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明爭暗鬥
醇王爺的墓地裏長了一棵白果樹,市麵上頓時傳揚開了,“王”字頭上加個“白”,莫非醇王府要出皇上?溥儀的乳母王焦氏卻搞不明白,這個喂起奶來不依不饒的小東西,當真會是什麼“真龍天子”嗎?……
這是光緒十六年,直隸河間府任丘縣,一隊逃荒的獨輪車在艱難的行進著。
四野是水茫茫的一片,偶爾有莊稼的枝梢露出水麵。道路上盡是爛泥,但路兩邊的人行道,叢生的雜草頑強地護住了地麵,草根織住了泥土,所以獨輪車仍可以在這上麵走。焦順推著獨輪車,也就是推著他整個的家。老婆抱著三歲的女兒坐在獨輪車的右邊,左邊是破棉被、破衣服、破鍋碗和一些零七雜八的東西。九歲的兒子騾子走在車子的前麵,黑瘦的肩上套著一條粗繩。和這個隊伍中所有的男人的裝束一樣,爺兒兩個的全部衣服,就是條褲衩。黑黑的皮膚,嶙峋的骨頭都暴露在外麵。雖是暮秋,但太陽燃燒大地的熱力仍沒有減退,人們的肩上、胸上沁出了細細的鹽粉。終於,這一隊人來到一個莊子上,他們尋到幾間破牛棚,就在裏麵擠著住下了。
“順哥,你從東頭,我從西頭,其餘的人從莊子的中間——大夥前後分開,走吧。”這夥討飯的人知道,莊上的人家比他們好不了多少,這麼多人一哄而上,想討口飯吃是很難的,所以分開走或許每個人都能要到一點。
焦順帶回一個紅竽和一碗棒子糊糊,這已經很不錯了。不一會兒,騾子回來了,拿回一隻空碗。
“要到吃的了嗎?”娘關切地問騾子。
“要到了,我吃飽了。”
“睡下吧,明天還要趕路,你還要拉車。”爹說著,給他鋪下席子。
於是騾子在破席上睡下,媽媽拿了件衣服蓋在他的身上。
“你吃了嗎?”婦人關切地問丈夫。
“吃了。”
婦人於是把那個紅竽掰開來喂女兒,女兒幾口就把它吃光了,接著又喝玉米糊糊。
“你喝點吧。”焦順對老婆說。
婦人於是從女兒的嘴邊把碗拿開,女兒哇地哭了。
“這孩子的飯量也太大了,別管她。”焦順把碗推到老婆的嘴邊,從她懷裏抱過孩子,任他哭嚎,其餘同住的人對孩子的哭號早已習慣,聽而不聞。
婦人幾口把棒子糊糊喝完,放下碗。焦順又把那碗拿起來,一遍一遍地舔著。
“你沒吃呀!”婦人著急地說。
“吃了。”
“你的腿腫得快出水了,看樣子不隻是累的,還缺鹽,你沒有要點鹽嗎?”
“要了,我喝了一碗鹽水。”
妻子掏了半天,掏出來一塊幹硬的窩頭遞給丈夫道:“快吃下吧。”
丈夫接過來道:“你跟我這幾年,實在是受苦了。”
“怎麼說這樣的話,沒有你,我們娘兒兩個早餓死了。”
焦順實際上是婦人丈夫的叔叔,是騾子的叔老爺。這裏的地本來就低窪瘠薄,無雨受旱,雨大受澇。這些年河間府連年大水再加上官府的各種稅、賦、費、捐一年比一年多,許多人便餓死了。處在低濕地方的村莊的人幾乎死光了,於是活著的人為了能再活下去,就組成了新的家庭,輩分至親不避,那些平素的倫理早就顧不上了。像焦順這樣叔父和侄媳組成新家,河間的人認為這天經地義,沒有一個人認為不該這樣。
焦順五十出頭,頭發已經全白了。婦人雖隻三十多歲,但已是滿臉皺紋,看上去和焦順的年齡差不多,顯不出比丈夫小二十多歲的樣子。
婦人依偎在丈夫的懷裏睡著了,鼻息吹在丈夫的胸膊上。這種鼻息鼓勵著丈夫堅定地走向不可知的未來,鼓勵著丈夫頑強地活下去。
這支逃荒的隊伍,猶如獨輪車下被輾壓踩踏的野草,都在掙紮著頑強地活著。他們不斷的分開走散,但又有人不斷地加進來,各自奔向他們自認為能活命的地方。
焦順的獨輪車落在了隊伍的後麵,漸漸地被拉下好遠。沒有人停下來問他們一句,因為他們每一家都自身難保。每天都有掉隊的,甚至是倒下了永遠也站不起來;其他的人卻繼續前行,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爹,娘,我實在走不動了。”騾子坐在地上像是被霜打的秋草。
“我不坐了,這樣車子輕一點。”婦人抱著孩子下來,孩子吮吸著她的奶頭,一刻也不願放下。
“你怎麼能走得動呢?”焦順說。
“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婦人道。
於是這一家又起身前行。可是還沒走半裏路,婦人已支撐不住了。她的腳雖不算太小,可少年的時刻也是纏過的,如今又抱著孩子,肚子空空地,哪裏能走得動。她跌坐在地上,乳頭從孩子嘴裏扯下來,孩子哇哇大哭。
太陽就要沒入地平線,四野空蕩蕩的,茫無一人。涼風吹過來,焦順不由打了個寒顫。他走過去,從老婆手裏接過女兒,看了看,轉過身,跨過小溝,往田野裏走去,孩子在這黃昏中越哭越厲害。
“爹——,你幹什麼?”騾子不知從哪來的勁,跑過來追上爹,“爹,不能,我要妹妹,我抱著她走,我抱著她走。”
焦順難道想扔下孩子!五十多歲的人了,有了這麼個女兒,這是他的心頭肉,他怎能割舍得下。但是,即使能抱著他走,又怎能養活這個孩子?
“孩子他爹,你不能啊——”婦人也撕心裂肺地叫著。
於是一家人在夜幕中又艱難地往前走著。
這一天,孩子在哥哥的懷裏哇哇地哭個不停,騾子的腿也開始像他爹一樣浮腫起來,黃亮亮得怕人。
焦順實在走不動了,停下來說:“我看還是扔了丫頭吧,這樣把騾娃子也拖垮了!”
“我能走動。爹,你恐怕餓得太厲害了。”騾子把妹妹放在娘的懷裏,道:“隻要妹妹不在我懷裏咽氣,我走到哪,就把她帶到哪。”說著從獨輪車上拿走一個小口袋,抓住袋口抖了抖,然後又把口袋倒過來,下麵放著碗,從口袋裏抖掉些饃渣,撮著放進妹妹嘴裏。
一家人終於熬到了京城。他們想投奔在這裏當太監的一個本家,好不容易打聽到了他的住處,但是這位本家拒不肯見他們,給了一些銅錢,捎話說,他已接濟了不少鄉親;不是他不認鄉鄰,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實在是無能為力。焦順揣著那幾文錢,推著車,流浪在北京街頭。此時已是冬天,一家人連棉衣也沒有,瑟索在冷風中,都覺得自己也會像許多其他人一樣倒在街邊,再也起不來。
一天,騾子跑回到他們棲身的屋簷下很高興地說:“爹,我們去拿棉衣去。”
“到哪裏去拿?”
“那邊胡同口,有幾個窯姐在發棉衣,還能給些錢呢!”
