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閎被哀帝轟出未央宮,憤憤不平地跑到堂兄王莽那訴委屈。
王莽一聽就翻兒了:
“皇上也忒那個了!大漢天下,又不是皇上一個人的,那是高祖皇帝金戈鐵馬打下來的,從孝惠皇帝到孝成皇帝,八朝天子修澹經營弄到今天,可是不易!哪兒能說禪讓就禪讓!再說了,讓給誰不好,怎麼能便宜董賢那個小白臉!那小子除了陪皇上上床,別的還能幹什麼?”
氣呼呼,王莽很發了一通牢騷,反正是關著門說話,不怕外人聽見。
王閎這會兒反倒平靜了許多:
“堂兄,小弟今日麒麟殿上一番忠諫,雖說拂逆了龍顏,惹得皇上不快,但畢竟是吐出了心頭這口惡氣!就算是逐出朝門,永不聽用,也是值得的!堂兄這些天來不是常說麼,董賢之貴不由正途而得,亦必得而複失,隻要大家齊心,不讓小子隨心所欲,諒他一個嘴上沒毛的屁大點兒孩子,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王莽點點頭:
“這倒也是。今天皇上雖有禪位之語,卻未必能通得過太皇太後那一關,朝中大臣也絕不會任由皇上行此亂命!對了,我聽說董賢府第的大門無緣無故地塌而倒之,按照風水先生的說法,這可是不祥之兆哇!”
王閎瞟了堂兄一眼:
“堂兄,您是有文化的人,怎麼也這麼迷信?一座大門,塌了倒了的,難道還會妨害主人不成?說不定是哪個包工隊偷工減料,弄點假冒偽劣產品糊弄事兒,您沒見如今眼麵前兒,有多少剛蓋得的高級樓宇就漏水掉牆皮兒!”
王莽挺認真,瞪著兩眼:
“董賢那座大宅子可不是野雞班子承包的,他的老文人就是將作大匠,奉了聖旨領著宮廷建築隊幹的,還能偷工減料?你沒聽說,這幾年董賢受寵,家裏用的器物,都是內府監製!監製完了,還得皇上親自檢驗認證,合格了才賜給董賢用呢!幾年來,皇上光是獎勵工作出色的內府工匠,就花了不少銀子,哪兒會有什麼假冒偽劣的玩意兒?就是有,也輪不到董賢這個大紅人兒用啊!我告訴你,但凡那假冒偽劣的東西,都是拿來糊弄老百姓的,達官貴人家裏,哪兒容得了這路貨色!”
王閎想了想,心說誠服:
“這倒也是,董賢那麼趁錢,花的又是公款,才不會貪便宜去上那種當呢!”
王莽雙手一拍:
“就是這麼個理兒!大門是什麼?那叫門戶,是圈住富貴的,大門都倒了,那富貴還不敞開了往外溜啊?甭管迷信不迷信,我把話給你撂在這兒,董賢這小子,風光不了幾天了!”
王閎對堂兄真是佩服得快五體投地了:
“這麼說,咱們什麼也不用幹了,就揣著兩手擎等著瞧小子的笑話?”
“那倒不是。門戶自壞,隻是一種征兆,是天意的一種表露,天意最終還靠人來兌現。就算天上能掉餡餅,不也得伸手去接才有得吃嘛!咱們要做的,就是眼急手快接準了接住了那塊餡餅,既不能讓它掉在地上,也不能眼看著它叫旁人給接了去!”
王莽挺得意自己這神來之筆的絕妙比喻,歪著頭,眯著眼,兩隻手一個勁兒在虛空中抓撓比劃著,仿佛眼前真有那麼塊又大又香的餡餅。
王閎費了半天勁,才算明白王莽說的餡餅是什麼東西:
“堂兄,您是不是在說.咱們還得爭取在朝裏能有個一官半職的,好有機會去接那塊餡餅?”
“沒錯沒錯!我這兄弟腦瓜兒就是好使,再這麼下去,你真快趕上我了!”王莽回京這些日子,沒事兒盡跟堂弟在一塊兒了,說起話來,也就三分正經七分玩笑,就算是國家大事,也別搞得那麼嚴肅是不是?
讓堂兄這麼一誇,王閎也快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他一拍大腿:
“堂兄,眼麵前就有個機會,可以去搶占接餡餅的有利地形!”
王莽兩耳朵噌地一下就豎了起來:
“哦?”
王閎不慌不忙,侃侃道來:
“現在掌管宗廟祭把、禮樂和文比教育的太常職位正有空缺,前幾天皇上下詔,讓朝中大臣們舉薦合適人選,直到今天也沒敲定。小弟想,這太常雖說不在三公之位,卻是九卿之首,也是中二千石的秩俸呢!您自幼熟諳禮經,做這太常還不是那個什麼飛吃豆芽,小菜一碟?隻是,您原先任過大司馬,我擔心您對這九卿之首的大常職位不屑一顧……”
王莽連忙打斷:
“顧,顧著呢!想我大漢是禮儀之邦,太常之職任用是否得人,對禮儀、文化的建設相當重要!我也早就考慮過,當今天下,世風日下,肉欲橫流,說到底,還是人心不古、禮崩樂壞的緣故!我現在倒不擔心官職大小,我擔心的是,沒有人向皇上舉薦,那不也是枉然嘛!”
