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該去則去(1 / 3)

我叫陳小樹。女。高一。怕狗。

柿子樹開出一層紅豔豔的時候,他們說,小樹是省高的學生了,露出紅茶色的牙齒。

母親挽起幹枯的發,抹上二十幾歲的唇彩送我上學去。桃,是她最喜歡用顏色,她名字也叫阿桃。她早就沒了桃實的瑩潤,也不像桃花嬌豔,是半株桃樹,露出溫婉的笑,半枯半盛,半空半實。

我跟她住在城溪邊的自建房,違法搭建的。房東是姨娘,她的女兒就是我姐姐,大我兩歲,常常大聲呼吸從我麵前走過,嗤之以鼻,好像她的呼吸道疾病和我有關。

小樹你怎麼那麼愛鬧。

阿桃的嘶吼又升了一個八度,她的厲聲很少能嚇住我,也許4歲的小樹,也許5歲的小樹,也許6歲的小樹,但不會是16歲的小樹。

16歲的陳小樹煩躁,不安,苟延殘喘。淪落到偷偷喜歡上隔壁幢301的王棟。他不知道我喜歡他,他甚至不記得有個女孩叫陳小樹,永遠跟他同校不同班。

因為王棟,我常常想起那個高教區的兩室一廳的家。可事情就是那樣,一覺醒來,我就置身在這個破舊的假房子裏。接著,沒有睡過好覺,每夜每夜,船舶和夜車族的燈光從微薄的窗簾透進來,照射在天花板上,做出若有若無的形狀。阿桃沉重的呼吸,是夏天的蚊蠅冬天的風嘯,她讓我的煩躁火上澆油雪上加霜。

到了十月,姐姐咳的更厲害了,我好心扯了她的黑色口罩丟進池塘,給她大把的新鮮空氣。她發了瘋般大哭大鬧,直到阿桃拿著掃把出來,當著姨娘的麵追著我打。

可惜我沒有配合她的演出。逃跑的我像隻羚羊,那男人就是這麼評價的。我在路口撞上了他的黑尼大衣,四目交彙,我聽到脆弱的響聲,是阿桃手中的掃把落地。

你幹嘛打女兒!男人捉起阿桃的衣,她的慌亂裏卻帶著精神,隻有那個男人來了她會振奮,這場景我已司空見慣。

男人憑空的責罵,阿桃用沉默做矛做盾,有堪比戰場的蕭颯。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我想阿桃是病了,病得不輕。

我投機取巧掙脫開男人和阿桃,逃竄到小巷。空氣由上而下貫穿我五孔七竅。我知道他的氣息還在不遠處,目光如炬。

到了拐角,哐當一聲,花盆的碎片砸到男人身上,反射著鋒利的光。

“跑啊!”是阿庶的聲音,我來不及找他的人,疾速逃離弄堂的迷陣。

空氣有點兒緊,心跳每分鍾103下,周遭是一層急迫的雲。

我拍拍阿庶的板刷頭,你剛剛差點砸死我哎。

他一腳踩上我的潔白球鞋,我順勢揮拳。

我鞋子很貴哎。

我的頭更貴。

屁咧……

接著我們哈哈大笑,男人被遠遠甩在身後。

阿庶是個朋友,因為我們的敵人是相同的。一個叫“三年級”的三年級生,一個地中海的語文老師。

那天三年級在樓下,隔著玻璃窗,我們在辦公室,手上唯一的是語文書。

翻到哪一頁背哪一頁,誰背的慢就去引開三年級,他說。我第一次發現我能八分十五秒背一篇完整的古文,是因為阿庶。

他花大把的力氣從三年級手裏逃出來之後,我和阿庶就認識了。我們的共同點是常溜去三年級的天台,還愛胡亂唱歌。

他說,既然一起打架,那就是是兄弟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說著90年代的話,用80年代的眼神,帶著70年代的微笑。

阿庶應該是個好學生,他爸是人民教師,他很小的時候就會背長恨歌逍遙遊什麼的。我覺得他很有特色,雖然這個變態的學校基本上每個人都有特色,比如三年級,是個ABC,他罵人像rap,打架像hip-hop,但自從我們雙劍合璧他對我們來說從來不是威脅。