焦順的眉頭皺了一下。婦人道:“快去吧,她們都是好人,恐怕都是苦出身,這樣的好意不要錯怪了。”
焦順便和騾子去了。果然領回幾件棉衣,對他們來說,穿的就這樣足可以應付了,剩下的就是如何弄到吃的。這些天,他們沿街乞討,可是在北京逃難乞討的人群猶如蟻窩裏的螞蟻一樣,到處都是,怎能討到吃的。
焦順說:“孩子他娘,還是把丫頭賣了吧。”
婦人沉默了許久,說:“也好,這樣也許能討個活命。”
騾子抱著妹妹,隻是流淚,似乎讓這個三歲女孩活命的惟一辦法,就是有人能買了她。
於是焦順抱著女兒,在她頭上插上草標。可是一連許多天,連一個人問一下也沒有。一天,騾子回到屋簷下的“窩裏”說:“爹,聽說頤和園那裏正建工程,還缺少木匠,爹的手藝好得很,說不定到那邊能找到點事做。”
第二天,父子二人來到頤和園邊,果然周圍擠滿了找活做的人,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在一個鐵門前,更是人頭攢動。焦順和兒子拚了全力擠過去,一打聽,果然木匠和石匠都很搶手。焦順命不該絕,在裏邊試了半天,就被錄用了,講明每天幹六七個時辰,每個月能掙回兩把銀子。回來後,一家歡天喜地,跪下來,對著旁邊的老槐樹磕了許多響頭。不幾天,順天府辦了一個粥廠,一家人於是移挪到那裏,有一個較好的過冬的地方。雖然粥廠門前天天都有成批的屍體被運走,焦順一家卻挺過來了,挺過了冬天。騾子腦子活,嘴巧,自己也找了個事做,給一家剃頭的當了學徒。
春天到了,正是播種的季節。焦順說:“孩子他娘,太後的頤和園的廊子就要完工了。京城中到處都是咱這樣的人,在這裏活命,也不易,還是回老家去吧。這春天,野地裏總能尋到點吃的——聽說今個春天天養人,地養人,到處都是野菜。騾子就留在這裏,他福大命大,看樣子以後會好起來的。”
“好吧,就這樣吧。”婦人說。
“爹,聽人家說,老佛爺的頤和園,是用海軍的軍費建的,花了幾千萬兩白銀,爹,幾千萬兩白銀是多少?”
“我哪裏知道,我隻知道有十幾兩銀子,我們全家就能過上一年好日子。”
“爹,頤和園大不大,有多大?”
“大得很,十鄉八鄉的人也能住下。在裏麵像我這樣做工的人就有好幾千。你想裏麵有多大。”
“我還聽一位剃頭的客人說……說西太後不顧百姓死活……”
他的嘴被爹捂住,焦順道:“可別這麼說,這是要殺頭的。你看大街上那天沒有遊街被砍頭的人。以後在鋪子裏可不許亂說!”
“爹放心,我在鋪子裏一天到晚隻顧幹活,絕不說一句話。”
焦順買了禮物點心,帶著老婆孩子到剃頭鋪拜謝騾子的師傅。哪知道路上車川馬龍,水泄不通,一家人好不容易擠到鋪子,拜謝師傅,師傅姓李名福貴。焦順道:“謝李師傅收留了孩兒,這是救了我們全家。我們這就回老家去,兒子就交給你了,請師傅嚴加管教。我也沒有什麼好謝你的,就給你磕幾個頭吧。說著跪了下去,李福貴師傅怎麼也拉不住,隻得由著他磕了幾個。
李師傅被他的誠心打動,道:“不瞞您說,我也是早年逃荒到此,被人收留,在這裏混口飯吃,都是一樣的苦命人。老哥放心,我會像對兒子一樣對待小騾子的。”
聽了這幾句話,騾子的媽媽拉著女兒也跪下去磕頭道:“我們遇到好人了,你真的救了我們全家。”
說著,焦順和老婆就要走。李師傅說:“還是明天走吧。”
“是的,師傅,這街上這麼多人是幹什麼的?”焦順問道。
“這是醇王爺薨逝了——死了,正要出殯。”
“醇王爺是誰?”騾子問。
“醇親王爺名諱奕譞,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個兒子,是鹹豐帝的弟弟,當今光緒帝的生身父親。他的福晉,就是老婆,是現在慈禧老佛爺的親妹妹。”
焦順兩口子聽得戰戰兢兢,原來是這麼個重要的人物死了。
“就要出殯了嗎?師傅。”騾子問。
“是的,現在是‘引發’,送殯的人正在‘喝湯’,其實是吃大宴,為的是送葬時不餓肚子。王府內擺的筵席不算,這許多條街上的大大小小的飯莊都被包下了。雖說是‘吃湯’,但每一桌的費用,也夠你們一家吃上一年半載的。——我帶你們去看看吧。”
一行人來到了門前。剃頭鋪和醇王府是一條街,站在門前,遠遠的能看到醇王府前的情況。
開始發引了,先是許多人把棺材抬出府門,然後來到大街,換上大杠。
李師傅介紹說:“醇王的棺材用的八十人的大杠。棺罩用的是大紅寸蟒緞,罩上正中有木質金漆頂。你們看,杠繩是黃色的,這是最尊貴的顏色了,一般的親王都是藍色的,紫色的。你們看,杠夫就有四五百人,那些穿藍衣的,綠衣的、白衣的就是杠夫,分三班輪換。棺材前麵有兩個人手拿響尺,前後有四個人手拿撥旗,他們指揮抬杠人的動作……”
李福貴師傅滔滔不絕的說著。
這時,送葬要經過的街道兩旁的店都停止了生意,門前都擺了黑布白花和其他的一些祭品。人們站立在大街兩旁,鵠首鶴立的觀望著。棺材抬起來,人流徐徐的湧動著。人們都在觀望著這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
一大群道上過後,是一大群和尚,然後是幾百名喇嘛,手裏拿的不知是什麼家夥。這些道士、和尚、喇嘛足足擺了半裏路。隨後是吹長大喇叭的、吹小喇叭的、吹笙的——這些樂器,焦順不清楚。幾隊吹鼓手過後,是舉牌子的,先是舉黃牌子的,後是舉紅牌子的,都擺成一個個的方陣。
李師傅介紹說:“這是醇親王生前身後得到的職位,爵號和榮典什麼的。”
隨即,又是半裏路上的方陣,許多的東西都在肩上扛著,四人一組,東西有的用黃綢紮著,有的用藍綢紮著,有的用白綢紮著。
李師傅道:“這用黃綢紮的是親王生前受賞的東西。其他顏色的都是影亭、神主亭還有其他的東西,咱也說不清。”
綢亭過後,是各種魂轎,椅轎。這些東西,焦順夫婦也能認得。過後是手裏捧著盤子的小孩(童男)。有些盤子的東西,焦順夫婦認得:狗、鷹、駱駝等的,各色各樣的動物都有;可有的東西他們就不認得了。這些人的嘴裏都“噢噢”個不停。
李師傅介紹道:“這些擺設,像是出外打獵,那些送葬的人不忍心親王已經死了,才這樣布置的——快看,孝子來了。”
見一個人獨成一隊,青布衣褂,青布靴子,年紀也就和騾子差不多,十歲左右吧。
“他是孝子,那就是皇上了?”騾子問道。
“不許亂說。這個可能是醉親王的五兒子叫載灃,聽說他已經襲了醇親王爺的爵位,成了第二代醇親王。”李師傅道。
孝子身後是一群群一隊隊的戴孝的人。據李師傅介紹說,這些都是朝中的大官和醇親王生前的親友。這些人約有一千。
這些人過後,才是棺材。龐大的抬棺隊過後,是一隊騎馬的人,三十人的樣子,都是行獵裝束,手拿獵槍,隨著棺材緩緩而行。隨後就是一裏多長的車隊了。
李師傅介紹說:“這是車隊,裏麵也有許多轎子,這些都是醇親王的眷屬。”
其後又有許多隊,總之,過了大半天,人才走完,滿街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紙錢,據說這是規矩,是不許露出地麵的。
待人流過盡。焦順看了看天,說道:“李師傅,我們還能走幾十裏路呢。節氣不等人,我們這就謝過師傅,回家去了。”
“娘——”九歲的騾子撲到母親懷裏。婦人的眼淚撲籟籟地掉下來,說道:“兒呀,你命好,總有貴人相救,你就在這兒跟李師傅好好幹吧。”說著把懷裏的孩子放下,跪在李師傅麵前道:“孩子交給師傅了。”
李福貴忙將她拉起道:“放心回去吧,雖然剃頭是九流的行當,但糊口還是沒有問題的。”
騾子抱起妹道:“小存,路上聽話。”
“妹妹聽話,哥哥,你不走了嗎?”