王閎見王莽頗有意向,趕緊出謀劃策趁熱打鐵:
“人咱們有哇!太皇太後是咱的親姑,有他老人家在宮裏,您當這個個小的太常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王莽對堂弟這個主意不以為然:
“大皇太後當然可以向皇上吹吹風,不過,您老人家的話也未必管用!你難道忘了,我剛從新都回來那陣兒,咱五叔的兒子成都侯王邑為我的事兒可沒少費腦筋,甚至於矯了太皇太後的懿旨,向皇上為我請求特進給事中的職位,結果讓皇上發覺了,不單王邑被左遷為西河屬國的都尉,削去封邑一千戶,連姑媽怹老人家也落了不是,一個勁兒給皇上認錯。如今再為大常的事去給悠添麻煩,那也不是我王莽的一貫作風呀!看來,咱們還得另辟蹊徑才成呢!”
“另辟蹊徑?”王閎眼珠亂轉,也沒轉出哪條蹊徑來。
王莽苦思了半天,想起來了:
“何武怎麼樣?他現在是前將軍,也算說話有點子份量的主兒,早先跟我交情也不錯,要不咱們走走他的路子?”
王閎沉吟著:
“堂兄,何武這人不大好對付!雖說他平常老愛給別人說好話,落了個‘獎稱人之善’的名聲,可依我看,他對咱王家早就不像過去那麼熱乎了,而且,這次他能重新回朝為官,除了諫大夫鮑宣為他在皇上麵前叫冤抱屈之外,董賢也使了不少的勁兒,接二連三地保薦他,您想,受人滴水之恩尚當以湧泉相報,他能不對董賢感激涕零嗎?您指望他來推薦您,恐怕是沒戲……”
何武的為人,王莽不是不知道,可他想,試試看也未嚐不可,除了太皇太後,王家也真沒什麼人能在這件事上說句管用的話了,何武當初和自己並列三公,甭管怎麼說,也算是舊時袍澤,同朝為官的舊誼,他還真地不管不顧?何況,就算他拉下臉來打官腔,不答應保薦自己,也沒多大損失,有道是有棗沒棗三竿子,走一趟反正也累不死誰。
於是王莽特地備了點兒新都特產,藏著掖著去找何武走後門兒。
果然不出王閎所料,何武一見王莽,是“隻敘友情,不談政治”,表麵上親親熱熱,左一盞右一盅地招呼家人上茶上香茶,可就是不往“大常”兩字兒上走。
王莽叫他給灌了個水飽,心說我這是招誰意誰啦?平白無故跑這兒洗腸子來?幹脆,抹下臉皮直插主題吧,再坐下去隻怕褲腰帶頂不住勁了。
王莽還真沒幹過這路低三下四求人的事,可為了自己的政治抱負,隻好豁出去了,他叫著何武的字:
“君公,王莽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來,是想勞動尊駕,給王莽找個差事幹幹。大漢正在用人之際,我王家受大漢三世厚恩,豈有吃糧不當差的道理……”
何武好像剛明白王莽的來意,端著茶碗直咂嘴:
“嘖,唉呀,巨君身在草莽憂國憂民,這份忠心令何武由衷欽佩!不過,眼下人浮於事,官員嚴重超編,恐怕沒什麼工作好安排巨君去幹……”
王莽點了他一句:
“其實王莽也並非刻求什麼高官顯爵,隻是學成文武藝,終歸要貸與帝王家,王莽雖然不才,自信憑著幾年攻讀禮經的底子,幹點兒祭宗廟、掌管禮樂的事還是力所能及的嘛!王莽其實也聽說了,皇上有詔,讓朝臣舉薦太常的人選呢!”
何武連聲怪叫:
“不成不成不成!大常那種小官兒,哪裏敢勞動巨君您這樣的棟梁之材!想當初,巨君身為大司馬,比何武的大司空還高出一頭呢!前任大司馬屈就大常,這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嘛!不成不成真的不成!”
王莽正要說話,問武提出了一個讓王莽再也無法多說半個字的建議:
“巨君,何武倒有個主意,您耐心等兩天,容我寫一道奏章,向皇上辭去我這個前將軍,委屈您接這一攤兒,您看怎麼樣?”
王莽聽見這句話,哪裏還在何府坐得下去?
“君公何出此言!這一來我王莽還叫人嗎?不得讓天下人罵死!得,您的情兒我王莽領了,咱們後會有期!”
沒等王莽轉出何府的九曲回廊,何武就吩咐家人:
“往後王莽再來就說我不在!上朝、旅遊、逛早市,隨便找個理由給我擋駕!我還敢招惹他們王家?去了毛的鳳凰,他連雞也不如!真是,白糟踐我這一壺好茶葉了!”
