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在文藝理論上的成就(1 / 3)

魯迅在文藝理論上的成就

魯迅不但以他的創作為現代文學奠定了基礎,樹立了典範,而且在文藝理論方麵也有突出的貢獻。他沒有寫過係統的理論著作,然而散見於論文、雜感和書信裏的許多藝術見解,卻接觸到文藝理論中一係列根本問題,闡釋得深刻、具體而且全麵。魯迅本來有豐富的社會鬥爭和創作實踐的經驗,有深廣的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的修養,而當他向共產主義者轉變之後,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對他原有的知識經驗起了照耀和滲透的作用,使他有可能參合印語,融會貫通,在創造性地解決現代文學實際問題的過程中,建立起自己的科學的文藝觀。魯迅對文藝問題所發表的很多精辟見解,概括了他自己經過長期創作實踐摸索到的寶貴經驗,溶化了古今中外許多作家、藝術家、理論家的正確意見,既有強烈鮮明的革命內容,又時時閃露著對於藝術本身的真知灼見。魯迅的這些觀點已經成為我國無產階級文藝理論的重要財富。

共產主義者魯迅的文藝思想,是以辯證唯物主義和曆史唯物主義為其理論基礎的。一九三年,他在介紹普列漢諾夫藝術觀的時候,曾從美學的角度對藝術與生活、藝術與政治的關係作了辯證的分析。魯迅說:“社會人之看事物和現象,最初是從功利底觀點的,到後來才移到審美底觀點去。在一切人類所以為美的東西,就是於他有用——於為了生存而和自然以及別的社會人生的鬥爭上有著意義的東西。功用由理性而被認識,但美則憑直感底能力而被認識。享樂著美的時候,雖然幾乎並不想到功用,但可由科學底分析而被發見。所以美底享樂的特殊性,即有那直接性,然而美底愉樂的根柢裏,倘不伏著功用,那事物也就不見得美了。”(注:《藝術論》中譯本《序言》)在一封給了人的信中,他把早期已有的關於文藝的社會革命功能的見解(參閱《墳·論睜了眼看》),作了更為精確的說明:“文學與社會之關係,先是它敏感的描寫社會,倘有力,便又一轉而影響社會,使有變革。這正如芝麻油原從芝麻打出,取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一樣。”(注:致徐懋庸(1933年12月20日),《魯迅書信集》上卷第464頁)從這一根本認識出發,魯迅首先在社會鬥爭中深入地把握了階級觀點,他公開宣稱:“無產文學,是無產階級解放鬥爭底一翼。”(注:《二心集·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文藝是階級鬥爭的武器,必須為實現無產階級革命而鬥爭。他多次發表了這樣的意見:在階級社會裏,人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作品也無法擺脫階級的烙印,有些“文學家雖自以為‘自由’,自以為超了階級,而無意識底地,也終受本階級的階級意識所支配”(注:《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因此,提倡“人性的文學”“主張‘全人類’‘超階級’的文學理論”,這固然是“幫助有產階級的東西”(注:《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而“在帝國主義的主宰之下”,幻想“訓練大眾個個有了‘人類之愛’,然後笑嘻嘻地拱手變為‘大同世界’”,則更是“毒害革命的甜藥”(注:《二心集·非革命的急進革命論者》)。這些見解不僅說明革命文學要從外部抵禦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而且也要從內部保衛黨性,防止可能出現的蛻化和變質。在魯迅看來,文藝不僅具有階級性,而且應該是戰鬥的,它必須適應革命發展的形勢,時時在激烈的鬥爭中負起自己的任務。針對當時一部分作家的思想,他還從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說明了藝術的戰鬥的規律,指出“為藝術而藝術”的思想在其發生的時候,本是對於一種社會成規的革命,就中國而言,“這一派在五四運動時代,確是革命的,因為當時是向‘文以載道’說進攻”,到了三十年代,卻失去了“反抗性”,轉過來成為“壓製新文學”向革命道路發展的阻力了。它們“對社會不敢批評,也不能反抗,若反抗,便說對不起藝術”(注:《集外集拾遺·幫忙文學與幫閑文學》)。這就揭露了這一流派從革命到不革命以至阻撓革命的實質,武裝了當時文藝青年們的思想。魯迅一方麵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另一方麵又非常重視革命作品的藝術性,認為文藝應該含有引起人們美感的作用,堅持了藝術的特殊任務與性能。在《三閑集·文藝與革命》中,他曾對“一切文藝固是宣傳,而一切宣傳卻並非全是文藝”這一命題作過很準確中肯的論述。任何上層建築的形式都是遵循經濟基礎的需要而存在的,彼此不能替代,因而文藝為政治服務也必須通過它本身的特征。魯迅在早期的文章裏,已經指出文藝的“職與能”,在“涵養人之神思”。藝術作品的教育作用和一般的教育作用不同,它“未始以一教訓一格言相授”,卻能使人“神質悉移”(注:《墳·摩羅詩力說》)。後來他更勸告革命作家向一些“因緣愈遠”、“觀念形態已經很不相同”的古典作品學習“描寫的本領,作者的努力”(注:《準風月談·關於翻譯(上)》);一再強調作家在力求“內容的充實”時注意“技巧的上達”(注:《三閑集·文藝與革命》),使革命的政治內容與盡可能完美的藝術形式相統一。在三十年代初期起伏不斷的理論鬥爭中,這一原則始終貫串在魯迅的文章裏,並以此為出發點,對文藝與革命、文藝與生活、文藝與群眾、繼承遺產、發展批評等等問題,發表了係列重要的意見。

