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文學名著導讀(續)
《國語》
古代國別體史料彙編。舊傳春秋時左丘明撰,現一般認為是先秦史家編纂各國史料而成。全書共21卷,分《周語》、《魯語》、《齊語》、《晉語》、《鄭語》、《楚語》、《吳語》、《越語》八個部分,《晉語》最多。全書起自周穆王,終於魯悼公,以記述西周末年至春秋時期各國貴族言論為主,因其內容可與《左傳》相參證,所以有《春秋外傳》之稱。
《國語》的思想比較駁雜。它重在記實,所以表現出來的思想也隨所記之人、所記之言不同而各異。如《魯語》記孔子語則含有儒家思想;《齊語》記管仲語則談霸術;《越語》寫範蠡尚陰柔、持盈定傾、功成身退,帶有道家色彩。《國語》與《左傳》、《史記》不同,作者不加“君子曰”或“太史公曰”一類評語。所以作者的主張並不明顯,比較客觀。
就文學價值說,《國語》雖不及《左傳》,但比《尚書》《春秋》等曆史散文還有所發展和提高,具體表現為:①作者比較善於選擇曆史人物的一些精彩言論,來反映和說明某些社會問題。如《周語》“召公諫弭謗”一節,通過召公之口,闡明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著名論題。②在敘事方麵,亦時有縝密、生動之筆。如《晉語》記優施唆使驪姬讒害申生,《吳語》和《越語》記載吳越兩國鬥爭始末,多為《左傳》所不載,文章波瀾起伏,為曆代傳誦之名篇。又《晉語》記董叔將娶於範氏,似絕妙的諷刺小品。③所載朝聘、饗宴、辯詰、應對之辭。有些部分寫得較精練、真切。由於原始史料的來源不同,《國語》本身的文風不很統一,誠如崔述所說:“周魯多平衍,晉楚多尖穎,吳越多恣放。”(《洙泗考信錄·餘錄》)
現存最早的注本,是三國時吳國韋昭的《國語解》(其原序中提及東漢以來各家注本均已散佚),有天聖明道本(宋明道二年取天聖七年印本重刊)和公序本(宋代宋庠《國語補音》本,庠字公序,故稱)。其後有清代洪亮吉《國語韋昭注疏》、汪遠孫《國語校注本三種》、董增齡《國語正義》及近人徐元誥《國語集解》。
《論語》
孔子與弟子的語錄結集。儒家經典之一。結集工作是由孔子門人及再傳弟子所做的。孔子(公元前 551~前479),春秋後期魯國昌平鄉陬邑(今山東曲阜□城)人。姓孔名丘字仲尼。是中國古代思想家和教育家,《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其行事。《論語》名稱的來由,班固《漢書·藝文誌》說:“《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這一說法,大體可信。原始記錄雜出於眾手,最後編定當在戰國初期,以曾參門人為主。
現在通行的《論語》20篇,內容以倫理、教育為主。它雖非文學著作,但由於曆來為士人誦習,對文學的影響極為深遠。《論語》多三言兩語為章,言簡意賅,發人深省。如論為政,說“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顏淵》);論教育,說“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述而》),“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政》);論為人,說“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罕》),“當仁不讓於師”(《衛靈公》),“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子罕》),等等。比起《尚書》來,《論語》語言流暢通達,活潑生動,大量運用語氣詞、多疊句、排比、對偶,感情色彩頗濃。如孔子知冉求為季氏聚斂,就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先進》)表現出激憤深惡之情。又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子罕》)說得雍容和雅,表現出孔子的自強不息的精神。子路聽到孔子說為政“必也正名乎”之後,率而便說:“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寫出了子路的直率;孔子被圍於匡,顏淵後到,“子曰:‘吾以女(汝)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可見顏淵的敬順老師。這些都表現了人物的個性。言語之外,《論語》中還有不少關於神情態度的描寫,《鄉黨》中的孔子,《微子》中的隱者,都形象具體。“季氏將伐顓臾”章(《季氏》)、“子路等侍坐”章(《先進》)等,略具情節,可以視作魏晉軼事小說的濫觴。
《論語》在漢代有《魯論》、《齊論》與《古論》等不同本子流傳,後來統一於鄭玄。現存舊注有魏何晏注、宋邢□疏《論語注疏》、宋朱熹《論語集注》及清劉寶楠《論語正義》等,今注本有楊伯峻《論語譯注》。
《孫子》