“不走了。”
妹妹哇地哭起來:“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小存聽話,我過些天就回家看你。”
婦人抱過孩子,再沒有說什麼話,轉身走了,再沒回頭。
許多年過去了,小騾子漸漸地長成了大騾子,師傅給他起了個大號,叫耐勤,從騾子的意思。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城,火燒了圓明園,燒了幾個王府,火燒了許多店鋪民房。每天都有清朝的官員被砍頭,更有“拳匪”和無辜的百姓被虐殺。騾子耐勤的師傅也被洋鬼子殘殺,剃頭的鋪子就給了騾子。每天,騾子都早早地就關了鋪門。對門前流浪的人群,對門外倒下的屍體,不聞不問,習以為常。
這一天的上午,他照例很晚才開了鋪門,一個叫化子靠門躺著,門一打開,叫化子便倒在門檻上。騾子叫了幾聲,他也不應,騾子便以為他死了。若是離門哪怕隻有三步遠,他也就不問了,因為他每天都看到許多的屍體。可是倒在了自己的門內,總得把他搬走。可就在他拉那“死屍”的時候,“死屍”卻睜開了眼睛,一骨碌爬起來。騾子嚇了一跳,楞怔在那裏。
“哥——”
騾子忽然聽到一個聲音,便往四周看了看,見沒人,便回到了鋪內。
“哥——”叫化子跟進來叫道。
騾子這時才注意到這個複活的“死屍”正在叫他。
“你——”
“哥,我是你的親妹妹,我是小存。”
騾子仔細地端詳,才發現這個滿頭亂草、衣衫醃髒襤樓的叫化子真的是他的妹妹,頓時眼淚奪眶而出,把妹妹緊緊地摟在懷裏。許久,問妹妹:“小存,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爹、娘都……都被洋鬼子用刀挑死了。”我扮成男的,要飯找倒這兒來的,昨晚上怎麼叫門,也叫不開,我還以為哥哥也……”她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騾子跪在地上,向著老家的方向磕著頭,呼喊道:“爹……,娘……”
兄妹二人哭成一堆。
妹妹小存洗沐過,換了哥哥的衣服。哥哥騾子看著她道:“小存,我看你就作男的打扮吧。一來,洋鬼子滿街跑,許多姐妹都被他們糟蹋了,女孩子在街上是絕不能露麵的;二來,我這剃頭的,這年頭掙的隻夠糊口,你這身打扮當我的徒弟得了。”
小存在這裏安頓下來,轉眼已是三年過去。小存的姑娘身體漸漸顯露出來。這樣的人,很容易活下去,一旦有幾口飯吃,就發育得很快。哥哥於是公開了她的身份,想要給她找個婆家。可是她這樣的人,別說她自己給別人洗過頭,刮過臉;單是她哥哥是個剃頭匠這一點,她也難嫁出去。好不容易,騾子把妹妹半賣半嫁地給了一個姓王的差役。這差役生著肺癆,又隻會吃喝嫖賭,小存嫁給他,整日挨打受氣。在第三年,小存生了個女兒,剛一生下孩子,那姓王的差役便病死了。
一天,哥哥騾子正在給客人光臉,妹妹小存走進來。
“妹夫的事,辦好了吧。”
“什麼事都辦好了。可這喪事一辦,家裏也揭不開鍋了。上有公婆,下有吃奶的孩子,我……我實在沒有辦法,又來麻煩哥哥。”
“這是什麼話,不找哥哥找誰呀。”
“可哥哥一點積蓄也沒有,到現在還單身一人,我——”說著妹妹已泣不成聲。
“這有什麼,”哥哥道,“隻是,我能救了一時,也救不了長久,還得想個法子才好。”
這時,那個理發的抬頭看了看王焦氏道:“我看你們兄妹挺義氣的,不如幫你們一下。我認識一個在醇王府當差的,他說醇王爺要添孩子了,正找奶媽,我看大妹子挺合適的,說不準就能選上。”
騾子忙和妹妹跪下道:“爺若是成了這事,真是恩同再造。不知爺怎麼稱呼。”
“就叫我張大哥行了——若是大妹子進了醇王府,不忘在下我就行了。”
過了兩天,那位姓張的顧客有了回音,說他的那位兄弟可以帶王焦氏進王府。
哥哥便拿出積蓄,給妹妹做了合身的衣服,又給她吃了幾頓好飯。窮人家就是這樣,隻要有吃的,那奶水就如同西山的泉流,汩汩不盡。
這天,那位姓張的顧客帶一個人來到鋪子介紹道:“這位就是在醇親王府做事的焦大哥,你們還是本家呢。”
騾子連忙向他行禮道:“小人沾爺的光了,小人也姓焦,叫耐勤——不過這街坊都仍叫我騾子。騾子這廂給爺請安。”說著又拜了下去。
騾子見這個人頭戴尚文沿的官帽,腳穿青布灑鞋,身穿窄袖窄褲腿青布短襖褲,腰紮藍帶,身材高大壯實,如鐵塔一般。看這身打扮像是王府裏的轎夫。
姓焦的道:“既是本家,又有緣份,彼此就不必客氣了。”
京城的人都知道,這王府的轎夫威風可大了,城中大小官府衙門的老爺和行役見了他們也須讓著三分,何況是醇親王府上的轎夫。但這位姓焦的,雖外表粗魯,心裏卻機靈。他盤算著,若是真的能給醇王府找個好奶媽,醇王府從王爺到奶奶哪個不給他賞銀,自己在同事們中的地位自然就高了一等。奶媽在王府中的地位是很高的,而且說不定她哺育的小王爺今後能做到登天的位置,那自己通過奶媽可就能和小王爺套上了近乎。所以這個姓焦的轎夫在非常下等的剃頭匠麵前,也沒顯出驕橫的樣子,隻是略顯一下王府的派頭而已。
姓焦的道:“今兒早上,醇王爺喜得貴子,是個男孩,我把張老弟托的事往王爺那兒一說,王爺即刻就答應了,叫明天就過去。”
“謝焦爺了。”
“唉,叫我焦大哥就行了,我們從此後彼此就是親切的兄弟。”
“焦爺這看得起我,我實在不敢當——走,二位爺,我已在飯廳定下席位,這就去吧。”
“好——,我也就不推辭了。”姓焦的轎夫道。
喝了幾杯酒後,轎夫的話開始多起來。“像我們轎夫,在王爺府中都是有地位身份的,有時王爺也讓我們三分,京城中的大小官員就更甭提了,哪一個敢在我們麵前作大。嘻——”
他又喝了一口酒道:“我們轎夫,在王府中是固定的編製,共二十名。其他長史一名,管事官二名,莊園處六名,回事處六名,隨事處十名,司務六名,飼堂四名,大小廚房二十名廚師,茶房六名,大書房八名,小書房四名,更房十五名,馬圈十六名,裁縫鋪二十名。我們這些人,不同關防院的太監,都是有身份官階的。”
那位姓張的道:“聽說前幾日幾位爺打了順天府的官差,倒是為何?”
