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長安客(1 / 3)

洛陽的人說趙長安是天下第一的畫匠。將畫作嵌入人體的肌膚的幻術,即使痛苦血腥,我卻仍然癡迷。忘記了何年何月遇見的他,我隻求他教我那樣本事,月色下他眉目間有了迷幻的笑,似陰轉晴。

我教你紋繪,作為回報,你要給我天底下最好的繪作。他說。

我疑惑望他,無法言語。

隻有天下第一的畫匠才能做出天下第一的紋繪,隻有趙長安才是天下第一的畫匠。我心念,卻不願把這沒骨氣的想法傳達給他。

第二年,趙長安收了我做入室弟子。

第三年,趙長安潛心授教,少有新作。

第五年,繪刀不慎刺入他的胸腔,斃命,享年三十六。

那是一個春分,洛陽城裏為此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一入夏,雨意又肆虐起來。

今日起,我繼承了趙長安的衣缽,便也要承擔他的工作。我在這場雨中等待,等待一位少有的貴賓。成家的財富地位足以讓任何人迎在雨中。我已經忘了等了多久,直到沉重的車馬聲響幾乎響徹整個洛陽,那人下了車馬,淺笑著。

我依稀記得當時他的手上握著鮮紅如血的梔子花。

我說趙長安已經死了。

他的瞳孔忽然一收,打量我。我抬頭望他,他則立即回避了我的目光,除了那一身綾羅綢緞,除了那一片奇珍異寶,除了那一瓣詭豔鮮紅,蘊著媚色的眸子中的空洞透示著他的一無所有。

你是如今天下第一的畫匠嗎?他問我。

我搖頭。

成玉不滿我的回答揮袖而去。

第二天清晨時刻,柴門間有了些響聲,是成玉獨自來到我的偏廳。他身披朝露,從袖口裏抽出一副圖交給我,圖裏是一株極其豔麗的梔子花,就如同他手上的那一朵一樣。他要我把花朵紋在他左肩,我沒有與他多講,淡淡取出了繪具。

梔子花慘厲地綻開著,淒涼地吸取他背上微弱的起伏。他的嘴角沒有絲毫弧度,但他的眼神卻是在微笑,精美到極限的微笑。

小家夥,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吳楚楚。

你是女孩子?!成玉公子不置信的表情回映在我瞳中。他不顧疼痛迅速起身,望我許久,終於又露出初到此處的淺笑。我穿著粗布衣物,頭發梳成男孩模樣,人生頭一次覺得羞澀,當時我隻覺得那笑容好看,接下來的幾日,成玉見我就笑,他說我一個人在這裏一定會寂寞,不如和他一起回成府。

我知道那都是他的輕薄戲弄之詞,可每次我的臉都變得滾燙。

完成紋繪的那一天,車馬又像當初一樣沉重地回響整個洛陽。我沒有不舍,就同成玉一樣。他依舊絕代風華,離去的時候所有鄰家女子都爭相出來見他,成玉不留眷戀地上車,沒再提起過一起回成府的事。

我準備目送他去的那一刻,看到他伸出的手,忽而一朵鮮紅落到我頭上。是他時刻拿在手中的梔子花。

成玉把花留了下來,而他帶走的那幅花繪是我做過最美的作品,和他的身體相得益彰。

一直到又一年的夏季,蔓延著潮濕而炎熱的空氣的夏季,遠處傳來成三公子暴斃的消息,我忽然覺得頭重腳輕。

那天起,我再也畫不出像樣的東西,荒廢了趙長安教授我的技藝,隻是重複地製作顏料。很快我的院子就空曠起來,無比悲哀。

人們都說天下第一的畫匠走了,如今再也沒有天下第一。

正是那段日子裏,我閑悶地在街上遊晃,目睹一個老人被一群少年欺侮,我看見被我救的老人左肩上模糊映出奇異的花紋,雖然已經磨亂,他的皮膚也褶皺難看,但那豔得蠱惑人心的顏彩同經脈不允許我懷疑。

成玉?

我的聲音幾乎顫抖,他不可思議地凝視著我,我努力地回想我記憶裏他年輕的模樣,與他如今的落魄重合,他不理會我的叫喊,拔腿就跑,可他的身子卻著實像老了三十年一般,無法靈敏,我輕易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隻是由身子一天比一天更加衰老。我見他的模樣隻覺得傷心,全洛陽最好的大夫也無能為力,按他的話說,天下百病都是有所治的,唯獨蒼老無藥可醫。

可他今年才十八,應該是驕陽韶光。

那些日子,成玉總是獨自看花,我不願打擾他便獨自到郊外采集花朵製作顏料。沿途街市裏吵吵鬧鬧,原來是婦人們正圍著皇榜議論紛紛,有個少年心狠手辣,殺了第一夫人不說更是扒了她的皮。

我頓覺悚然。

冬至,洛陽下了一場暴雪,他的皮膚忽然變得黃脆,四肢也扭曲了起來。他的手在我手心化作光斑,瀲灩如初,他渾身散發微弱的光芒直到死前一刻,蒼老的身子忽然又飽和起來,變成了十八歲公子的模樣。

我撫摸著他的臉龐,卻再也聽不見他的戲謔。

楚楚,不要哭,如有來世我一定對你好。這是他最後的一句話,原來他也知道自己對我不夠好。

成玉的屍骨未寒,偏廳裏忽然有了動靜。剛跨進廳堂,一個渾身沾血的少年臥在地上,我定睛一看,不禁倒退了幾步,他就是被重金通緝的少年。與畫像上不同,他渾身泥濘,手臂上開了一道道巨大的口子。

姐姐,求求你救救我。

吳鷺見到我便哭起來,我實在不忍心看到這一幕幕,便為他清洗了手腳,包紮傷口,掏出自己為數不多的銀兩,讓他早日離開這是非之地。

吳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緊緊抓住我的衣袖不肯放棄,膝蓋的傷口血流不止,我趕緊扶他起身。

“我沒有別的親人,自小被第一夫人收養。那日夫人本該在梳妝,卻久久不見人影,我也太唐突,衝進門,夫人渾身是血地趟在地上,她手裏拿著一把尖刀一張皮,看清了些,居然是一張人皮!我嚇得渾身發軟。”

夫人竟是自己將皮割了下來,最後疼痛致死。

說到這裏,吳鷺咽了咽,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

“姐姐,我已經無處可去,你收留我吧?”

他的話我全都信了,成玉一走我的心也隨之空了一半,鬼使神差地,我點了頭。這讓吳鷺喜出望外,奔奔跳跳地進在屋子裏打轉。

“我從小就想要一個姐姐,楚楚姑娘我對你一見如故,從今以後你做是我的姐姐可好……”

我沒答他,他便自己叫起姐姐來,興致高昂。可那興致在進了內屋的時候戛然而止。我險些忘了,成玉的屍體還躺在那裏,吳鷺的臉上流露出了複雜的表情。又驚恐又意外。

“你怕嗎?”我問他。可愛小的腦袋劇烈地搖動起來。

第二日,他幫我將成玉的遺體入土,我告訴他今時不同往日,我再能繪圖,獨自生活都相當窘迫。如果哪****沒能力養他了,他還是要另覓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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