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可算逮著機會了,洋洋灑灑搞了一大篇封事,通篇都是說這次日食就是老天爺在批評哀帝對董賢這個幸臣過於寵愛,以致弄得陰陽再次失調雲雲。
哀帝剛看了兩行,就看不下去了:
“這老頭兒也太倔了,真是得理不饒人!收起來收起來,看看還有別的說得像人話的奏章沒有?”
內侍手裏捧著幾封奏章,猶猶豫豫。
哀帝一抬頭:
“那是什麼人上的?是不是又在挑高安侯的毛病?”
內侍搖搖頭:
“啟奏皇上,這些是賢良周護、宋崇等人上的,是說新都侯王莽的事………”
“哦?新都侯王莽不是就國好幾年了嗎,怎麼還有人惦記他?管他呢,隻要不是說高安侯壞話的朕都看,呈上來吧!”
周護、宋崇等人的奏章其實寫得也挺激烈,反正那陣子科學不發達,誰也說不清楚日食是怎麼回事,既然皇上讓“舉直言”,那就舉吧,“說得對吃我的藥,說得不對分文不取”——到了沙家浜了。大不了像王嘉那道封事一樣,讓“收起來”算完。所以周護、宋崇等人不管不顧,可勁兒地為王莽唱讚歌:
“皇上,日食就是陰陽失調,什麼叫陰陽失調?就朝廷而論,忠臣賢才在朝為陽,在野為陰,如今新都侯王莽,就國三年,奉公守法,循規蹈矩,為了維護朝廷的威望、法律的尊嚴,知道您是愛民如子的明君,他寧可逼自己犯了法的親兒子自殺,也不敢有絲毫護短,像這樣的忠臣、賢才,不在朝中卻賦閑在野,它能不日食嘛!您要想讓老天爺消氣兒,就該重新召回王莽,讓他幫著你治理國家,這陰陽不就調了嗎!”
敢情王莽還有這麼大本事,能避免日食!
哀帝這陣子的心思全在維護愛卿董賢身上了,王氏外戚,在他眼裏早已是昨日黃花,長不出幾個像樣的骨朵了,就算召回京師,也不怕惹出什麼麻煩,何況,這幾年王莽表現不錯,召他回來,興許能牽製一下王嘉這些人,還有傅、丁兩家的外戚,讓他們自個兒鬥去,省得老盯著朕的董愛卿不放!
想到這兒,哀帝吩咐內侍:
“朕記得好像是去年,諫大夫楊宣上過一道封事,也是說王莽這事業的,當時朕沒看完,也讓你‘收起來’了,你把它找出來,朕再仔細看看。”
內侍在庫房裏翻騰了一陣,把快長蟲子的楊宣封事呈到哀帝麵前。
哀帝打開一看,越看越感動:
“你瞧瞧,楊宣多會說話,比有些人強多了!他說:孝成皇帝把維係漢室江山的重任托付給朕,對朕的崇高品德了解得再透徹不過了,那是具有深遠戰略意義的英明決策!——這是當然,朕是漢室江山的正宗繼承人嘛!你看,他又說啊:先帝的本意,難道不是想讓朕代替先帝,在太皇太後駕前奉承孝道嗎?——這朕做到了,隻要有空,哪天不在太皇太後跟前請上幾回安?朕是天下第一孝嘛!朕對太皇太後,比對親奶奶還親呢!噢,他還說:太皇太後年近七旬,經曆了喪夫亡子的幾次憂傷,卻還從大局出發,敕令親屬王莽等人自動辭職,對朕的外家丁、傅兩家退避三舍,這種心境連過路的人也會為之流眼淚淌鼻涕。何況朕呢!——這個朕理解,老太太孤苦零丁,也不容易!那,最後一句,最後一句最感人,他是這麼說的:‘時登高遠望’……算了算了,朕就不念了!”
楊宣封事的最後一句是這麼寫的:
“時登高遠望,獨不慚於延陵乎?”
延陵是漢成帝的陵墓,楊宣是在問哀帝登上高處向延陵望去的時候,難道不覺得心中有愧麼?
這句話哀帝當然不好意思再念出來,不過,他倒真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起王老太太,七十歲的人了,身邊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自己這幾年又一直跟董賢膩呼,實在也顧不上怎麼照顧她,如今既然有人提出王莽被遣就國跟這次日食有關,那就召回來好了,總比讓王嘉在那兒胡說八道強得多!
當然,召回來隻能以“侍太後”的名義,絕不可以像周護他們建議的那樣,幫著朕治理國家,朕又不是小孩子,曆史的教訓值得警惕,當年王莽是怎麼跟朕對著幹的,朕還沒全忘掉呢!
