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人對疾患的認識(1 / 3)

夏商人對疾患的認識

(一)疾患類別和體態知識

相傳為夏代禹、益所作的《山海經》,其實並非出自一時一人之手,大抵成書於戰國時代,但書中保存了許多反映遠古以及夏商以來的社會生活素材,這已為學界所公認。

《山海經》中記有大量疾病名,如屬之內科的,有瘕疾(寄生蟲病)、蠱疾、(指大腹)、腹痛、嘔、(氣下泄)、心痛、火、寒、厥(逆氣)、毒、墊(下濕病)、瘧、風、忘(健忘)、惑、狂、厭(魘夢)、憂、、癡、(噎)等22種;屬之外科的,有腫、疥、癘、瘦、拘纓(甲狀腺腫大)、癉、疣、疽、癰、、、痔衕、瘺、胕腫、臘(體皺)、(皮起皺)、白癬、痤(皮上腫塊)、皮張(浮腫)、騷(狐臭)、底(胝)等21種;屬五官科的,有胸目、瞢、、眯、聾、嗌痛等飛種;屬婦科的有不字(不育)1種;屬傳染病的有疫疾、大疾2種。總共不下52種之多。

《山海經》疾患定名,分類較亂,有的據病象,有的按病因,原則不清,方法不一,說明醫學尚處於幼年時期。與殷墟甲骨文反映的疾患種類名相比,後者要明了得多,一般是根據病理症狀和病發部位或病灶所在,以確定所患何種疾患,有的疾病又有細分,顯得較為進步些。因此《山海經》的醫史材料,當包括有夏商以前人們對於各種疾患種類的病象病因辨識。

商代人稱疾病為疾,甲骨文疾字像一人臥倚版榻津津出虛汗狀,以患者病態取意,即《說文》說的“有疾病象倚箸之形”,這是自古以來人們出於對病象認識的約定俗成。甲骨文雲:

貞其有疾,(《合集》13784)

貞亡其疾,(《合集》13799)

貞子弗疾。有疾。(《合集》410Z3)

貞多婦亡疾。

貞多臣亡疾。(《合集》22258)

此等卜問子婦臣正的有疾、無疾、弗疾,疾字大多用為疾患的泛稱。但涉及具體病症時,則一般都稱作“疾某”,是當時人們對於病理症狀、病發部位或病灶所在的辨識,也是當時社會比較一致認同的疾患命名。

甲骨文所見的疾患種類,大體有疾首、疾(疑腦疾)、疾目、疾耳、耳鳴、疾自(鼻)、自惟出疾(感冒鼻塞)、疾口、疾舌、疾言、疾辭、疾(疑口腔疾患)、疾齒、疾齒惟蠱、齲、疾(疑嗽或麵頰腮腺炎症)、疾(頸臠)、疾身、疾胸、疾(疑脅部痛疾)、疾(疑腹疾)、腹不安、疾其惟蠱(疑腸道寄生蟲病)、疾(似疾在腰部或胃部)、疾伇(疑背疾,像手持殳捶人背)、疾時、疾肱、疾(圈出病灶部位,疑或髀疾)、疾足、疾疋(腿疾)、疾(疑疾在股或臀部)、疾(病灶似在膝部)、疾(疑病在脛部)、疾止(趾疾)、疾骨、骨凡有疾、疾(氣候不調之流疫)、疾有夢、(瘧疾)等39種。此外又有關涉孩童疾病生死,以及婦女孕產等婦科保健內容者。

別辭有雲:

貞有疾年其死。(《合集》526)

此“疾年”,當如《周禮·疾醫》說的“四時皆有宿疾。”《墨子·兼愛下》有雲:“今歲有癘疫,萬民多有苦凍餒,轉死溝壑中者,既已眾矣。”甲骨文“疾年其死”,殆亦指年內癘疫流行而死亡人眾。它辭有雲:“疾人惟父甲害”、“疾人惟父乙害”(分見《合集》2123、5480),疾人可能即指流疫之眾患者,唯當時視此類癘疫乃已故先王降災,與周代所謂“天降疾病”的病患心理觀,應有觀念代變的差異。然則以上疾患種類,如以現代醫學分科,可分屬之內科、外科、口腔科、齒科、五官科、眼科、骨科、神經科、腫瘤科、小兒科、婦科、傳染病科等。