其實王莽本來就不該麻煩何武。何武五年前被剝奪了大司空的印緩,跟王莽一樣,也在封國裏閑居,虧了鮑宣、董賢,才被重新起用,幹了一個來月的禦史大夫,又被徙為前將軍。官場規矩,升職為“遷”,平調或降職為“徙”,他何武自己還直犯嘀咕呢,哪有閑心為王莽謀福利?王家早已是昨日黃花,無權無勢還盡得罪新寵新貴,他憑什麼要沾這個包?董賢、王家哪頭炕熱,他盤算得好著呢!
不過智者幹慮必有一失,何武這個小算盤可是執拉錯了!
何武推掉王莽之後沒幾個月,大漢的政治形勢有了讓他瞠目結舌的變化,漢哀帝劉欣真真切切地“哀”哉了!
哀帝之死,《漢書·哀帝紀》中隻用了區區十個字予以記載:
“六月戊午,帝崩於未央宮。”
這是元壽二年(公元前1年)的事情,這一年哀帝劉欣才隻二十四歲,當了六年的皇帝之後,這位著名的同性戀者終於壽終“正寢”,可惜當時醫學不夠發達,否則一定能夠查出哀帝之死與艾滋病之間的某種關係來。
望著哀帝直挺挺的屍體,董賢哭得是六神無主、死去活來。一方麵,他是難以割舍與哀帝的那一段情愫,另一方麵,也有擔心自己地位的成分在內。別看大行皇帝對自己推崇有加,也別看滿朝文武平常對自己唯唯諾諾,更別看匈奴單於嘰哩咕嘟一勁兒讚美自己是大漢賢臣,其實董賢對自己有多大份量最清楚了,哀帝是一座山,他不過是靠在山上的一塊不結實也不壯觀的石頭,有山在,他還能讓世人當個稀罕景兒看,山一倒,他也就歇菜完活了。什麼大司馬,這會兒早哭成個大淚馬、大死馬了。還高安侯哪,這下兒是既不高也不安,光剩下“猴”了,一隻被主人遺棄在背角旮旯兒的愁眉苦臉禿尾巴猴兒。
這隻猴兒正在傷心慘然,突聽殿門外一陣急急風響起,“鏘鏘鏘鏘鏘鏘鏘……”太皇太後王政君踩著鑼鼓點兒就進來了。
“大台嗆嗆登嘣嗆啷采登嗆!”一個四擊頭,老太太威武雄壯地亮住了相。
象征性地哭了兩聲之後,王政君往龍椅上一坐,拐杖把地皮跺得山響:
“大司馬何在?大司馬何在!”
眼淚汪汪的董大司馬,跪在王政君麵前的時候,還搞不清老太太為什麼發這麼大的火,好象哀帝是他董賢害死似的。
“太皇太後,喚臣何事?”
“‘合適’?你還想合適?朕來問你,你就讓大行皇帝這麼躺著?”
董賢傻了眼:
“不這麼躺著還能哪麼躺著?龍袍是剛換的,鋪蓋是裏外三新的,連錦被也是特意絮得厚厚的,軟乎著呢……”
老太太使勁兒頓著拐杖:
“大六月的,你是成心要把大行皇帝給捂臭了是怎麼著?”
“反正停不了幾天靈就要出殯,不礙事吧……”
“胡說!你以為這是平常老百姓家裏辦喪事哪?這叫國喪!虧你還是大司馬呢,連這點兒規矩都不懂!我瞅你也不癡不苶的,平常大行皇帝沒少誇你大賢大慧,敢情你就這麼‘賢’這麼‘慧’啊?陵寢預備好了嗎?梓宮打造得了吧?溢號議定了嗎?嗣皇帝選了嗎?一切喪儀部敲定了嗎?什麼都沒弄,你倒急著要出殯!告訴你,大行皇帝這一走,沒個倆月仨月出不了未央宮,你趕緊給我想轍,天子龍蛻要是出了半點差池,朕拿你是問!”
董賢哪兒有什麼轍?他哭喪著臉:
“太皇太後息怒!臣從來沒處理過大喪國典,再加上驟道山陵之崩,方寸已亂,實在沒什麼好轍了……”
王老太太冷冷一哼:
“朕料你也沒這個能耐!算了,朕也不難為你了,找個明白人來料理大行皇帝的後事吧!”
董賢這才鬆了一口氣:
“一切全憑太皇太後作主!”
王政君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當年孝成皇帝駕崩,就是前大司馬王莽給操持的後事,有經驗,辦事麻利,朕有心沼他主持喪典,你以大司馬的身份協助他!”
說完,也不等董賢表示意見,立命使者馳奔王莽府第。
沒一會兒,王莽也“鏘鏘鏘鏘”地急急風著趕到未央宮。重任在肩,他顧不上哭,先吩咐了幾件事:
“馬上著淩人將淩室蓄下的大冰搬運過來、先護住大行皇帝龍蛻!著使者往在京二千石以上官員府邸報喪,命他們速來吊祭!著各校尉嚴飭部屬,京城內外加強警戒,以防突然變故!”
一條一條分派停當,王莽才撲到哀帝靈前,三叩九拜,放聲大哭。
王政君點著董賢:
“你瞧瞧,你瞧瞧!這叫辦事!瞧這麻利勁兒,比你這現任大司馬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