孫武所著兵書。一名《孫子兵法》,共13篇。孫武,軍事家,春秋時人,齊國田完的後代,生卒年代不詳。《史記·孫子吳起列傳》載吳王闔閭對孫武說:“子之十三篇,吾盡觀之矣。”可見活動時期與吳王闔閭同時。宋代以後,有人認為13篇是偽托,又有人懷疑孫武並無其人,或將《孫子》與《孫臏兵法》混為一談。但1972年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竹簡中,同時有《孫子》與《孫臏兵法》,證明司馬遷之說確鑿可信。
《孫子》一書雖非文學作品,但在中國文學發展史上值得注意。它大約與《論語》同時成書,而且按專題分篇論說,有中心,有層次,篇章比較完整。它的邏輯性強,語言簡練,文風質樸。如《謀攻篇》:“知彼知己者,百戰不殆”,“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說得明白樸實而意義深刻。它大量運用排比句式,比喻手法也很熟練,如寫軍隊的行動:“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軍爭篇》);寫用兵:“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九地篇》),都含義貼切,形象生動,音韻鏗鏘,頗有氣勢。所以劉勰稱“孫武兵經,辭如珠玉”(《文心雕龍·程器》)。
《孫子》有曹操等11家注本和今人郭化若的《孫子今譯》。
《老子》
先秦道家典籍,又名《道德經》。相傳是老聃所著。老聃姓李,名耳,字伯陽,諡曰聃。楚國苦縣(今河南鹿邑)人,生活時代在春秋後期,與孔丘同時而略早,曾任周王室的柱下史,掌管王室圖籍。孔子到周,曾向他問禮。老子見周衰,即離去,莫知其所終。一說老子即太史儋,又一說老子即老萊子。
關於《老子》這部書的產生時間,一般認為是在戰國時期,其中雖有一些老聃本人的思想,但它更多地表現了戰國時期的特征。此書分上、下篇,共5000多字。後人稱上篇為《道經》,下篇為《德經》,合稱《道德經》。近年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老子》則先《德經》而後《道經》。
《老子》是一本道家的哲理書,但它具有一定的文學性,對後世文學的影響不小。它主要闡述自然無為思想,其中包含了不少對立轉化的樸素辯證觀點。在形式上,此書是語錄體韻文,語言精練,多排比對偶之句。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58章),“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75章),修詞凝練,音節鏗鏘,理雖玄遠,文實多姿。其修辭比況,多為後世文士所取法。
古今注《老子》者多家,魏王弼《老子注》多言玄理,最為通行。清人魏源《老子本義》掘其義蘊。近人馬敘倫《老子校詁》詳於章句訓詁。
《墨子》
墨翟及其後學的言論、著作集。墨翟(約公元前468~前376),戰國初魯人,也有說是宋人或楚人。據說他最初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後來覺得儒家的禮過於煩擾,厚葬浪費財物,使百姓貧困,而長時間的服喪也有傷身體,妨礙生計。所以撇棄儒學,並進而創立了墨家學說,與其弟子身體力行。
《墨子》為墨家經典著作。據《漢書·藝文誌》所記,共71篇,今存53篇(另 8篇僅存篇目)。其中《尚賢》、《尚同》、《兼愛》、《非攻》、《節用》、《節葬》、《天誌》、《明鬼》、《非樂》、《非命》等篇,體現了墨子的基本主張。每篇又分上中下,內容一致而詳略有異。可能是他的弟子記錄的不同本子。其他篇目,除《經》上、下是墨子自作外,都成於弟子之手。畢沅、孫星衍則以為《親士》、《修身》篇也是墨子自著。
《墨子》散文雖保留對話的形式,但基本上已是初具規模的論說文。作者還確立了“三表”作為立論說理的準則。所謂“三表”,即“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廢(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非命上》)。這表明作者已自覺運用邏輯理論進行論證。又常用設問、設難之法,使論述得以深入;還多用比喻,以求文意通曉。《公輸》一篇,屬於記事散文,記述了墨子阻止楚攻宋的事跡,情節首尾完整,曲折生動,寫楚王驕橫愚蠢,公輸般狡黠,墨子正氣凜然、大膽機智,性格頗為鮮明。
《墨子》文字雖比較質樸,但保存了不少古字,訛奪錯亂又多,不便閱讀。清代畢沅為之校注,其後孫詒讓吸取各家研究成果,撰《墨子□詁》,是比較詳備的注本。
《孟子》
孟軻及其門人所著散文集。儒家經典之一。孟軻(公元前372~前289),鄒(今山東鄒縣)人,是孔子之孫孔□的再傳弟子。戰國時,各諸侯國互相攻伐兼並,孟子標榜唐虞三代之德。提倡“仁政”、“王道”,不能為世所用。他曾往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又到魏,見梁惠王,惠王認為他的主張迂闊不合時宜。