三年級對天台依舊有一股執著,我們唯一沒有兵刃相見在是那個午後。

他的眼神有英格麗褒嫚的遊移,他的憂鬱卻真偽難辨。

Lifeisonefoolthingafteranotherwhereasloveistwofoolthingsaftereachother。

阿庶問我他滿口的啥。

我說就fool和love我聽懂了。

那天的三年級背著風,操場上的女孩子拿著高考成績單邊走邊哭,三年級的眼角紅成一片,猛然有些小英俊。

那一天,他們都畢業。

二年級的語文老師在學期前犯了一個錯誤,她讓我當語文課代表,因為我背古文很快,她誤以為我不會在課堂上睡覺流口水。

我不樂意解釋,反正她很快就會清醒過來的。人總要犯錯,才不會自己為是。所以後來她每每叫“陳小樹不準睡”,總是咬牙切齒,一半是恨我,一半是恨她自己所托非人。

她用粉筆擦砸破我頭的時候,我沒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出去,我不想演變成戰爭,戰爭無非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繼續。

我沒有克勞塞維茨那樣的悟性。

我一個人在走廊上,牆是白色,地是綠色,陽光被遮住一個角,轉而化成一個漂亮的陰影。

你是陳小樹吧,又犯了什麼事兒?他有85℃的溫柔嗓音,我抬頭撞上了他好看的臉。

我是二班班長王棟,原來就住你們隔壁。你不記得啦?

我短暫忘記了母語,勉強擠出一個笑。

忽然下課鈴響起,他背脊一沉壓倒了我的頭,我嚇得失聲,王棟是不會做這種流氓舉動的,他背後冒出一個頭,傻傻地笑,是阿庶。

他熟絡地和他交談,他的手搭在我夢寐以求的窄肩上,王棟回過神來看我,空氣裏透著一股茉莉香。

但那香氣很快被阿庶打斷,他拍拍我的背,拖上我的書包,把我扯離了王棟。

說好了一塊去網吧,怎麼扭扭捏捏的。阿庶大咧咧地回頭,又看我,你該不會是喜歡王棟吧?人家是班長哎。不會喜歡你的。

他總是那麼一針見血,我甩開他的胳膊,大步邁進網吧。

我和一樣瘦胳膊瘦腿,往椅子上一躺就是倆巨型甲蟲,我們決定今晚不回家。

我們經常做各種各樣的決定,到最後也因為新的各種各樣的決定不歡而散。兩點不到,老板大叫我的名字。我回過頭去看到一個女人站在櫃台前。

是阿桃,她一身不吭拽過我的書包,說,咱們回家了。

我像夏明翰一樣站起來,期待她應該是憤怒的眼神。

結果不是。

她說,小樹,你要乖,你爸在等我們回家。

臉上按耐不住的喜悅。

哦,是要回家了。

我們坐了半個小時的末班車,又花了11塊錢打車,回到熟悉的兩室一廳,男人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沙發上還有沒洗過的襯衫領帶若幹,男人叫陳建華,是我爸。

他是在等,隻是見到我們之後表情沒有絲毫放鬆,我不知道他等待的是否是我們。

我們離開之後他沒再抓到過我,所以現在他看起來依舊是個失敗者。

我明白他們之間的爭執起源就是一張紙。他要她簽,她不簽。

阿桃是一個執念,他是一個堅定。僅此而已。最後陳建華妥協了,我不知道這場戰爭是算誰勝誰負,勝利者又有什麼獎勵。

我們正式搬離姨媽家的時候,架上的紫藤已經綻滿了,姐姐笑的溫柔,或許如同他們說的,姐姐是個極好的女孩,她厭惡,隻是因為我覺得她厭惡。

她隻說,小樹,好好念書。

那天我終於不用看到頭頂錯落的煙花,但是我依舊沒睡好,11點的那一聲摔門之後,長長的夜裏,阿桃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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