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1 / 3)

第三章

京兆尹王章果然不負聖望,很快就草擬了一道關於新任大司馬人選的“封事”,走待快專遞,越過王鳳把持的尚書省,直接呈到了漢成帝手中。

成帝屏退左右閑雜人等,折去蠟封,仔細觀看。

當他終於看到“馮野王”三個字的時候,不由欣喜過望,連聲稱妙:

“好個見識不淺的京兆尹,果然給朕推舉了一位治國幹才!這真叫唯賢知賢,隻有優秀如王章者,才能慧眼識英雄,選中這位馮野王呀!”

成帝顧不得收好封事,就興衝衝高喊:

“來人!”

“臣在!”應聲從殿角下轉出一位長樂宮的衛尉。

“傳朕口諭,速召京兆尹王章入內議事!”

那衛尉領旨下殿,到朝房對正等得心焦的王章傳達了萬歲口諭,王章三步並兩步,跌跌撞撞找成帝議事去了。

那長樂衛尉卻並不回殿複命,徑直出了未央宮,直奔城南的陽平侯府而去。

陽平侯大司馬大將軍王鳳,此刻卻並不知道未央宮裏正醞釀著一場重大的人事變動,乘著今日不是朝會之期,正在對自己的侄子王莽進行考試。

王莽這時剛剛從敦學坊陳氏學塾領了畢業證書,幾年的寒窗苦讀,把他的學問又往上拔了一大截,小夥子壯誌淩雲,一心要把陳參老先生傳授的一身本事找個機會實踐實踐,也省得別人說他是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

他學的是周官之禮,最理想的實踐場所,當然是官場,可到現在為止,我們這位應屆畢業生還是一個白丁,官場,對他來說,還是一座有著不可逾越的高牆和無法敲開的鐵門的神秘院落。

那些學識遠不如他的堂兄弟們,都借著父輩的光,一個又一個地躋身官場,定期領取著朝廷俸祿、政府津貼,雖然他們並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政績可言,卻都一次一次地更新著冠帶,一步一步地踏上青雲之路。

王莽沒有這麼好的福氣,父親王曼死得太早,連個關內侯的虛爵也沒撈到,哪有什麼光給他沾?唯一的兄長王永,也才混到諸曹的地步,就一命嗚呼,永遠地失去了飛黃騰達的機會。人丁寥落的王家二房,和同門同宗的其他支脈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而這一房裏現在的挑梁人物王莽,在精心侍奉母親、嫂嫂這一老一少兩位寡婦的同時,還要負擔起撫養教育長兄遺孤王光的艱巨任務,他的擔子可不輕呢!

然而,自古有曰:家貧出孝子,國難見忠臣。王莽是不是忠臣,我們姑且不去管他,可作為孝子,倒的確是有口皆碑的。王鳳也正是出於對王莽克盡孝道的欣賞,才特意把他叫進府來,打算對他來一番獎勵的。

可王鳳沒有想到,肩頭壓著沉重的生活擔子的這個侄兒,卻能茹苦攻讀,在禮學專業上取得了如此造詣,而且談吐不凡,應對自若,頗具儒者之風。

“巨君賢侄”,王鳳叫著王莽的表字,“你真是我王家的千裏駒!跟你一比,你的那些堂兄弟們簡直什麼都不是!除了知道吃喝玩樂之外,他們哪還有一點一丁正經玩意兒在肚子裏?”

王莽趕緊站起來,肅容垂手:

“伯父言重了。小侄何德何能,敢當‘千裏駒’的美譽?何況,小侄不過少許強記之學,有如馬在廄中,未經馳騁,焉知腳力如何?”

王鳳哈哈一笑:

“有道理有道理!古人雲,學以致用,不負其學。賢侄之意,伯父我已了如指掌,你不用心急,漢家大司馬是你家大爺,還愁沒有馳騁的機會嗎?等伯父忙過這一陣兒,保舉你一個合適的職位,試試你的腳力,如何?”

“謝過伯父。”

王莽知道,大伯父王鳳並不是向自己開空頭支票,身為大司馬大將軍兼領尚書事,任命個把官吏自是輕鬆尋常。

但王莽並不知道,甚至連王鳳本人也不知道,今天的許諾,要到兩年以後才能兌現,因為王家的頂梁柱、領頭羊,大司馬大將軍,現在已經成了汪洋中的一條船,成了正在過河的一尊菩薩,還是泥的。

帶來那條使王鳳變成泥菩薩的不幸消息的人,在急速馳驅之後,終於出現在陽平侯府。

他就是剛從宮裏趕來的那個長樂衛尉,也正是王鳳的堂弟,王音。

王音是王太後王政君的叔伯兄弟王弘的兒子,沾了太後的一點小光,在長樂宮擔任衛尉,這雖然隻是管轄長樂宮警衛隊的小頭目,但因為可以侍從皇帝左右,有許多國家機密都從他的眼皮子底下過,也算是相當重要的位置了。

此刻,這個位置的重要性,對於王鳳,對於整個王氏外戚集團來說,就更是顯而易見。因為,王音把執勤時得知的成帝和王章君臣關於罷免王鳳的密謀,全都毫無保留地報告給了他的堂兄。

大廈將傾!