從文藝與革命的關係出發,魯迅突出地強調了世界觀的作用。還在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運動倡導時期,他在一篇題作《革命文學》的文章裏就說過:“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麼事件,用是的什麼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裏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裏出來的都是血。”文學藝術是意識形態之一,革命文學不但要表現工農群眾,還要從無產階級立場觀點上表現工農群眾。當時文藝領域內“並無剛剛放下鋤斧柄子的人,大多數都是進過學校的智識者,有些還是早已有名的文人”(注:《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在思想感情上,這就不可避免地和無產階級存在著距離。魯迅認為:“小資產階級如果其實並非與無產階級一氣,則其憎惡或諷刺同階級,從無產者看來,恰如較有聰明才力的公子憎恨家裏沒出息子弟一樣,是一家子裏麵的事,……倘寫下層人物(我以為他們是不會‘在現時代大潮流衝擊圈外’的)罷,所謂客觀其實是樓上的冷眼,所謂同情也不過空虛的布施,於無產者並無補助。”他還從外國文學史上列舉具有體的事實,證明作家的思想感情倘不轉變,即使他同情工農群眾,反對資產階級,他的作品也不是無產階級的文學;相反地,“如果是戰鬥的無產者,隻要所寫的是可以成為藝術品的東西,那就無論他所描寫的是什麼事情,所使用的是什麼材料,對於現代以及將來一定是有貢獻的意義的”(注:《二心集·關於小說題材的通信》)。從理論邏輯上說,強調世界觀的作用正是確認文藝有階級性的必然的結果,但也由於魯迅本人對當時革命文學隊伍的成員有著清楚的了解。在革命作家中,似乎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象他那樣深切地感到小資產階級思想帶給革命的危害性。魯迅勸告知識分子出身的作家克服思想上的弱點,一方麵“致力於社會科學”,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注:《文藝與批評·譯者附記》);另一方麵拋棄一切空洞的幻想,投身到實際鬥爭中去。在《對於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和《上海文藝之一瞥》裏,反複地申說了這一主張。他反對“關在玻璃窗內做文章,研究問題”,指出革命是“現實的事”,“建設”更是“麻煩的工作”,詩人或文學家決不能自視特殊,以為“高於一切人”。小資產階級就其階級性質來說是不穩定的,魯迅對知識分子的動搖性提出了嚴格的批判,而歸結論於:“革命文學家,至少是和革命共同著生命,或深切地感受著革命的脈搏的。”和當時一部分人的認識不同,魯迅還指出改造是一個長期的和艱苦的過程。在翻譯蘇聯’同路人”和革命者作品的時候,他曾有過這樣的體會:“一九二七年頃,蘇聯的‘同路人’已因受了現實的熏陶,了解了革命,而革命者則由努力和教養,獲得了文學。但僅僅這幾年的洗練,其實是還不能消泯痕跡的。我們看起作品來,總覺得前者雖寫革命或建設,時時總顯出旁觀的神情,而後者一落筆,就無一不自己就在裏邊,都是自己們的事。”(注:《一天的工作》中譯本《前記》)魯迅從蘇聯創作中得到的這一印象,進一步形成了他對掌握無產階級革命世界觀的深刻的觀點。在《論“第三種人”》一文中,他既強調了思想改造必須堅決徹底,指出:“現在很有懂得理論,而感情難變的作家。然而感情不變,則懂得理論的度數,就不免和感情已變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兩樣。”又說明了思想改造應當持續不斷,他說:“克服了三年,還沒有克服好嗎?回答是:是的,還要克服下去,三十年也說不定。然而一麵克服著,一麵進軍著,不會做待到克服完成,然後行進那樣的傻事的。”革命文學在成長過程中必須鍛煉自己的隊伍。作家深入實際鬥爭,改造自己的思想感情,建立為人民服務的世界觀,在魯迅看來,這是文藝與革命關係的軸心,也是改變中國現代文學麵貌迫切的任務和重要的條件。