“嗤——,爺兒幾個好賭幾把——你們想,爺兒們除抬轎外,天天沒事幹什麼去?街麵上有人願意到我們那裏去賭,我們也喜歡到別處玩玩,這是平常稀鬆的事。有一天,一個小子賴帳,被爺們兒做了,嗤——,不知怎麼順天府知道了。順天府又怎樣?嗤——,不照樣也被打了。”
那位姓張的道:“順天府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瞎了狗眼。”
“就是,我們現在的醇親王爺是第二代了,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這一層不說也罷,咱大清國哪個子民都知道皇帝和老太後不和。不過如今的醇親王爺可不同。這醇親王爺載灃的正福晉——就是老婆——姓瓜爾佳氏,名幼蘭,是慈禧老佛爺的心腹重臣榮祿的女兒,咱王爺的婚事,就是老佛爺一手包辦的,是‘指婚’,所以醇王爺的勢力是如日中天——”忽然,轎夫壓低了聲音道:“你們聽說過醇賢親王爺墓地上的事嗎?”
焦騾子和那姓張的都搖著頭。騾子道:“我當年曾見過老醇王爺出殯,那才真叫氣派?”
“就是——,就是這位親王爺的墓地上長了一棵樹——”轎夫又啜了一口酒。
“這樹怎麼了?”騾子問。
“是一棵白果樹。”
“墓地上長白果樹有什麼稀罕的?”姓張的道。
“你們認識字嗎?”
姓張的道:“少許認識幾個。”騾子搖了搖頭。
“你們想,白果樹長在醇王的墓地上,白果樹的‘白’字下邊是醇親王的‘王’字,這是什麼字?”
“是——‘皇’。”姓張的道。
“所以京城傳開了,醇王府要出皇帝。”轎夫道。
那姓張的要表示一下自己的知識掌故也很豐富,便道:“這確實是個吉兆。當年順治皇帝福臨誕生前,世祖額娘孝莊文皇後的衣褶中,就有道紅光繞來繞去、繞來繞去,女侍們還以為是衣服著了火呢。”
“可不是嗎,”轎夫道,“聖祖康熙皇帝生的時刻,他額娘孝康皇後的衣褶裏也有一條龍盤來盤去,紅光線繞,這叫‘祥雲瑞靄’,‘滿屋生輝’——你們不懂。”
“是……是……”姓張的點頭哈腰道。
“所以我說,若是大妹子進了醇王府當上了奶媽。那可是多少輩子修來的造化!”轎夫看著騾子道,“說不定老哥我到時還要耐勤賢弟幫襯呢。”
“哪裏的話,爺對我們大恩大德,我兄妹是永生不忘的。”
轎夫忽又鄭重地道:“王府的規矩可大了,回去後可要交待大妹子,在王府中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路,如何叫人,如何行禮,如何應答,規矩多著呢,這些到了王府,自然有人教。”
第二天,王焦氏隨轎夫來到醇王府,他們在一座巍峨的門前停下。
轎夫道:“大妹子,這大門我們是不能走的,須走兩旁的阿司門。”
來到阿司門前,轎夫指著旁邊的樁子說:“這叫斜行木、上馬石、拴馬樁。”
進了門,但見各處都掛了紅燈籠,這不僅由於今天是正月十五,更由於醇王府添了男孩。
轎夫道:“這個院子叫獅子院。”接著指著院內正中的一個門道:“那個兩旁有石獅子的門叫宮門。宮門兩邊的旁門叫抱廈門,進了抱廈門的殿,就是戲文裏常說的銀安殿,這裏是不常開的,由銀安殿繞過去,是二殿,東西的配房是首領太監、使喚太監住的地方。二殿的後麵是神殿……”
轎夫滔滔不絕地說著,往西來到回事處。
轎夫道:“我這就回去了,我在門外俟著佳信。”
不一會兒,有一個人帶著王焦氏往西,走進一個門內,那人讓她站在這兒稍等。王焦氏看過去,見影壁後麵是一座大房子,後來知道這是客廳,客廳後就是正院。不一會兒,來了一個老媽子,對王焦氏道:“隨我來。”於是由這間正廳兩邊的抄手遊廊進人裏院,迎麵又是高大的房屋數間,東西兩邊又有耳房廂房。二人由這上房夾道進人後院,這裏的仆婦們已成群結隊。老媽子讓王焦氏在這裏淨過手,洗過澡,複又回到剛走過的前院。
進了正麵的屋子,屋子可能有七間——王焦氏看不清楚,有明間,有暗間。這明間的後窗前,設著木炕,炕中放著炕桌,炕桌後放著炕案,炕案上的東西王焦氏一件也認不出,卻知道那是古舊的東西。炕邊坐著一個滿身珠光寶氣的婦人,王焦氏看見她後,一時竟不知怎麼辦才好,這時領她進來的老媽子道:“快向老祖宗行禮。”
聽得這一聲叫,王焦氏撲嗵一聲跪在地上,“咚”地磕了一個響頭——這響聲如深潭裏投進了一個大石頭,王焦氏嚇了一跳,心道:“這地怎麼是空的,怎麼這麼響!”
“站著說話吧?”老祖宗倒很和藹。
王焦氏站了起來。
“你的孩子多大了?”老祖宗問道。
“三個月了。”王焦氏答。
“聽說你丈夫不在了。”
“也去了三個月了。”
“家裏聽說還有公婆,你的娘家還有什麼人?”
“娘家父母都不在了,還有一個哥哥是剃頭的。”
“是河間府人嗎?”