《孟子》在後世被列為儒家經典。孟子把孔子側重於道德修養的“仁”,發展為他的政治論“仁政”,主張行王道,製定民產,省刑薄賦,申孝悌之義。他又提出“性善”論,認為人的本性是善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公孫醜上》),就是仁政。他提出了民貴君輕思想,這是十分可貴的。他常以救民於水火的姿態,奔走呼號。書中揭露了“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滕文公下》)的悲慘現實,發出對暴君的聲討:“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梁惠王下》)他以孔子學說的繼承者與捍衛者自居,故後世常“孔孟”並稱,元文宗時封他為“亞聖”。
《孟子》發展了《論語》的語錄體。《論語》中單人的語錄占總條數的三分之二以上,對話體不到三分之一;而《孟子》則基本上是對話體。對話比單人語錄更能把論題闡發得具體深入。《論語·述而》:“子曰:‘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語焉不詳,僅僅提出了論點。《孟子·告子下》則記錄了曹交與孟子的一段對話,說明“人皆可以為堯舜”,並且不需要受業於師,“歸而求之,有餘師”。同一論題而後者說得透徹、具體。《萬章》篇幾乎全是辯難式的對話,先樹靶子,有的放矢,中心明確。至若《滕文公上》的“許行”章,《公孫醜上》的“四十不動心”章,《梁惠王上》的“齊桓晉文之事”章,則已揮灑成洋洋大篇,與專題論文相差不遠。
《孟子》文章向以雄辯著稱。好辯、善辯為戰國諸子所同。孟子說:“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滕文公下》)說明時勢使然。讀孟子文,令人感到氣勢磅礴,感情激越,銳不可當。出於對當時執政者貪婪殘暴行徑的憤慨,對掙紮在苦難中人民的同情,對別家學說的敵視,對貫徹自己主張的強烈願望,以及那種“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公孫醜下》)的救世責任感,使孟子的文章激切、剛厲、理直氣壯。他又善於運用各種驅誘論敵就範的手法,使辯難對方往往墮入他所設的陷阱之中。加上文辭鋪張揚厲,時露尖刻,喜用一連串的排偶句式,所以筆鋒咄咄逼人。
孟子以“言近而指遠”為“善言”(《盡心下》)。他的文章淺近如話,明白曉暢,而又寓意深遠,真正實踐了自己的主張。如“專心致誌”、“與人為善”、“舍己為人”、“明察秋毫”等,都成了很有生命力的成語。趙岐《孟子章句·題辭解》說:“孟子長於譬喻,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如將百姓盼望出現能使自己生活得到安定的君主,喻為“大旱之望雲霓”;把行為與目的之背謬,比作“緣木求魚”;把見小不見大,比作“能察秋毫之末而不見輿薪”,都很形象準確。寓言也是孟子常用的手法之一。“揠苗助長”(《公孫醜上》)、“日攘其鄰之雞者”(《滕文公下》)、“五十步笑百步”(《梁惠王上》)、“學弈”(《告子上》)、“齊人有一妻一妾”(《離婁下》)等,都是人們所熟悉的。它們既不似完全虛構,也非曆史傳說,大概是采自民間故事,具有通俗、詼諧的特點。
《孟子》一書對後代散文的發展影響深遠,如賈誼、韓愈、蘇洵等著名散文家,他們說理的痛切,感情的激烈,氣勢的奔放,詞鋒的銳利,都可看出吸取了《孟子》的長處。宋代刻本《孟子集疏》
《孟子》注本最早是東漢趙歧的《孟子章句》,以箋釋文句為主,為後代注家所本。南宋朱熹《孟子集注》,大多闡發宋儒理學的觀點,後代頗為流行。清焦循《孟子正義》,則以趙注為基礎,集清代學者考訂訓釋之大成,較為詳備。新注有楊伯峻《孟子譯注》,便於初學。
《莊子》
莊周及其後學的著作集。莊周(約公元前 369~前286),宋國蒙(今河南商丘東北)人,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曾任漆園吏。楚威王聞其賢,聘以為相,不就,窮困終生。生平行事,略見於《史記·老子韓非列傳》。
《莊子》為道家經典之一。據《漢書·藝文誌》著錄,《莊子》52篇。今存33篇,分內7篇、外15篇、雜11篇,為郭象注本。內篇的思想、結構、文風都比較一致,一般認為是莊周自著。外、雜篇則兼有其後學之作,甚至羼入其他學派的個別篇章,思想觀點與內篇多有出入。如在哲學上不僅僅有唯心主義的虛無之道,有時還賦予其某些物質性,帶有唯物主義的色彩;在政治上時而主張絕對的無為,時而主張在上者無為而在下者有為;在處世態度上,時而宣揚混世,時而讚成避世;在人生觀上,時而提倡寡欲,時而鼓吹縱欲;在對待其他學派的態度上,時而堅持混合齊同,時而針鋒相對。這些分歧,反映了戰國中葉至秦漢間社會變革形勢下道家學派的發展與分化,也反映了各種學派的相互滲透。但從全書總體說,唯心主義的本體論、相對主義的循環論、認識上的不可知論、無為的政治主張、虛無的人生哲學,構成了莊子學派的基本傾向。同時,書中也有不少辯證的因素,尤其對社會黑暗麵的揭露、批判,不遺餘力,十分深刻。