文學直接描寫生活。作家深入實際鬥爭不但是思想改造的途徑,同時也是藝術創作的依據。作為一個偉大的唯物主義者和偉大的現實主義者,魯迅的文藝思想從來沒有離開過現實的土壤,他確認生活是創作的根源,要求作家“正視現社會”(注:《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使自己的作品充實起來。他說:“據我的意見,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從’,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注:《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天才們無論怎樣說大話,歸根結蒂,還是不能憑空創造。”(注:《且介亭雜文二集·葉紫作〈豐收〉序》)藝術的力量決定於它楔入現實的深度,要求一篇作品能夠動人,便連具體的細節,也應該是生活的閃光。魯迅稱頌法捷耶夫的《毀滅》,認為“不但泰茄的景色,夜襲的情形,非身曆者不能描寫,即開槍和調馬之術,書中但以烘托美諦克的受窘者,也都是得於實際的經驗,決非幻想的文人所能著筆的”(注:《毀滅》中譯本《後記》)。真實是藝術作品必要的條件,隻有真實才能喚起人們的經驗,從而同作者的感受產生共鳴。藝術的真實來自生活的真實,魯迅突出地強調了這一點,但他同時認為:藝術的真實又不同於生活的真實。以繪畫而論,“藝術上的真,倘必如實物之真,則人物隻有二三寸,就不真了,而沒有和地球一樣大小的紙張,地球便無法繪畫。”(注:《且介亭雜文·連環圖畫瑣談》)一個作者如果“要使讀者信一切所寫為事實,靠事實來取得真實性”,這就違背了藝術的法則,必將自陷於支絀和失敗,因為“一與事實相左,那真實性也隨即滅亡”(注:《三閑集·怎麼寫》)。魯迅對這一命題的答複是非常精辟的,在《什麼是“諷刺”?》中,他著重地指出:藝術創作描寫的“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在給人的信裏,對此曾有更詳細的發揮,他說:“藝術的真實非即曆史上的真實,我們是聽到過的,因為後者須有其事,而創作則可以綴合,抒寫,隻要逼真,不必實有其事也。然而他所據以綴合,抒寫者,何一非社會上的存在,從這些目前的人,的事,加以推斷,使之發展下去,這便好象豫言,因為後來此人,此事,確也正如所寫。”(注:致徐懋庸(1933年12月20日),《魯迅書信集》上卷第465頁)這段話說明:藝術不可能沒有虛構,然而藝術的虛構必須有現實的基礎,這就是概括,它不是為了篡改或者歪曲現實,恰恰相反,而是為了更加真實地深入現實,寫出它發展的麵貌。魯迅對藝術與現實關係的理解,也是他對現實主義的卓越的解釋。在一篇評述“五四”以來文學創作的文章裏,他既反對那種認為“說假話的才是小說家”、“把天然藝術化”、“用人工來製造理想的人物”的創作方法;也反對那種主張“竭立保持一種客觀的態度”、“隻求描寫的忠實”、“不含有什麼批評人生的意義”的創作方法(注:《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序》)。魯迅根據文學作品的作用和影響,肯定藝術描寫需要有所概括,而要做到這一點,作家必須深入生活的漩渦,“假使以意為之,那就決不能真切,深刻,也就不成為藝術。”(注:致李樺(1935年2月4日),《魯迅書信集》下卷第746頁)他自己的一條創作守則是:“留心各樣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點就寫。”(注:《二心集·答北鬥雜誌社問》)也要求革命作家們多方麵地熟悉生活:知道革命的實際,了解敵人的狀況。在《上海文藝之一瞥》中,他還指出:一個作家“生長在舊社會裏,熟悉了舊社會的情形,看慣了舊社會的人物”,對於這一切即使沒有親身經驗,還多少“能夠體察”,一旦要他表現“和他向來沒有關係的無產階級的情形和人物,他就會無能,或者弄成錯誤的描寫了”。因此,在《關於小說題材的通信》中,魯迅主張作家要擴大創作的視野,“不可苟安於這一點,沒有改革,以致沉沒了自己——也就是消滅了對於時代的助力和貢獻”。文學藝術具有教育人民群眾的作用,作家也就有義務熟悉他尚未熟悉的生活。魯迅對於生活的這種積極的態度,說明了他的現實主義是富於生命力的,充滿著革命的理想和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