍有變,趕逐丞相!”
“高大將軍呢?”皇帝心中震動著,急問。
“高力士將軍在外麵……”常清喘喘然說不下去。
“怎樣?”楊貴妃急迫地問他:“還有陳大將軍……”
外麵又有宏大的人聲……
——在這時,大唐皇朝曆史性悲劇正在演出。
大唐宰相楊國忠努力奔走,希望在馬嵬坡的午休能有良好的秩序,他忙了一陣,正向驛亭去見駕時,相府的從官趕上來,告以諸蕃外國使臣的午飯沒有著落——那該是辦事人員的疏忽,些些小事,本不必勞及宰相的,但因吐蕃使臣欲見宰相,楊國忠曾擬向吐蕃借兵,對吐蕃使臣特別看重,便回過去,向吐蕃使臣致歉,又命以相府食物先供使臣,但是,就在楊國忠和蕃使說話時,忽然有十多名兵士叫囂起來,說宰相通蕃賣國,圖謀不軌!
宰相左右的衛士向那些兵喝斥,但是,這些兵士反而大叫,隨後,有二三十名攜武器的兵士自兩邊奔來。楊國忠一看情形不對,立即急走,相府衛士和家丁及從官分別阻擋,同時迅速地牽馬過來,楊國忠奮力上馬走避,向馬嵬故城方向走,兩邊,是南衙衛隊和禦史大人等人在,然而,他的馬才動,兵士們來得更多,而且有人射箭了!楊國忠伏下身,向西急馳,另一邊,有馬隊出現,正趕著楊國忠的兒子楊暄。一瞬間大亂,幾支箭同時射中了楊國忠,他從馬上跌了下來……
楊國忠的身體才一倒地,叛兵就衝上,兩名相府的衛士拚命挾扶起楊國忠而奔跑!
但是,十來名叛兵騎馬衝上,他們刀槍齊舉,把大唐的宰相在馬嵬坡殺死了!此地,接近故城,離驛亭較遠,道北有一所戍衛的土屋,楊國忠死在距土屋不過一百尺之地,至於他的兒子楊暄,奔到距土屋不足五十步時也被殺了。
土屋是宰相的臨時辦事處,叛兵們迅速到了屋前,禦史大夫魏方進已出來,在危機四伏中,他不自量力,大喝製止,一名騎兵軍官揮動長柄刀,砍中魏方進的頭,跟著,有兩支矛插入他的身體……
又一位大臣倒地而死……
兵士們大叫:“宰相通敵謀反——”
“楊國忠謀反——”
土屋內正開第二次飯,在吃飯的官員們驚愕地起身,次席宰相韋見素先命一員舍人出去詢問。
叛兵嘩叫未停,韋見素稍待,隻能出去了——他詢問原因,一名兵士揮戈打他的頭,韋見素一閃而倒下了。叛兵中一名軍官大喝製止:“嗨,是韋相公,不可傷他!”
這一句話表明了叛兵的目的以及有組織。
當楊國忠被趕逐的同時,有二十多名屬於右羽林軍的兵校走向驛亭而呼叫,隨著,一名龍武軍的郎將自佛堂左側率了三四十名兵士奔出來相呼應;又接著,道北和驛西,分別出現了百數十名龍武軍兵士,以嘩叫相呼應,很快,又有數約二百人的兵卒集攏來。
高力士第一次呼喝,起了短暫的壓製作用,但當新到的二百多兵卒迫近時,這作用就消失了。高力士麵對著危急的局麵,挺身而出,再行喝阻。他陷入三麵包圍中,不過,兵官們不敢向穿了從一品級官最高階製服的驃騎大將軍動手。
人們雖然包圍,也不曾逼入驛亭。高力士以一身阻擋著驛亭的正麵門戶,但這阻擋隻是象征性的,他身後十幾名內侍已麵無人色,且亦漸漸退開,距驛亭階隻有十尺了。
兵士似乎在增加,叫囂聲越來越雜亂和擴大。
隨時,刀槍會攻向高力士身上;隨時,兵士們會衝向皇帝所居的驛亭。
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領著兩名將軍,兩名中郎將和三名郎將及七八名官員趕到了,兵士們讓開路,陳玄禮和高力士會見了。現在,高力士也明白情況,他抑製怒恨,向陳玄禮說:“大將軍,請約退將士,有什麼事,俱可商量——”
陳玄禮神情惶急,應著是,不斷地作手勢,將軍們隨著用手勢指揮亂兵向後退了十步——當陳玄禮出現時,兵士們的嘩叫聲便漸漸靜下來。高力士吐了一口氣,看著後退的兵士,再說:“玄禮,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希望勿驚聖駕!”