顯而易見,商代疾患的確定,是本之於體態特征的深入觀察認識之上的。凡首、目、耳、鼻、口、舌、咽、齒、頸、胸、腹、股、手、肘、肱、足、脛、趾等人體各部位,當時均已有專詞命名,病理感覺和病灶病發部位皆因之而定,識明醫學已達到相當高度,較之《山海經》視那種因缺碘引起甲狀腺腫大的所謂“拘纓”地方性疾病,當做某類土著人群的形貌特征,無疑進了一大步。

商代係統化的體態知識,斷非一朝一夕所能取得。事實上早在原始時期,人們已留意體態觀察。據統計,全國至少有20餘處新石器時代遺址,出有用不同質料、不同手法雕塑的各類體態的人像,其中有的年代早到距今7000年前,造型有人麵、人頭、半身、整身、立、坐、女像、男像和孕婦像等。如遼寧喀左東山嘴遺址的先民,不僅能雕塑不足10厘米的小人像,又能塑造比真人大3倍的大型女神像,或作站姿,或作盤膝跌坐形,顏麵神態捕捉細膩,臂、手、腹、腿、足比例關係適當。從這些原始人體造型藝術品,可以看出先民所掌握的體態知識。至商代,人們在這方麵的知識更為豐富。曆年各地出土的商代人像雕塑約80餘件,造型有抱腿、撫膝、跪坐、箕踞、蹲居、半蹲半跪、立式、舞式、麵像、頭像、裸體式、有衣著式、有編辮的、有禿頂的、有神情倨傲的、有形態呆滯的,等等,製作手法熟練,非諳於對人體貌態的細微觀察而莫能力,此在上章已有敘述。

商代人們並沒有拘泥於人體外表機體的了解,對內部組織結構也有探索。如甲骨文心字,活脫脫像心髒的輪廓形,骨字像骨架相支形,是其明證。

1983年陝西清澗李家崖一處商代晚期城址,出土一塊石雕骷髏體人像,兩頰瘦削,方形下頜,球狀雙眼,齒部暴露,體部刻有脊椎骨、肋骨和骨盆,生動勾勒出人體骨架結構的主要特征,可說是最早一件具有解剖學意義的成功作商代的體態知識積累,還反映於長度單位的確定方麵。傳殷墟出有商尺三把,一把是骨尺,長16.95厘米,另二把是牙尺,分別長15.78和15.8厘米。此長度相當於成人手一拃的距離。

商代人的平均身高不詳,但據史前人骨鑒定材料,陝西寶雞組的男子平均身高為168.82厘米,華縣元君廟組成年男子平均身高為168.4厘米,臨撞薑寨一期組為170.29厘米,薑寨二期組為168.81厘米,山東大汶口組為172.26厘米,西夏侯組為171.3厘米,上海崧澤組為168.95厘米,河南淅川下王崗組為162.5厘米(女性平均身高為157厘米),河南陳縣廟底溝二期組為166.0厘米。不難看出,原始人身高與現代中國人差不多,變化不大,其中山東史前人高長些,而如今也有“山東大漢”之稱,商代人的身高當也在以上數據範圍。古代有稱成年男子為丈夫,《穀梁傳·文公十二年》雲:“男子二十而冠,冠而列丈夫。”人高一丈為10尺,以160~170厘米的實際身高標準計算,用的正是手一拃為1尺的商代長度單位。

豐富而係統的人體體態組織結構知識的積累,促使商代以前人們已能夠麵對各種病症,據其病理反應症狀和病發病灶部位,作出較為正確的病象病因辨識。

(二)病理觀察和病變記錄

在商代,不僅能根據病發部位或病灶所在,確定何種疾患,而且還能就病情的感覺反應,作出細分,觀察其病理,分析其病症,關注其病變發展。

甲骨文中所記疾患,大多具體而實在,如:

貞婦好息惟出疾。(《合集》13633)婦好是武丁之妃,言其患在氣息不暢。大概屬於感冒鼻塞或呼吸道感染,比別辭言“疾鼻”更為明了。又如口腔疾患方麵,有疾口、疾舌、疾言、疾辭、疾齒、疾齒惟蠱、齲等多種之分,明白而細微。據醫史家指出,口腔科的急性冠周炎、膿性頜下炎、扁桃體周圍膿腫、咽旁間隙感染舌疾患等,可引起言語困難、啞或構音障礙,可見商代幾種口腔疾患的細分是有醫學知識的依據的。另外,商代牙病發病率較高,據體質人類學專家對1950~1953年殷墟和輝縣兩地商代中小墓出土人牙的鑒定,殷墟病牙數比率達30.43%,輝縣達26.25%,意味著兩地各有近三分之一的平民患有牙病。牙病的種類有牙周病、齲病和原因不明者等幾類,其中牙周病以男性患者為多,齲病以女性為多。齲病罹患率,殷墟為3.58%,輝縣為6.25%。從總體看,商代社會與前節所論原始時期先民中牙病的高發率相比,已平均降低約28個百分點,唯患齲率仍大致同如史前黃淮流域下遊東部地區,表明商代人的物質生活水平和食物結構都大有改善。商代人的各種牙病正與甲骨文所記各類牙病名相一致。如有雲:“婦好齲”(《合集》13663),屬之女性。有雲:“王疾齒”(《合集》13643),據別辭有記商王武丁在洮地,不料齒疾發作,疼吟不已,卜間已故父王是否有聞,則這位王的“疾齒”,似指突發性的牙床或牙神經痛之類的疾患。

別辭又有“齒蠱”、“有疾齒惟蠱”,可能指牙蟲蠢蝕牙齒硬組織。

表明當時對各類牙病有仔細觀察。

再如“疾耳”,另有辭雲,“朕耳鳴”(《合集》22099),似記商王武丁因神經衰弱失眠引起的耳內嗡鳴,大概已意識到有不同的耳疾。一辭有雲:“貞有疾肱以小”(《合集》13679),末一字像一手抓摩狀,疑搔之初字。《禮記·內則》雲:“疾痛苛癢而敬抑搔之”,鄭注:“搔,摩也。”疾肱以小搔,或指胳膊疥塊腫癢而施以輕搔。所記可謂細膩。

對於各種周身不適的病患,亦每細察其病因和病理反應症狀。如:

己巳卜,貞有夢王,八月。(《合集》17446)

可能指氣候失調造成的渾身難受魘夢發汗。或讀如沴,《莊子·大宗師》雲:“陰陽之氣有診”,《漢書·五行誌》雲:“氣相傷謂之沴。”似為病毒性流疫。甲骨文又恒見“骨凡有疾”一語,通指受風寒而起的骨性疾病。又有記“亡孽”(《林》2·8·9)、“亡孽”(《陳零》139),通瘧。《說文》雲:“瘧,寒熱休作。”《玉篇》雲:“瘧,或寒或熱病。”《黃帝內經·素問》雲:“瘧,先寒而後熱者。”這兩辭似可把最早的瘧疾記載上推到商代武丁時期。然則當時已可分別診斷出不同性狀的周身病患。

此外,甲骨文還有寄生蟲病症的記載,如:“疾其惟蠱”、“有疾不蠱”(《合集》13796)。辭中的蠱當非上述“齒蠱”之類的牙蟲,或即《說文》說的“蠱,腹中蟲也,春秋傳曰:皿蟲為蠱,淫溺之所主也”,屬於今醫學上指的腸道寄生蟲。比別辭言“疾腹”,更具體而微。武丁時甲骨文還有:“貞王腹不安,亡延”(《合集》5373),祖庚祖甲時甲骨文有記:“貞今日王其脹”(《安明》1383),一言王腹不適而怕其延纏不已,一言腹部氣脹。感覺不同,病症有異,所記亦有辨別,可見當時識明醫學已達到相當水平。

甲骨文中有按疾患輕重而區分成小疾和大疾兩類者,如:

貞小疾,勿告於祖乙。(《合集》6120)

貞婦好大疾延艱死。(《合集》17391)