“是”
“這裏倒有你的不少同鄉。”“老祖宗”說的是府裏的許多太監都是河間府的。
“老祖宗”又問了一些話,方道:“驗看吧。”
幾個老媽子過來,解開王焦氏的衣裳,盡脫下來,王焦氏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裏。雖然一屋子都是女人,但她卻覺得自己從來也沒有受過這種恥辱,她像一頭奶牛一樣被人驗看著。不過王焦氏顯得特別安詳,因為她一家活命的希望就在這裏。
老媽子隻輕輕一觸王焦氏那高挺碩大的乳房,乳汁立即從紫黑的乳頭中溢湧而出。不一會兒,兩小碗已經注滿而乳汁仍不停地留著。老媽子於是又端來一個大碗。老媽子把兩小碗乳汁端給炕上坐著的婦人,“老祖宗”露出滿意地笑容,道:“怪冷的,快穿上衣服吧。”
幾個年輕的丫環立即利索地把棉袍給王焦氏穿上。王焦氏冷慣了的,雖是正月,但這裏暖融融的,滿屋綠草鮮花,王焦氏更沒有覺得有一點的寒冷。
“出去吧。”“老祖宗”道。
王焦氏又是撲嗵跪倒在地,給老婦人磕過頭,走出門去,又被領回後院。
坐在炕上的“老祖宗”就是老醇親王的福晉劉佳氏。正福晉——慈禧的親妹妹——去世後,劉佳氏就成了醇王府的“老祖宗。
“我看這二十人中,數他最好。奶水稠厚,人也端正。雖是剛生過孩子的人,腰身並不嫌粗蠢,腿也勻稱。看她性格也樸實,剛才那磕頭的架勢,倒把我嚇了一跳。”老福晉笑了起來。
王焦氏被留下來,每月二兩銀子;從此她也就和年老的公婆及幾個月的女兒離開了。
當天晚上,王焦氏被領進醇王載灃福晉的屋內,老福晉劉佳氏也跟了進來。載灃福晉——榮祿女兒瓜爾佳氏——的旁邊,一個嬰兒正安詳地睡在繈褓中,他大大的腦門,紅紅的臉蛋,惹人憐愛。王焦氏雖然為離開自己的孩子而辛酸,但眼前可愛的寶寶又令她無限喜悅。她很自然地解開懷,把乳頭放進嬰兒口中,另一奶的奶水不住地流淌著。一個丫環拿著一個盤子在接著。不一會兒小孩吃飽了,打了個哈欠,似乎是甜甜地笑了一下。劉佳氏和瓜爾佳氏都露出滿意的笑容。看著孩子可愛的樣子,劉佳氏道:“我的小乖乖,生下來兩天就會笑了,長大後必是個聰明的孩子。”
“大腦門,就是聰明。”王焦氏由衷地說。
“大腦門,大腦門。”劉佳氏喜得合不攏嘴。
王焦氏現在吃的是她活到現在連見也沒見過的東西,每天麵前擺得滿滿的。雖然沒有放一點鹽和醬油什麼的,她吃起來也特別的香甜,奶水更是如泉湧一般,醇王府上下對她無不滿意。有一天,她忽然想起自己剛到王府見老福晉時,那頭磕得山響,便問老媽子道:“我並沒使太大的勁,怎麼這麼響的?”老媽子道:“你的力氣特大,你雖不覺得使勁;再說,那屋子裏都是用尺六的金磚漫地,磚上麵罩著桐油,磚地的中間是空的,能不響嗎?”
王焦氏也明白了在正月裏老祖宗和主子的屋子裏為什麼特別暖和隻要穿單衫即可。原來屋外前廊都有爐炕,上麵蓋著油木板,冬天在裏頭生火,這叫“地炕”,屋子裏溫暖,所以各種花都開放了。她能說出這些花中的幾個好記的名字:牡丹、碧桃、臘梅、香櫞、佛手。
所有的仆婦們都對福晉剛生下的嬰兒叫“爺”,當然王焦氏也不例外。有身份的人稱這個嬰兒叫“阿哥”。小阿哥雖是嬰兒,可有許多人終日侍候他。“精奇”、“水上”和“嬤嬤”是常在阿哥身邊的三個婦差。“精奇”是看媽;“水上”是水媽,做些雜活;“嬤嬤”這是王府裏的人對王焦氏的稱呼,是乳母。除掉這三人之外,還有幾個“姑娘”——也有的叫她們“使喚丫頭”。王焦氏沒想到這麼一個小孩身邊有十幾個侍候,而且他還聽說,長大些後更多,身邊還有一些太監。
轉眼到了小阿哥的滿月,醇王府唱了三天的大戲,醇親王載灃和弟弟載洵、載濤都高興地換上戲裝,親自上台唱起來。王爺載灃雖然平時說話結巴,但在台上卻流利自然;貝勒爺載濤的猴戲更是博得了滿堂的喝彩。王焦氏真不敢相信,王爺們還有這種本事,她活到現在也沒有見過這麼好的戲。
台上不停的唱,台下送禮的人絡繹不絕,連慈禧老佛爺和皇上都賜了禮物。當然筵席更是少不了的,王焦氏驚駭萬分,她怎麼也想像不出,一桌子竟擺上上百種菜肴。
滿月後,醇親王載灃給他的長子起了名宇,叫溥儀。
讓醇親王府上下受寵若驚的是,在溥儀三個月的時候,慈禧老佛爺特命老福晉和福晉把溥儀帶到宮中。老太後見了溥儀喜不自勝,說這孩子長大了肯定有出息。
慈禧被小李子撫弄得心花怒放,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居然像懷春少女一樣嬌喘起來:“蓮英……我和你……一起……照看大清江……山……”
大阿哥溥(亻雋)萬萬沒想到,一夜風流競會使儲君的寶座飛到爪哇國去,他自怨自艾地跺著腳:“早知道這樣,真不如把那話兒割了去……”
光緒三十四年。
雖已是盂冬,但這天的天氣卻特別暖和。幾天猛烈的東北風吹過,天空絲雲不掛,碧藍碧藍的,藍得透明,藍得深不可測。太陽斜掛在西天,卻是她最燦爛的時候。
慈禧在長廊上坐著輿,享受著斜射過來的陽光。眼前湖水澄明,映著藍天。往遠處望去,蒼黛色的西山橫躺著,陽光勾勒出它清晰的輪廓。
剛過罷七十四歲生日的慈禧,看著這一切,心裏非常高興,她仍陶醉在萬壽節的歡樂裏,黃得發亮的臉上現出些紅暈的色彩,鬆馳的眼角拉出幾絲笑紋。看到她的麵容,李蓮英忙道:“老佛爺,此情此景,真正是‘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啊!”
“是啊,老佛爺就像萬丈光芒的太陽,我們都沐浴在您的光輝裏,大清的江山都沐浴在您的光輝裏。”
“是四格格嗎?”
“是,老佛爺。”
說話的當兒,四格格已來到慈禧的麵前。四格格是首席軍機慶親王奕劻的女兒,是在慈禧麵前最得寵的女人。
“老佛爺,小的給您送來一件禮物。”四格格解開一個紅錦的包裹,露出一個檀木匣子。四格格把匣子捧在慈禧膝上道:“請老佛爺打開。”
慈禧剛一打開匣蓋,裏麵立即響起清脆悅耳的聲音:“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慈禧一驚,繼而聽到這頌詞,心裏不由一喜,眼角的笑紋拉得更密更長了。
四格格忙道:“祝老佛爺和大清的江山一樣萬歲、萬歲,萬萬歲。祝老佛爺笑口常開,心想事成。”
慈禧見匣內之物,原來是一尊金鑄彌勒佛。老年的慈禧最好聽奉承話,也最喜這些“佛”的製品。聽了四格格的話,看著這一尊佛,老佛爺心想:是啊,我雖是個女人,但是凡我想做的都做到了,凡我想要的都得到了。雖然有許多亂臣賊子搗亂,有許多暴徒的破壞,但我的大清依然如故,它還在我手裏,牢牢地、永遠地在我手裏。
李蓮英看著慈禧的表情,不由地在心裏唾罵四格格:“狐狸精、馬屁精、舔屁眼兒的。”可是口裏卻道:“四格格,這件東西是誰送給你的呀?”