“是,是!”陳玄禮滿頭大汗,揩抹了一把,再說:“軍中有變,高公,軍中……”他喘著,側身一指右邊的雲麾將軍:“你報告驃騎大將軍!”
“大將軍,丞相楊國忠私通蕃人,圖謀不軌,四軍將士以時機危急,自行發難,已誅楊國忠!”那位雲麾將軍捏造了罪名報告,但他不敢正視高力士,因為這謊話說得太差了,吐蕃人並無兵卒在此,使臣和隨員,不過二十餘人,其中且有婦女,說楊國忠通蕃謀反,自然是荒悖的。
不過,他那荒唐的報告卻引起一片呼應聲——高力士很冷靜,也極嚴肅,他等叫囂聲稍停,呼出那雲麾將軍的名字:何神通!隨著,目光掃過另外的將軍們,停在陳玄禮身上,有力地說出:“四軍將士忠於皇帝陛下,宰相謀逆當誅,請陳大將軍慰勞將士,我會奏聞,皇上必予嘉獎!”
他的應付很得體,陳玄禮又應著是,而左右的將軍們卻愕異地看著高力士,他們料不到高力士會不問情由而讚美叛兵擊殺宰相,一時,有森森的靜默。
高力士把握時間,再向隨陳玄禮的將軍們說:“諸君速往告諭軍士,我和陳大將軍入奏!”高力士看出叛軍仍聽陳玄禮節製,他想先拖住這個人。
但是,陳玄禮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連忙說:“請高大將軍入奏,我在此主持——”
就在這時,又有一隊兵自西麵走來,楊國忠父子的人頭被用長竿挑懸,這一隊人中,有韋見素的兒子京兆司錄參軍韋諤以及另外三位中級文官,文官似乎是被脅而來的,他們中隻有韋諤還從容,其餘三人,走動時,身體直抖,麵色也非常難看。
高力士看了兩顆還在灑血的人頭,沉聲說:“玄禮,這太不象話了,該有正當的號令!”
陳玄禮隻能接應,向身邊一名郎將低說了幾句,那一隊高挑人頭而來的兵士,還是聽命的,他們中有幾人退後,長竿也放了下來。
高力士稍思,準備向驛亭走,而在驛亭中,皇帝已得知了報告,他向貴妃說:“我隻能賭一下命運了,我出去——”
楊貴妃不能再阻,到了此時,她自然明白,躲在亭內與到外麵,危險性是一樣的。於是,皇帝持了杖,沉重地向外走!
在亭內,楊貴妃直著眼看皇帝持杖向外,最先趕來報告楊國忠父子被殺的謝阿蠻則怔怔地望著貴妃。
女官靜子上前扶住楊貴妃,低說:“請貴妃入內——”她忖度到皇帝出去的後果,不欲貴妃在能夠聽得見的地方。
“不,我在此地——倘若不測,拚將一死!”楊貴妃在危急的關頭堅強地吐出。
另一邊,謝阿蠻做了一個手勢,拉了身邊的一名內侍為掩遮,擠身向側門邊向外看。
皇帝的出現,隻有附近的將軍們行軍禮,群集的兵士,並無反應,現在,可以明顯地看出,兵士們都有領隊人,以郎將和校尉為主,校尉人數約有二十名,後麵,且有一位驍騎中郎將領著二十餘騎,看來,那是發施號令和監視的,在這二十餘騎一堆的左右,相距四五十步,各有一支騎兵隊,每隊四十餘人。圍驛的人數,不斷在增加,估計,在皇帝出現時,驛外集中的四軍兵士,應有六七百人,稍遠處,還有羽林軍左廂飛騎的隊旗,可以想見,那會有一位羽林將軍或中郎將在。
皇帝聽了高力士的奏告,轉向躬身而立的陳玄禮說:“好,宰相罪狀容當宣布,著各軍先行歸隊。”
陳玄禮稍為挺挺身,欲言又止,他的聲音隻在喉間流轉,雙目則看左右的將軍們。將軍們沒有任何表示,顯然,他們拒絕接受皇帝的歸隊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