即使隻是回京侍奉姑母太皇太後,這對王莽來說已經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偉大勝利了。當他奉詔從新都城回來,一踏進闊別三年之久的長安,卷土重來的感覺油然而生。
“啊,長安!我王莽又回來了!”
如果不是風塵仆仆旅途勞累的話,王莽一定會吟一篇大賦,好好抒發此時此刻自己的激動心情。雖說自己這方麵的天賦並不咋的,但畢竟當年在黃門郎任上,跟漢賦大家揚雄、還有劉氏第一才子劉歆有過很深的交往,詩詞歌賦的一般知識還是學到了一些,吟個賦什麼的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吟不好,還吟不壞嗎?
可是,當他安頓下家眷,叫上三叔平阿侯王譚的兒子中常侍王閎一道,進宮去拜見太皇太後王政君的時候,這種愉快的心情,不說掃蕩殆盡,也已經七零八落了。
在堂弟的馬車上,王莽聽王閎講了一路,不是丁、傅兩家怎麼作威作福,就是董賢怎麼舉家邀寵,聽得王莽直搖頭:
“想不到,真想不到!才三年的工夫,大漢的病又沉重了這麼多!一個傅家,一個丁家,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如今再加上一個董家,大漢的日子好過不了了!”
王閎不願意破壞堂兄難得的好心情,關上了話匣子,不說了。
“咦,怎麼不說了?對了,你是怕哥哥我聽了生氣,對吧?不礙事兒的,你說,我不生氣。這幾年,在新都那個鬼地方呆的,人都呆傻了,朝廷大事一點兒也不了解,特別是什麼花絮啦,什麼小道消息啦,什麼內幕新聞啦,沒人跟我念叨!你是我們王家所剩無幾的還在朝中任職的人之一,中常侍嘛,知道的第一手材料多,要是不打算作為獨家新聞賣給記者的話,就挑幾樣說給我聽聽,我愛聽著哪!”
王閎想了想,挑了一件高興的事,向堂兄報喜訊:
“您知道不知道,那個老東西快不行了!”
王莽興奮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腦袋碎地一下磕在了車頂橫梁上,疼得他哎喲一聲:
“哎喲!你說的不會是永信宮那個什麼皇太太後傅老婆子吧?”
王閎一笑:
“除了她,還有誰能讓您這麼激動?”
王莽也覺不出腦袋上還頂著一個剛磕出來的大包呢,眉飛色舞:
“她這叫自作孽、不可活!當初要不是為了她,我還不至於在上尊號的事情上得罪了皇上,在新都那個鬼地方一呆就是三年!這下可好了,那個了太後已經翹了辮子,她再一蹬腿兒,丁、傅兩家的勢力就成了沒娘的孩兒,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了!大漢有救,大漢有救了!兄弟,哥哥我這可不是幸災樂禍,實在是傅老婆子忒霸道,她一天不死,大漢就沒一天安寧日子!”
王閎半信半疑:
“丁、傅兩家是皇上的外戚,就算傅老婆子死了,皇上不也照樣優待他們?怎麼會樹倒猢猻散呢?”
王莽拈著長須笑了:
“兄弟,這你就不明白了,丁家、傅家雖然都是皇上的外戚,可他們自己不團結,丁明、傅晏兩個大司馬,誰聽誰的?傅老婆子一個女流之輩,在後宮撚酸吃醋是行家裏手,可要說起玩政治,她還欠點火候!她以為讓皇上並設大司馬是好事呢,哼,這叫兩雄並立,犯了兵家大忌!這會兒她活著,怎麼都好說,哪天一咽氣,這兩大司馬都得給撤嘍!”
王閎也受了王莽情緒的感染,眼睛裏放出光來:
“您是前任大司馬,有豐富的執政經驗,現在皇上又親下詔書把您召回京師,您看,丁明、傅晏下台之後,您會不會重掛大司馬將軍的印綬呢?”
王莽搖搖頭:
“事情沒那麼簡單!關鍵在皇上那兒。他以為我看不出來,召我返京不過是替這次日食找個說詞而已!他心裏的大司馬,恐怕早就定好了!”
“誰?”
王閎很想知道王莽說的是誰,他挺佩服自己這位堂兄,別看在新都窩了三年,說是什麼消息都聽不著,可人家腦袋就是好使,那叫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王莽笑而不答,看著路邊一座富麗堂皇的府第,下巴頦一揚:
“這是誰的宅子?都蓋到了未央宮的北門外了!”
王閎恍然大悟:
“您是說高安侯董賢?皇上原來有擢升他為大司馬的意思!怪不得呢,皇上前幾天為益封他食邑的事情對丞相王嘉發那麼大脾氣!”