“袁都督。”
四格格的話剛一出口,慈禧的嘴角不由抽動了一下,這細微的動作被李蓮英看個清清楚楚,不由在肚子裏“哼”了一聲。
四格格立時知道錯了,心道:我真笨,不會說阿瑪等為老佛爺搜尋的嗎?於是便改口說道:“阿瑪心裏哪一刻不想到老佛爺呀,他不隻是對袁世凱、他對許多人都說過,有什麼讓老佛爺開心的物件,可不許隱著藏著……”
“回——”慈禧輕輕地說了一聲,臉色很陰沉。
“起駕——”李蓮英高聲喊道。開道的太監立即“吃吃”個不停。
四格格像心肺被野貓抓了一把,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愣愣地站在那裏。
慈禧回到東壽堂殿內,翻看著那一打奏折,見一份上寫道:
“慶王自任軍機,門庭若市,細大不捐,其父子起居飲食車馬衣服異常揮霍,並將私產一百二十萬兩送往東交民巷英商彙豐銀行存儲……”
見另一份上寫道:
“慶王壽日,直隸總督袁世凱送他白銀二十萬兩並有其他珍寶,慶王府平日之開銷悉由總督奉給,全額報銷……”
看著這些奏折,太後的心裏起了陣陣波瀾。當年義和團引來八國聯軍人京,多虧了慶親王奕劻,給她開脫了支持義和團的幹係,又和各國聯絡訂了條約,雖然有人對《辛醜條約》說三道四,可是慈禧能夠金蟬脫殼,和各國建立了信任,建立了友好的關係,這樣才保住了大清,才保住了她穩坐殿上。所以慈禧把奕劻這支遠支的宗室一步步地提到軍機處並負責與各國聯絡。現在奕劻羽翼已豐,貪贖成性,這些慈禧倒並不放在心上,可是,近日多方奏聞,他卻和袁世凱越來越親密,親密到似乎難以割舍,這就不能不引起慈禧的警惕了。提起袁世凱,慈禧太後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雖然正是由於袁世凱的告密,慈禧才避免了一場可能的災難,可是……慈禧不由自言自語地道:“他是個無信無義,卑鄙無恥的奸猾小人;他是個最會養晦隱韜的虛偽小人。”慈禧想,他手中有精銳的北洋軍,若和掌握朝中大權、根深葉茂、特別是受到各國寵愛的奕劻混在一起,大清的未來將不堪設想。慈禧不由得一陣眩暈,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難道我老了?——不!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她心裏這樣念叨著,漸漸地穩直了身子,在昏暗的大殿裏,她的眼裏閃射出綠熒熒的光。她在心裏咬牙切齒地道:“我要斬斷他倆的關係,我要剝奪掉他們手中的權力特別是軍權。等著瞧吧,看你們能蹦出我的手掌心。”一挺身,慈禧站了起來。
李蓮英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就是他現在也揣摸不透這位老太後的心思,看著慈禧的神情舉止,竟驚慌失措起來。
慈禧看定李蓮英道:“傳膳。”李蓮英仍在那裏愣怔著。
“傳膳!”
李蓮英這次聽到了,慌忙對外高聲喊道:“傳膳。”
膳後。太後的寢宮內。
李蓮英正揉捏著慈禧的肩臂。慈禧道:“擦擦我的腳心吧,那是什麼湧泉穴,聽說經常接擦能使人延年益壽呢。”
“何止延年益壽,還能返老還童呢!彭祖活了八百歲。薑子牙八十才開始幫武王打天下,若沒有好的精神,怎能打敗紂王——老佛爺呀,奴才聽說揉會陰穴更能讓女人駐顏回春,特別是像我這樣的童子去揉……”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老太後打斷了李蓮英的話,但頓了一頓又道,“你愛揉就揉吧。”
二人於是寬衣解帶,極盡旖旎風光。
恍惚之中……
“蘭兒。”
蘭兒正在河邊的垂柳邊捕著蛺蝶,聽得這一聲溫柔的呼喚,便轉過頭去,見柳絲下,鮮花邊,站著一個亭亭的美少年,細眉斜鬢,雙目含情。蘭兒見到他,芳心早已醉了,叫道:“榮哥!”
聽了這聲叫,榮哥款款地向她走來。蘭兒此時緊張地喘不過氣來,渾身隻覺酸軟,眼睛眯著再也睜不開,身體便向後倒下去。少年“榮哥”急步過來攬住她的纖腰,與她一同倒在花叢中。此時花香撲鼻,微風不起,煦日融融。蘭兒覺著一股溫柔的氣息吹向自己的臉頰,甜美的溫唇吻在自己的腮上,咬著自己的耳眉,最後滑潤的舌頭和自己的攪在一起……
二人正在忘情之中,隻聽得一片水響,河中幾條船劃過來,蘭兒與榮哥驚起。但二人渴求對方的心思激情更加熾烈了,便一前一後來到一座假山旁,見四周無人,蘭兒又躺進榮哥的懷抱,榮哥的舌頭又送人她的芳唇……
蘭兒突然纖體抖顫,鶯語連連,嬌喘籲籲,玉泉盈盈,原來榮哥將那溫柔的手探進她的裙裳,探進她的股間……
“我要……要……快……榮哥……榮哥。”蘭兒顫聲喚著,她渴望榮哥的雨露滋潤。
“淫婦,我要殺了你!”一聲喊叫猶如驚雷,蘭兒睜眼一看,隻見一個藍臉人出現在她眼前,睜著牛眼,張著血盆大口向她撲來,一雙鐵爪緊緊地掐著她的脖子。
“啊——”慈禧驚叫著從夢中醒來。
李蓮英從她的股間抽出手道:“老佛爺,怎麼了?做惡夢了?”其實他是明知故問。從剛才的夢語中,他知道慈禧太後是夢見了她少女時的情人——榮祿。
可是這一次夢中的驚嚇似乎非比尋常。
老太後坐起之後隨即又癱軟在床上,猶如六月裏的芭蕉葉,被摘了下來猛然放進爐火中,一下子就蔫了。她目光呆滯,手不住地抖著,嘴角不住地抽搐,腮上的墜肉耷拉下來。
對於慈禧來說,她得到了整個國家,可是她一生中最想得到的東西——她少女時代的情人榮祿——卻沒有得到,今天夢中的幽會,又引起她無限的悲哀。
李蓮英的心裏在狂喜。那年在他聽到榮祿死的消息的那一刻,他的心在歡樂地顫抖,他的心在喊叫——好!好!好!此時,他聽到慈禧夢中的囈語,他也在為榮祿已死,為榮祿已不再從他和太後中作梗而狂喜。隻是此時他臉上連一根汗毛也沒動。
李蓮英又把太後攬在懷裏,喃喃地道:“夢中的一切都是假的,老佛爺別在意。”
慈禧卻一反常態地說:“你……回去吧……”
“還是讓奴才侍侯老佛爺歇息吧。”
“不……不要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吧,你……睡去吧。”
李蓮英囑托過坐更的太監,來到自己的寢處。“啊——哈!哈!”李蓮英號叫了幾聲,又低聲陰陰地叫著:“我要當皇上!我要當主子!”