王鳳乍聽厄耗,如雷轟頂,堂堂大司馬,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愣了好半天,王風才反應過來:

“他怎麼敢!我哪點幹得不好?他竟敢罷免我!我就不信離了我這個忠心耿耿的大司馬,看他怎麼對付這個爛攤子!”

王鳳數叨完成帝,又痛罵王章:

“三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竟敢在萬歲麵前給我穿小鞋、上眼藥!他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保舉他,他能有今天的地位嗎?這個沒出息的白眼兒狼!”

王音也氣憤不過。

“就是,這小子頂沒出息!巨君賢侄,你歲數小,不知道這個王章是怎麼回事。我告訴你,當初他在長安念書,又窮又病,連床被子都沒有,裹著亂麻編的牛衣禦寒。人家都說,有什麼別有病,沒什麼別沒錢,他倒好,又有病是又沒錢!自以為離死不遠了,哭哭啼啼給他老婆留遺囑,叫他老婆臭罵一通,說你這也叫男子漢大丈夫!他這才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往上爬,你大伯父愛惜他是個人才,親自向皇上保舉,讓他當了京兆尹。可他不說努力工作,回報咱爺們兒的器重,反而恩將仇報,搞這種見不得人的小動作,要不是我碰巧在宮中值班,把小子的一舉一動全看在眼裏,咱王家豈不是讓人捅了刀子還不知是誰幹的!”

王鳳火氣越來越大,拍案怒罵:

“好你個王章!你就把脖子洗幹淨等著吧!看你家大將軍怎麼收拾你!一個小小的京兆尹,敢跟我作對,有你的好!”

王音提醒堂兄:

“可是萬歲對他的封事很欣賞,好像真要照他說的辦呢!您要是下了台,咱王家的天可就塌了一多半了,別說收拾王章那小子了,就怕咱王家的兄弟子侄,一個一個反倒讓他給收拾嘍!”

王鳳破一語驚醒:

“是呀!皇上年輕,沒準主意,萬一聽信讒言,做出荒唐決定,這可怎麼辦?要不,咱給他來個硬占茅坑不離窩?好歹他是外甥我是舅,宮裏還有咱太後,他要免我我不走,看他難受不難受!”

這都什麼時候了,王鳳還有心思創作順口溜!

倒是王莽這匹“王家千裏駒”有見識,覺得這事兒還有挽救:

“堂叔父,這裏麵還有一個關鍵問題小侄沒弄明白,不知道萬歲有沒有決定由誰來替代大伯父的職務?”

王音一拍腦袋:

“巨君不說,我倒差點給忘了!剛才我偷覷了一眼,三章的封事上提到一個人。”

“誰?”

“馮野王!”

王鳳大叫:

“馮野王!那小子?他來接替我?笑話!”

王莽點了點頭:

“馮野王這人小怪有些耳聞,如果王章推薦的是別人,這事兒倒有點難辦,既然是馮野王,那就有回旋的餘地了!”

王鳳王音齊哦一聲,四隻老眼盯住了王莽的嘴,似乎那裏麵有什麼解危的靈丹、救亡的妙藥。

王莽被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他知道自己的五官中,就這張嘴寒磣點兒,忒大。於是他下意識地用袖子去遮掩。

“別遮別遮!我們要的就是這張嘴!賢侄,快接著說下去!”

“是啊!我們倒想聽聽,為什麼推薦的是馮野王,這事情就有了轉圈的餘地?”

王莽不慌不忙,扳著手指條分析:

“小怪至少有三條理由,可以證明這一點。第一,馮野王的家族背景,決定了他不可能入掌朝政。”

王鳳搖搖頭:

“這條理由站不住。馮野王是孝元皇帝時以身擋熊的馮媛馮昭儀的胞兄,中山王劉興的親舅舅,也是大漢朝有名的望族,這樣的家族背景,正宜入朝執政,賢侄為何如此論斷?”