王莽來了興趣:
“王嘉又是怎麼回事?等拜見完太皇太後說給我聽聽!”
這時馬車已經馳到了未央宮北宮門,兩人下了車,王閎是中常侍,有令符,王莽是奉詔侍奉太皇太後,宮門侍衛早已接到通知,所以根本沒問他們,就讓他們並肩進了宮門。
王政君這年已經七十出頭了,在她身上早已沒有了當年那個穿著鑲邊紅裙少女的風采,在經曆了喪夫亡子親屬凋零的若幹次打擊之後,她的精神和肉體都蒼老得不行,讓王莽鼻子一陣陣發酸。
“侄兒王莽叩見太皇太後!”
王政君睜開老眼,抖抖戰戰扶起侄兒:
“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王莽忍住心頭的酸楚:
“姑母,您,您老人家身體還好吧!”
王政君點點頭:
“倒還湊合。你們老太太怎麼樣?”
“謝您惦記,侄兒母親尚還安泰,這幾年在新都城她一直念叨著您,天天給您燒香祈福呢!本來她要一起來的,在道上感了點兒風寒,就………”
“唉,也真難為我那可憐的弟妹了,就沒享過什麼福,好容易盼著兒子成了大器,又跟著到新都去受了三年的罪!巨君啊,是姑母沒能耐,沒能保住你的職位……”
王莽趕緊擺手:
“太皇太後不必如此,其實,侄兒以為,這三年的新都,侄兒沒有白呆,不光結交了不少名士,對百姓的疾苦、吏治的得失,也比在京城時了解得更深了。這就是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王莽並不是寬慰姑母,事實上,新都的幾年韜光隱晦,使得他在政治上更加成熟了,這對他今後重入政界絕非壞事。而且,作為一個政治家,或者說是想成為政治家的人,隻了解皇上眼皮子底下屁股蛋子那麼大點兒的天地是遠遠不夠的,這種地方早就不是廬山真麵目了。京師是國家的門臉兒,隻有糊塗到家的皇上,才會不下本錢拾掇門臉兒呢!
王政君見王莽想得挺開,心裏的歉疚才平舒了些:
“話是這麼說不錯,可這幾年,你也吃了不少苦,你瞧瞧你,都有白頭發了……”
王莽笑笑:
“您以為侄兒還是小孩子哪?侄兒今年都四十四了,也該長白頭發了!”
王政君扳著手指數了數:
“我是孝宣皇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入的太子宮,轉年有了驁兒,那年我才二十出頭。孝元皇帝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驁兒六歲,你娘生了你。那年,濟南東平陵咱王家祖墳出了異兆,墓門梓往枯木萌枝,枝葉繁茂,一直長到了墓室之外。都說這是咱王家興盛的吉瑞,唉,一晃四十多年了,咱們王家是曆經興衰,到如今,朝中已經幾乎看不到王家什麼人了!我也老了,也沒那個心氣兒了,看著丁、傅、董三家瞎折騰,把朝政弄了個烏七八糟,也沒心思去理會他們了!我隻盼著他們別鬧得太出格,好歹讓我蹬腿之後有臉去見先帝、皇兒和大漢的列祖列宗,就算衝北燒了高香了!”
王政君說得是十分動情,惹得王莽也酸了鼻頭、痛了心頭:
“姑母您也別太難過,有道是世事滄桑,風雲變幻,誰又敢擔保丁、傅、董三家沒有拔蠟吹燈的那一天?於今之計,您最好的辦法,就是好好保養身體,以不變應萬變,但將冷眼觀螃蟹,看它橫行到幾時!有句老話說得好,不怕現在鬧得歡,就怕秋後拉清單!這一筆一筆的帳,都給他們記著,總有秋後算帳的時候!”
王閎自打進了王政君的長信宮,就一直沒機會插上話,這會兒好容易逮著他們喘口氣兒的機會了:
“姑母,巨君堂兄是咱王家的千裏駒,您還不找個機會跟皇上說說,讓堂兄重入朝堂!咱還不是驕傲自滿,就董賢、丁明、傅晏他們幾個,綁在一塊堆兒也不是堂兄的個兒!”
王政君對侄兒王莽吃幾碗幹飯心裏當然有數,不說跟丁明、傅晏比,就是跟眼下在哀帝麵前最最得寵的董賢董侯爺比,王莽也要在許多方麵勝過他不止一籌!
於是王政君點點頭:
“巨君不光是王家的千裏駒,也是漢家的棟梁樹!這樣的人才,不被重用,簡直是浪費!巨君,你放心,我會去向皇上推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