關於莊子思想的淵源,司馬遷指出:“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明老子之術”(《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書中對於儒墨等當時顯學,多有詆訾,並表現了憤世嫉俗的精神。
《莊子》也是一部傑出的文學著作。作者要闡述的雖然是玄虛的天道,但由於其“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所以“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天下》),特別是大量地運用了寓言,把抽象迷蒙的天道描繪得似乎可感可知。其他子書也運用寓言,但多從曆史傳說與民間故事中引用;《莊子》“寓言十九”則多是作者所虛構。其他子書的寓言多為短小故事,插入議論之中,以資譬喻或論證;而《莊子》中的部分寓言,則擴展成篇,將作者的議論,寓於故事人物口中。如《盜蹠》、《秋水》、《說劍》等,都是“作人姓名,使相與語,是寄辭於其人”(劉向《別錄》)。這些類似短篇小說的寓言,虛構了人物與故事情節,有動作、有對話,還有肖像、表情的描繪,與《墨子》、《孟子》中基於實錄的一些對話式語錄大不相同。這是中國文學史上自覺地運用虛構手段塑造形象的開端。在塑造形象時,作者擅長於體物入微的描寫。如大鵬的怒飛(《逍遙遊》)、巨魚的奮□(《外物》)、鴻蒙的自得(《在宥》)、山狙的見巧(《徐無鬼》),都栩栩如生;厲風作而萬竅怒□(《齊物論》),黃帝奏鹹池之樂而聲滿天地(《天運》),都聲情並茂;庖丁解牛(《養生主》)、伯樂治馬(《馬蹄》)、佝僂承蜩(《達生》)、莊子彈鵲(《山木》)、眾史畫圖(《田子方》)、原憲居魯(《讓王》),更是形神俱現;至於藐姑射山上的神人(《逍遙遊》)、隱機而坐的南郭子綦(《齊物論》)、能破季鹹看相的壺子(《應帝王》)、臨淵履危而射的伯昏無人(《田子方》)等,這些神乎其神的形象,也可以按照描寫想見其情狀。總之,太空、江海、飛禽、走獸、音樂、風雲,以及人物的肖像、心理、言行的描畫,無一不“指事類情”(《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維妙維肖,大大地開拓了藝術的境界。
《莊子》還以想象豐富,結構靈活見長。“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見之也。……其書雖□瑋而連□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淑詭可觀”(《天下》)。這是作者寫作特色的自白。憑空虛設,海闊天空,放縱自由,宏偉壯麗,詼諧怪異。大鵬展翅萬裏,北海虛懷若穀(《秋水》),盜蹠聲色俱厲(《盜蹠》),莊周化為蝴蝶(《齊物論》),凡此種種,都說明作者並不按現實生活的本來麵目去再現生活,而是用豐富的想象,離奇的誇張,以及大量的比喻與擬人手法去寫意抒懷。在行文構思上,放得開,收得住,首尾不落套,轉接無痕跡。文思跳躍,散而有結,開闔無端,令讀者恍惚迷離,正如劉熙載所說:“文之神妙,莫過於能飛。莊子之言鵬曰‘怒而飛’,今觀其文,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殆得‘飛’之機者。”
富於抒情意味,也是《莊子》散文的一大特色。當作者在描述道家的理想人物或發表議論時,必定帶著滿腔熱情。如稱“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天下》)而對於昏君亂臣、虛偽君子、名利之徒,則表現得嫉惡如仇,常常給予辛辣的諷刺、無情的揭露。他敢說“竅鉤者誅,竅國者為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直叫“削曾、史之行,鉗楊、墨之口”,“殫殘天下之聖法”(《□篋》)。把曹商求官視為舐痔(《列禦寇》),將惠施專攬相位比作嗜食腐鼠(《秋水》)。或愛或憎,或褒或貶,嘻笑怒罵,鞭辟入裏。《莊子》行文千變萬化,總離不開作者的自我表現。櫟樹、遊魚、蝴蝶、漁父、野馬、海鱉等等,都具有莊周的性格,體現了莊周某種精神狀態。所以盡管是論理文章,讀來卻覺得韻味無窮。其中《馬蹄》、《□篋》諸篇簡直可作抒情雜文視之。此外,詞彙豐富,句式靈活,構思精巧,多用韻語,善作連類比喻等,也是同時代作者所不及的。所以魯迅認為:“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漢文學史綱要》)
《莊子》在文學上的影響很大。自宋玉、賈誼、司馬遷以來,曆代大作家幾乎無一不受到它的熏陶。在思想上,或取其憤世嫉俗、不與統治者為伍;或隨其悲觀消極,自解自嘲。對於《莊子》的藝術,或者讚歎,或者仿效,或者從中取材而化為己意。阮籍、陶淵明、李白、蘇軾,在思想和藝術上都從《莊子》那裏吸取了許多營養。