小疾和大疾的區分標準,恐怕主要視其病是否延纏而招之後患,乃至死亡。當然小疾也可能病變而釀成大疾。舉凡甲骨文言“有疾惟有害”、“疾身惟有害”、“疾骨惟有害”、“疾自(鼻)惟有害”、“疾舌惟有害”、“疾齒惟有害”、“疾耳惟有害”、“疾趾惟有害”等等,無不關注於小疾的病變惡化而可能會害及人體健康。一辭有雲:“壬子卜,賓,貞辛亥王入自夕,王疾有夢,惟害”,記商王武丁在上一日辛亥外出歸來的當晚染疾做夢,第二天壬子日即行占卜,問病症會否有後患。別辭又有:“王疾,夕告小臣,若”(《合集》5583),言武丁在某次患病的當晚,立即召告小臣,問是否能安恙度過。均意味著對病變的恐懼。

當時對疾患的延纏不愈最為擔心,故有“王疾首亡延”,“婦好不延疾”、“婦如疾正不延”、“子疾不延”等等的貞卜。如“疾”(《合集》13629),記眼疾猶如針刺:別辭有“有疾目其延。有疾目不延”(《合集》13620)的對貞,又有“戊戌卜,貞丁疾目,不喪明。其喪明。”(《合集》21037)還是害怕小小的眼疾延纏不愈會帶來失明的後患。

武丁時甲骨文有記疾病惡化而前後延拖50餘天死亡者:

戊貞。王占曰:茲鬼鬽。五旬又一(應是二之誤)日庚申喪命。

乙已卜,,貞折亡疾。(《合集》13751)

(癸巳)貞折其有疾。王占曰:其有疾,惟丙不庚。二旬又七日庚申喪命。(《合集》13752)

是商王室貴族成員,在他病魔纏身至死的52天前的戊(辰)日,商王為他作了占卜,言有鬼附其身。到25天後的癸巳日,商王發覺他病情不妙,恐怕逃得了丙日也躲不過庚日會死去。後果真在27天後的庚申日一命鳴呼,其間在15天前的乙巳日又曾為他作過占卜。這可說是一份早期的病變病何記錄,唯沒有提及患的是何種惡疾,單單以鬼魅的信仰觀念判斷其病。

武丁時甲骨文又有一辭,兼記患者的病象病因,又記其為病魔折磨達半年以上而死者:

申卜,貞骨凡有疾,旬又二日丁未,允禍。百日又七旬又五日庚寅,亦有疾。乙未夕丙申乃死。(《合集》13753),患者名。“骨凡有疾”屬於骨性疾病。據現代醫學知識,這類病中能在短期內病變而致人於死地者,有骨惡性腫瘤,尚有化膿性骨髓炎,也會引起敗血症致死;另外,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有可能導致風濕性心髒病並發症,對生命也極具威脅;前兩種一般以死於黎明前為多,因人的生理機能在這段時間正處於一天的最低穀。患的可能屬於前兩種骨性病,自出現病理反應病狀後12天,病情發作過一次,175天後再度發作,並急劇惡化,就在其後5天的乙未拖延至丙申日之交的黎明時,終於被病魔奪卻生命。這片甲骨文內容,可視為中國醫學史上最早而經日最長的骨性病變死亡記錄,《周禮·天官·疾病》雲:“凡民之有疾病者,分而治之,死終則各書其所以,而入於醫師。”甲骨文雖屬於卜辭,但關及病變症狀的占辭或驗辭,與“各書其所以”,性質有接近之點,兩者當有淵源關係。

下麵想另申述一下有關婦女和小兒的疾患。夏商時期,婦女生命的主要威脅,仍是孕產死亡。甲骨文有雲:“貞子母其毓,不死”(《合集》14125),毓為產子之形,楊樹達先生說:“夫為妻占,故雲子母”,是問子母在生育時會否死去。又有:“貞靳丁人嘉,有疾”、“王午卜,魯嘉。允嘉延死。”嘉指生男孩,一言丁人生下男孩後,卻患上了疾病;一言魯也是如此,後竟為病魔延纏身亡。婦產病包括有產後受風寒、產後大出血、細菌感染即產褥熱引起敗血症等,尤以後兩種對產婦威脅是致命性的。