王莽微微一笑:

“壞就壞在這個‘中山王舅’的身份上了。伯父,您歲數比我大,一定記得孝元皇帝在世時,馮野三就擔任了大鴻臚的官職,負責對與中華通好的蠻夷使節進行接待,也算在九卿之列。可是當禦史大夫李延壽病死,朝中大臣們都推舉馮野王接替,孝元皇帝卻說:‘我若用野王為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後世一定會說我偏向後宮親屬。我最近命尚書省從中二千石的官員之中推選了幾位候選人,各有所長。剛強秉直、不圖私欲的,是大鴻臚馮野王;聰明善辯、可以與四方交往的,是少府五鹿克宗;廉潔奉公、克勤克儉的,則是太子少傅張譚。野王雖然排在第一個候選人的位置,可他是馮昭儀的哥哥,為了避嫌,我寧願讓張譚為禦史大夫。’這件事很是令馮野三惱火,他曾經咽歎,說別人都因為親戚在後宮得寵而身價百倍,他卻反而因此倒黴,影響了富貴。這是他第一次吃這個‘王舅’身份的虧。當今天子登極之後,有司更是啟奏萬歲,說馮野王既為中山王舅,不宜再在朝中列於九卿,應該離開京城,到外地去作官。萬歲準奏,按照馮野王大鴻臚的級別,命他擔任上郡太守。這是他第二次栽在‘王舅’這兩個字兒上。雖然後來朔方太守蕭育上過封事,說馮野王行為和才能都屬一流,這麼一塊國家的活寶,理應回來擔任要職。但萬歲也不過才給了他一個治理河患的任務,調到瑯玡郡去當了太守,還是沒能重返京師,再入朝廷。伯父,堂叔父,您二位說,馮野王的家族背景,對他入朝執政,到底是有利,還是有礙呢?”

兩位互視一眼,一齊點頭。

“這麼說,有點道理,那麼第二條理由又是什麼呢?”

王莽喝了一口水,繼續白話:

“第二,他自身的性格,也決定了對他的這個起用計劃必定泡湯。”

“這話不對,馮野王雖然不在三公之列、九卿之伍,但官聲令譽一向不錯,你剛才不是還說連孝元皇帝都稱讚他剛強秉直、不圖私欲的嗎?”

王莽又是微微一笑:

“剛者易折,這個道理您二位比小侄清楚。特別是現在,遍現朝中文武,不是有靠山的貴戚,就是老資格的勳臣,誰願意自己頭上壓一塊剛直不阿的鐵疙瘩?馮野王這個人,又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兒、一根筋,見著不順眼的,逮誰跟誰叫真。他十八歲那年,那會兒還是孝宣皇帝在位,馮野王就自持才高,要試著當當長安令,讓孝宣皇帝給否決了。後來他從當陽長開始做起,遷櫟陽令,徙夏陽令,到孝元皇帝,升為隴西太守,又入朝當上了左馮詡。在左馮詡任上,轄區內一個叫做‘並’的池陽令搞貪汙,馮野王命令他的屬官督郵趙都查辦,趙都查出池陽令監守自盜的事實,把‘並’跟那些沒有檢舉揭發‘並’的罪行的小吏全都抓來殺了。後來‘並’的家人上書陳冤,說‘並’的犯罪數額隻不過十金之微,就要了他一條命,連屬吏也一起格殺勿論,未免量刑太嚴,而且趙都一個小小的督郵也無權處決朝廷命官,強烈要求嚴懲凶手、揪出後台。廷尉當然要拘留趙都,以便弄清事實真相。這趙都為了表示此事純屬他個人問題,與馮野王無關,沒等拘留就自殺了。說是自殺,誰又能保證不是馮野王搞的丟卒保車的把戲?反正不管怎麼說,這馮野王的強硬倔強在咱大漢朝不是數一就是數二。他當大司馬?別說咱王家不能答應,滿朝文武那些有折的、漏餡的,誰又歡迎?”

“好,這條理由通過了,你再說第三條。”

“您別忙,我再喝點兒水。”

“喝什麼水啊,丫環,給莽少爺上酒!”

王鳳聽得順耳,高興起來。

王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第三條理由最要緊!”

“哦?”王鳳的耳朵噌地一下就立起來了。

王莽卻賣個關子:

“二位長輩,您說說,萬歲最待見他的哪個兄弟?哪位王爺最有希望繼承皇位?”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定陶王劉康啦!”

“這就對了,馮野王是中山王劉興的舅舅,他要是當上大司馬,執掌了朝廷大權,一旦萬歲晏了駕,那繼位而立的還會是定陶王嗎?”

“當然不是,馮野王鐵定要保他的外甥中山王劉興上台,豈會為定陶王做嫁衣裳!”

“所以,定陶傅大後一定會拚命反對起用馮野王的計劃,定陶傅大後雖然隻是一個藩王的太後,可由於當年長期受寵於孝元皇帝,門下死黨也不在少數,這一股強大的勢力,不正是咱們的同盟軍嗎?雖然異夢,可畢竟同床,馮野王哪裏鬥得過?”

王鳳一拍大腿:

“著哇!三條理由條條精辟!我再加上一條:還有咱王家一門的堅決反擊!王音兄弟,你我兄弟這就上殿麵君,順便把王家其他那幾位兄弟一塊叫上,給萬歲來個輪番轟炸,非把馮野王打蒙了不可!”

王音一扯王鳳的袍袖:

“堂兄,這可使不得!這樣一來,激怒了萬歲,興許會適得其反,促使他下決心起用馮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