《莊子》中《列禦寇》、《山木》兩篇,都明寫莊周有弟子,但姓名不傳。《管子》中《心術》、《白心》等篇,《韓非子》中《主道》、《揚權》等篇,尤其是《呂氏春秋》與《淮南子》的許多篇章,都可見到莊子學派痕跡。似乎楚、秦一帶,其學曾頗為流傳。秦代專行法治,漢代獨尊儒術,所以對《莊子》一書不甚稱道。自三國時何晏、阮籍、嵇康出,此書才盛行。陳壽《三國誌·魏書·曹植傳》說到何晏好老、莊之言,《王粲傳》說到阮籍以莊周為模則,嵇康好老、莊之說,“於是崔□、向秀、郭象、司馬彪等接踵為之注,而風俗亦此移矣”(洪亮吉《曉初書齋初錄》)。隋唐之際,尊莊周為“南華真人”,奉《莊子》為“南華真經”,注《莊》之風日盛。成玄英承郭注作《南華真經注疏》著重於文字訓詁。以後宋代有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明代有焦□《莊子翼》,清代有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先謙《莊子集解》,都分別為各時期《莊子》注的代表作。
郭象《莊子注》為現存最早的注本,除部分篇章在敦煌唐抄本中有保存外,以《續古逸叢書》影宋本為善。中華書局出版的郭慶藩《莊子集釋》,經王孝魚校勘,以影宋本為底本,吸收了唐抄本的優點,是目前較為完善的本子。
《莊子》賞析
《莊子·內篇·逍遙遊第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齊諧》者,誌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裏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裏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裏者,宿舂糧;適千裏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裏,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囗(左“安”右“鳥”音yan4)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夫列子禦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屍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屍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鍾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熱。是其塵垢囗(左“米”右“比”)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次章甫而適越,越人斷發文身,無所用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杳然喪其天下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囗(左“口”右“號”音xiao1)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囗(左“氵”右“並”音ping2)囗(左“氵”右“辟”音pi4)囗(左“糸”右“光”音kuang4)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之曰:‘我世世為ping2pi4kuang4,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ping2pi4kuang4,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囗(左“犭”右“生”即黃鼠狼)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內篇·齊物論第二》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苔焉似喪其耦。顏成子遊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子遊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囗(左“口”右“號”)。而獨不聞之囗囗(“戮去“戈”音liu4)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囗(左“訁”右“高”音xiao4)者、叱者、吸者、叫者、囗(左“訁”右“豪”音hao2)者、囗(上“宀”下“夭”音yao1)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