多麼荒唐的想法,多麼狂妄的想法,但李蓮英確實一直在做著當皇帝的夢,特別是在榮祿死了之後。
他回想起鏟除第一個敵人的經過——
載漪不同其他親貴子弟,他沒有去鑽營“文道”,而是用心武學,慈禧太後便看中了他的將帥之方,封他為端王,後來又立他的二兒子溥(亻雋)為“大阿哥”。於是溥(亻雋)儼然是光緒帝的太子了。這可觸疼了李蓮英的疼處。
隨著西太後日益離不開李蓮英,李蓮英的權勢日益膨脹,他的野心也日益膨脹起來。雖然他在宮中權勢熏天,雖然他喜歡誰就是誰,不喜歡誰就像碾死一個螞蟻一樣地弄死他;可是,他仍然有許多“主子”,什麼“太後”,什麼“皇上”,還有什麼後妃。“我就不能當主子嗎?”李蓮英時常這樣問自己。他認為他能當主子,隻要能成為西太後的男人。這個在別人看來最荒誕不經的想法,在李蓮英看來確是可以實現的。隻要把太後侍候得離不開他,他就可能成為慈禧的男人;隻要他成了慈禧的男人,憑太後的個性,立他為皇上也不無可能。都說女的不能做皇帝,武則天不是做了?慈禧實際上不也是做到了嗎?隻要慈禧太後讓他做皇上,他想,他就有能力做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太監皇帝。他想:“隻要我‘勒’,就沒有人敢不服,不服就勒死他。我要做前人沒辦過的事,膽有多大,官就有多大;膽有天大,官就有天大;想做天子就一定能做上天子。”李蓮英從太後那裏學了兩件東西:勒、媚。李蓮英想:他若做了天子,就勒他個千兒八百,砍他個一萬兩萬,國人也就服了。不“勒”就沒有威風,人善有人欺,馬善有人騎;其次就是要“媚”,現在“媚”太後,做了皇帝就媚洋人。當皇帝,有了這兩樣本事就夠了。
可是慈禧卻立博(亻雋)為大阿哥,這就斷了李蓮英的夢想。於是他處心積慮地打起溥(亻雋)的主意來。
“大阿哥。”一天,見大阿哥過來,李蓮英便右手扶膝,向溥(亻雋)行著禮,麻臉上堆滿笑容,笑得是那麼燦爛,猶如綻放結籽的向日葵。
“什麼事啊。”浦(亻雋)鼻子朝天,傲慢地答道。他覺得,他是皇帝的當然繼承人。
“這是個好對付的淺薄的狗才。”李蓮英在心裏罵道,臉上仍涎笑著說:“太子殿下,奴才有幾件寶貝,想孝敬您老人家。”
“太子殿下”這幾個字一叫,溥(亻雋)心花怒放,馬上問道“什麼寶貝?”
“全是國寶。太子殿下一看便知。”
“在哪裏?”
“在奴才的住處。”
“前邊引路。”
李蓮英的住處是一個獨立的院落,客堂很雅潔,猶如文人雅士的書房。屏風上書寫著名人字畫,博物架上放著古樸的瓷器和一些鼎爐之類。檀木的方桌旁,擺著兩個紅木太師椅。李蓮英請溥(亻雋)坐下,垂手侍立。
溥(亻雋)問:“有什麼奇貨呀?”
“太子爺,您老別急……”
正說道,後院響起悠揚的笛聲,猶如花下的黃鶯在歌唱,又如碧柳間的黃鸝在啼囀。
“誰吹得這高妙的笛子?”溥(亻雋)站起身來。
“這正是奴才獻給太子爺的‘奇貨’。”
溥(亻雋)向後轉去,李蓮英忙道:“奴才帶路。”
穿過一個拱門,二人來到一個小花園。花園雖小,但假山池沼俱全,非常雅致。
李蓮英用手一指說道:“太子爺,您老請看那邊。”
順著李蓮英所指的方向望過去,見一個碧池旁的古藤下,坐著一位仙女似的姑娘,穿著薄薄的單縑宮服,坐在石凳上正在吹笛。一雙玉臂抬起,正襯出高聳圓潤的乳房,纖可一握的腰肢。在池水光亮的映身下,那一頭黑發襯托下的玲瓏的耳朵、優美的頸項、圓圓的手臂、細長的手指,無不瑩潔、細嫩;瑩潔得透明,細嫩的摸一下就出水。
溥(亻雋)的眼睛直了。“真是個寶貝!”說著,張開的嘴巴再也合不上,舌尖和嘴角流下長長的口水。
李蓮英的眼角斜著溥(亻雋),心道:“看我怎麼搓弄你。”
二個月以後的一天,一個好吹笛的宮女在太後駕到時不知回避,那天正是老太後心煩意亂的時候,慈禧令太監把她架來。
“好不知高低的賤貨,竟然在鸞駕架前吹笛子!”
“奴婢總以為老佛爺喜歡笛子,所以……”
“打!剝去她的衣服打。”慈禧命令道。
剝著剝著,一個太監忙走上前道:“老佛爺,她……她裏麵穿著件男人的內衣。”
“什麼?”慈禧的鼻子氣歪了,“再打,問她是誰的衣服。”
“老佛爺,”一個太監走上前低聲道:“這事透著邪。老佛爺想,這後宮除了我們這些假男人,還有哪個男人能進來?”
慈禧想了想,那肯定是溥(亻雋)了。於是命令道:“把她推出去斬了!”
“慢——”李蓮英忙走過來道,“老佛爺,待奴才再問她幾句。”
“好吧。”
“你這賤人,是誰告訴你這麼做的?你一個宮女,怎有這樣的膽子?”
“稟總管老爺,奴婢死也不敢在老佛爺麵前吹笛子,是大阿哥說太後喜歡聽笛子,奴婢這才沒回避,想吹一曲兒給老佛爺解解悶,求老佛爺、李總管開恩。”
李蓮英笑道:“老佛爺,奴才看這宮女少不更事,不如就饒了她吧——老佛爺把她交給我再審一審。”
“交給你了。”
“帶走!”李蓮英喝道。
過了兩個時辰,李蓮英稟道:“老佛爺,大阿哥不隻和她一個有染,簡直是穢亂後宮啊。前些日子,大阿哥更是奸汙了一個宮女,以致這個宮女懷孕快要生產了。還有……就不說了吧,這都是奴才失察,若沒有今天這事,還不知道呢,請老佛爺處罰我吧。”
“反了,反了!我早有耳聞,他是個花花公子,在宮外做了許多荒唐的事,一些奏折說他在外麵尋花問柳。沒想到現在竟然鬧到宮裏來了。這事就交給你了,特別是那個快要生產的宮女,你看怎麼才能弄的悄沒聲息。”
慈禧極力地想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不願這事張揚出去,讓人家說她的選擇是錯誤的。
“老佛爺,那個吹笛的宮女——還是賞給奴才吧。”
“她是漂亮——隨你吧。無論如何這些事處理的要穩妥。”
“嗻——,奴才一定會把這事擺平。不過,老佛爺,奴才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吞吞吐吐的了?有話直說吧。”
“老佛爺,奴才說錯了,你就打奴才的嘴吧。奴才想,端王和義和團有那麼大幹係,雖然他已被處置,但他的兒子還做著大阿哥,老佛爺您想,這八國的主兒能高興嗎?如今大阿哥又在宮闈鬧成這個樣子,若不置辦他,有損老佛爺的英明聲譽啊。”
過了許久,慈禧答道:“廢了他。”
“哈、哈、哈。”李蓮英幹笑著,從往事的回憶中回到美好的現實:“榮祿死了,太後最喜歡的是我,我可以做萬歲爺了!”