孕育死亡常波及母子兩代人性命。河南偃師二裏頭遺址曾發現一座母子合葬墓,小孩骨骼細小,置於大人膝後。殷墟苗圃北地一墓,發現墓主兩腿骨間有一嬰幼頭骨;王裕口西地一墓,女性墓主左側也有一小兒骨架,頭向與墓主一致,軀骨已腐朽。大抵均為生育過程中發生的母子雙亡事件。武丁時甲骨文有記:“五日丁卯,子由,不死”(《合集》10406)。或謂嬎即字,亦作娩,“生子二人俱出為娩”,指生雙胞胎兒,此辭大致講子由臨盆生子,所幸皆得度過生死難關。別辭有雲:“貞婦好娩,不其嘉。王占曰:“,不嘉,其嘉,不吉。於若茲乃死。”(《合集》14001)記婦好臨盆,商王武丁為之占卜,拿不準是生男還是生女,但總覺得不太安吉,結果產婦還算順利無事,嬰兒卻死了。在此類場合,母子的生死總是連帶在一起的。

盡管商代以前人們已能根據掌握的人體體態知識,辨識眾多疾患的病象病因,但其病理觀察和病變記錄,多半是作為占卜程式的一部分而述其所以,反映了當時對於疾病的延纏不愈和病情是否會惡變致死等後患的關注和恐懼,仍有其盲目的成分,這也是早期醫學實踐中出現的必然現象。

巫醫交合

巫醫不分

(一)疾患心理和巫醫行為

上古“醫術”的效能,每每與主觀意識所產生的幻想相平行,信仰上的模糊感和神秘性,遠比由醫療實踐而取得的成功經驗更具魔力,這與當時的疾患心理因素和認識水平,是緊相關聯的。

早先人們通常把疾病的致因,直接歸諸自然界神祇的降災或人鬼作祟。甲骨文有“帝降疾”,知商代人有視疾病為上帝對下界的降警。但在許多場合,商代人是把疾病直接視為先王先妣先臣在作祟危害於生者,如甲骨文有雲:“貞王疾惟大示”、“疾身惟有害,惟多父”、“貞惟多妣肇王疾”、“貞有疾趾惟黃尹害”,大示、多父、多妣、黃尹等已故先人,都可成為致疾於人的死神。這種疾病心理觀當來源於原始鬼魂崇拜。

原始先民不懂得人的精神活動要依賴於人的肌體活動,認為人死而靈魂不滅。《禮記·祭法》雲:“人死曰鬼。”《說文》雲:“人所歸為鬼。”《韓詩外傳》雲:“人死曰鬼,鬼者歸也。”在當時人們心目中,鬼魂有著超人的力量,能對生者行為進行監視,能作祟於人,人的疾病即因鬼魂作用而起。《論衡·解除篇》記有一則上古的傳說,其雲:

昔顓頊氏有子三人,生而皆亡,一居江水為瘧鬼,一居若水為魎,一居歐隅之間主疫病人。人們為消病除疫,通常采取各種手段安撫鬼魂,或以祭祀討好之,或以虔悔來消除鬼魂的不滿,或表示屈服以取悅之,或用某種儀式驅趕疫鬼。但這一切必須借助於能夠溝通人鬼間的媒介來完成,即巫的力量。

巫是原始鬼神崇拜的直接產物,《一切經音義》雲:“事鬼神曰巫。”雲南、四川一帶的摩梭人和納西族中流行的達巴教和東巴教,保留有濃厚的原始巫教殘餘,信仰萬物有靈,其巫師的消病除疫,即是以對幻想中的病魔惡鬼的頌禱詞或詛咒,構成巫醫行為的核心。如達巴口誦經中有:

《直茨誇》,祭凶死鬼經。

《呷布咪娜》,祭不育鬼經。

《娜提》,祭肺病、月經不調病、中風癱瘓病之鬼經。

《古布汝木》,祭啞男啞女鬼經。

《基可布》,祭肚、牙、皮膚等病鬼經。

《娜提濱咕慢》,祭頭暈眼花鬼經。

《娜提給尼慢》,祭婦女難產鬼經。

《娜提司慢》,祭男女生殖器發癢鬼經。

《娜木吐》,祭畸形兒鬼經。在東巴經中也有:

《紮布》,祭中風癱瘓鬼經。

《茨沽牙沽》,驅早夭鬼經。

《給紮普赤》,驅瘟疫鬼經。

《滑》,祭咽食鬼經。

《達處波》,祭本族凶死鬼經。

《卡咕茨赤》,祭婦女不孕鬼經。

《鬱傑咪》,祭傷風感冒、嘔吐腹瀉鬼經。

《汝咪茨布》,祭畸形男女嬰鬼經。這些鬼經的誦咒,與其說是寄希望於法除病患成功而欲求不會騙人,不如說是貫穿著情緒狀態的精神分析術,當然其中也夾雜著一些實際生活經驗的東西,如《東巴經》中的《吐處》,是拔火罐禁忌經,揭示有早期巫術活動中的醫學實踐知識。這為了解原始巫術和早期醫學的關係提供了活化石。

《公羊傳·隱公四年》雲:“鍾巫之祭”,何休注雲:“巫者,事鬼神禱解以治病請福者也。”古代巫醫不分,由於人們把疾病致因視為鬼魂作用,故以巫師充當人鬼間的中介人角色,寄希望於巫術行醫,安撫死神而達到消除疾病的目的。如摩梭人和納西族的巫師行醫,是口誦鬼經,依仗法衣法器,對有關鬼神係統施加影響,為患者治病。雲南保族管巫師叫唄毫,其職責有司祭、占卜、醫病三項。倮人皆信病起鬼神作祟,遇疾則以唄耄殺牲祀鬼驅病祟,唄耄多明藥性,暇時常去深山采藥,或預藏禽獸肝膽製作藥劑,施行巫術中有讓患者服藥之舉。唄耄作祭前,必建小青棚,供奉所謂天上下遣的祖神師祖,然後行巫術,喃喃誦經,祭經中有喂藥章,敘藥之來源及何藥醫何病,藥的品類繁多,各種疾病皆有對症之藥。可見唄耄亦巫亦醫。但倮人中還有一種小巫叫端公,不識文字,隻記咒語,自稱為神授,治病把鬼時,先緊擊手中之羊皮鼓,繼則眸子一轉,假托有神師降臨附身,此時一邊擊鼓,一邊舞之蹈之,為人解答一切疑難,名曰跳神。姑且不論其巫術治病的後效如何,畢竟屬於一種原始的行醫行為,巫者確實擔當起了醫者的角色。如用現代民俗學術語說,端公式的行醫行為,不過屬於一種感致巫術或摹仿巫術,其行醫的後效如何,也就可想而知。

值得提起者,《韓詩外傳》也記有一則上古時代巫術行醫的故事,其雲:

上古醫曰茅父,茅父之為醫也,以莞力席,以萏為狗,北麵而祝之,發十言耳,諸扶輿而來者,皆平複如故。這位醫者茅父,活脫脫就是位巫者,治病的方式,與上述近世原始民族的巫師仗法器、咒鬼經、驅除病魔,幾乎沒有什麼兩樣。

古代巫師作醫,文獻不乏其徵。《世本·作篇》雲:“巫鹹作醫”,《太平禦覽》卷七二一引宋衷注雲:“巫鹹,堯臣也,以鴻術為帝堯之醫。”《呂氏春秋·勿躬》雲:“巫彭作醫。”《山海經·大荒西經》雲:“有靈山,巫鹹、巫即、巫肦、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海內西經》又雲:“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郭注雲:“皆神醫也。為距卻死氣,求更生。”《天問》有雲,鯀“化為黃熊,巫何活焉”,也把巫與治病更生相提並論。這些傳說表明,在上古人們的心目中,巫是溝通人與鬼神間信息的媒介,依靠巫術的力量,人可以祛病消災,因為巫師不僅能與天間升降相通,並且持有來之天間的神藥。這與倮族巫師唄耄所誦祭經的“采藥到天間,天間產良藥,藥枝伸地上,……此乃天間長生藥,世間除病劑”,簡直如同一轍。文獻記述和民族學比較材料說明,古代社會巫術有時就屬於行醫行為,巫師從事的神職中,一個重要方麵就是醫治病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