太後和榮祿不是一年兩年的情份,李蓮英發現了秘密:榮祿是慈禧的閨中情人!看太後見到榮祿時的那眼神,看太後見到榮祿時的那動作。她恨不得和他日日廝摩,夜夜共枕;恨不得時時躺在榮祿的懷裏。李蓮英發現這個秘密後心裏就像是被冰封凍住了:他在太後心中的地位怎能有榮祿的萬一?當太後老公進而做皇上的設想不就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哈、哈、哈、哈,現在好了,我快要熬到頭了。”他自言自語,在屋裏轉著圈、蹦跳著,興致越來越高,於是出了宮回到自己的床上。
李蓮英也有三妻六妾。他來到剛娶的小老婆那裏,這個小妾是袁世凱買來送給他的,長得像江南的山水一樣秀麗,名叫秀兒。可是,現在那光潔的色彩漸漸暗淡了,秋波閃爍的明眸也失去了神韻。
見到李蓮英,秀兒猶如老鼠見到了凶惡的狸貓,渾身亂抖,不由地向後縮著。李蓮英一躍撲上去,像猛虎抓捕著小兔,隨即把她扔起來按到了床上。“我的小乖乖……”
每當聽到這句話,秀兒知道,殘酷的虐待開始了。
“我的小乖乖……”
說著這句話,李蓮英的眼前出現了他父親的紫黑色的麵容、粗糙的大手,這雙有力的大手把李蓮英縛到床上,隨即對李蓮英說道:“我的小乖乖,你忍著點……”接著一鐮刀下去割下他的男根,那年頭沒有麻藥,沒有止痛止血的藥。“啊——”8歲的李蓮英嚎叫著,不知昏過去多少次……
“我的小乖乖,你忍著點……”
李蓮英一遍遍的念叨著,用他長長的指甲當“刀”,在秀兒的身上狠命地掐著、劃著。突然他的手指滑過那光滑的肚皮,幾根手指並攏著伸向那女人最神聖的地方,搗進去,念叨著:
“換藥,換藥——這是白蠟——這是香油——這是花椒粉——這是棉紙兒——別發炎了,紅腫了——”
正在幻覺中念叨著,李蓮英突然又騰地躍起來,走向桌子拿著一杆筆,複翻身搶到床上,狠命地往玉泉插去……
“安上一根管子,尿尿——不然,肉芽兒長合在一起……尿就撒不出來了……”
秀兒慘叫幾聲昏了過去,結果換來的是更殘酷的虐待。一會兒她蘇醒過來,咬著枕頭,再不敢喊叫,她知道,若是喊叫,隻能鼓勵他更猛烈地虐待自己。
豆大的汗珠在秀兒的額頭麵頰滾動著,頭發濕得如水潑的一樣。
我要怎麼著就怎麼著——我要割誰就割誰,要插誰就插誰,要抓誰就抓誰——我是萬歲爺,萬歲爺……
一個多時辰過去,李蓮英筋疲力盡——他得到了快感。
第二天,慈禧的眼睛深凹進去,似一眼荒廢的枯井,沒有了任何神彩;眼圈烏黑,如塗了一層墨。
慶親王奕劻第一個來到仁壽殿,見到太後這樣,不由心內一震,隨即穩定一下道:“老佛爺,每天的飲食還像過去那樣香甜嗎?飯量沒有減少吧?”
“我的身體好得很,結實著呢。”。
“奴才這就放心了——不是奴才冒味,實在是我大清全仰仗著老佛爺您呀。”
“你這樣有孝心,我的心裏就舒坦多了。奕劻呀,你的大兒子載振現在可好嗎?”
奕劻的心像是被開水燙了一下,激動地差點掉出眼淚來,可仍是抑住激動,道:“犬子時刻不忘老佛爺的教導,在商部勤勉有加;在家裏不僅刻苦讀書,而且一日也不曾廢了鞍馬。”奕劻知道,太後最喜歡會武的人,八旗子弟缺少的就是先祖的這種風氣。
“是啊,我大清就需要文武雙全的人才,需要能孝敬祖先,光大祖先洪業的人。”
“奴才父子決不忘老佛爺的教導。”
“奕劻,我想把袁世凱提拔到軍機處,並讓他當外務部尚書,你看怎樣?”
“好呀。袁世凱對我大清忠心耿耿,早在戊戌年曾為保護老佛爺立下大功。他實在是我大清的棟梁之材。老佛爺如此賞識袁世凱,是朝廷之福,大清之福。聖明呀,老佛爺。”
“那就由你傳旨,即刻調他到軍機處。”
“嗻——”
“榮祿的墓地你派人去看一下。”
“嗻——”
“退下去吧。”
“嗻——”
軍機大臣瞿鴻(礻幾)已進來多時,也在一旁冷眼看了多時,當他聽到慈禧太後要奕劻傳旨擢升袁世凱時,他立刻明白了:西太後對袁世凱已猜疑很重了。袁世凱任直隸總督,這正是京哉重地,他又握有北洋六鎮的重兵,這確是大清朝的心腹之患。現在敏銳的西太後要處理這件事了。所以,當奕劻剛走出大殿,他便進言道:“太後,臣有一言,不得不說,雖如骨梗在喉,今天卻要一吐為快。”
“瞿愛卿,你就說吧,你對大清的忠心,我是知道。”
“可是……”瞿鴻(礻幾)往四周看了看
“蓮英呀,你們都退下去吧。”
這可是惟一的一次例外,其他的大臣、太監退出是常事,李蓮英也退出大殿,這可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人都退盡,瞿鴻(礻幾)道:“太後,袁世凱雖然在戊戌年立有大功,可這個人二麵三刀,首鼠兩端,唯利權是圖,顯然是無信無義之人,胸藏大奸之徒,不能說他是真的忠心清室吧。現在太後又升擢他到了軍機處,又兼外務大臣,臣以為此人隻可罷黜,怎能提升呢?”
“瞿卿所言甚是,但除了升他到軍機處,你還有什麼法子削去其軍權,說來聽聽。”
“這……若動作太快,他可能狗急跳牆,憑六鎮之兵,威脅帝京——聖明啊,太後,這是趕虎出山呀!”
“瞿卿呀,以你對大清的忠心,我是放心的,所以袁世凱到了軍機處,還望你多多關照啊。”
“謝太後信任。可是臣尚有一言,奕劻領銜軍機,又負責與各國聯絡,其子載振又是商務大臣。臣以為他一家受太後恩典太重了,實在不該享有這些。太後深思。滿朝中奕劻和袁世凱最為親近,臣也曾上書奏及袁府中所有開銷都拿到直隸總督府報銷的事,二人擰在一起恐怕不是大清之福吧。臣總以為袁世凱有王莽曹操之誌,若太後對奕親王過於信任,比方說……比方說……”
“你就直說吧。”
“比方說要讓載振承嗣大統,不是正快袁世凱之意嗎?不論何事、何人,若有袁氏夾雜其中,恐怕都不可逆測。”
“那依你之見……”
“臣以為不如把慶親王的軍機大臣一職開缺,當然,這不是易事。有一國的保護,就不好動這個人,何況奕劻有八國的保護,有八個使館的庇祐。但這件事不能不做,隻要是做得絕密,幹脆,證據確鑿而又突然,外邦也不好說什麼。”
“是的,關健要有證據堵住外邦的嘴。我已搜集了奕劻許多作惡的證據,爾等也要多方搜集,務要確鑿,不能泛泛。在大量確鑿的證據前,開缺奕劻,八國沒有理由幹涉,雖有苦衷,也說不出來了。”
“聖明啊,太後。”
瞿鴻(礻幾)退出後,慈禧的心內翻騰起來。剛才提到載振,奕劻眼內放射出異樣的神采,憑她幾十年的經驗,她已看出,奕劻確有讓載振嗣光緒之位的打算,恐怕這件事奕劻等已和袁世凱謀議過了。慈禧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好在我已作了準備,不然現在真的是束手無策了。
她早已感覺到來自袁世凱的威脅。廢黜溥(亻雋)後,起初她也確曾扶持過奕劻,真的想讓載振承繼大統,讓奕劻父子對付袁世凱,或許能抑住袁的勢力。沒想到袁世凱這條毒蛇已緊緊地纏住了奕劻,奕劻甘心為其賣命,情勢不可逆轉。從今天她最好的努力看來,已很難把奕劻和袁世凱分開,所以她很慶幸她自己幾年前預作的安排,她欽佩起自己的高明、自己的眼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