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追溯王莽人生軌跡的時候,恐怕我們不得不稍微花費一些筆墨,說說他的姑姑元後王政君。
王政君是漢元帝劉奭(Shi)的皇後,劉奭駕崩之後,她以太後的身份主持朝政,而且她壽命還特別長,先後熬死了四個皇帝,弄得班固班老先生在總結經驗時也喟然長歎:
“元後經曆了四朝君主,主持國政六十多年,她那些兄弟輪流執政,一門中五位大將軍,十位侯爺,終於在新都侯王莽的手裏讓政權變了顏色,而她還死死把住傳國玉璽,不打算交給王莽。婦人之仁,真是可悲呀!”
其實,皇後的位置本來輪不上王政君,因為她的出身並不算怎麼高貴。王政君的長輩中出的最高官員,也就是她的爺爺王翁孺,曾經當過漢武帝的繡衣禦史,繡衣禦史又稱繡衣直指,在履行職責時身穿繡衣、手執斧铖,因此又簡稱為繡衣。這是一個不經常設置的官員,隸屬於禦史大夫,主要任務就是奉命去鎮壓農民起義,或者查辦一些重大案件。這王翁孺雖然當了繡衣禦史,到魏郡去鎮壓一起叛亂,本該是一個踩著人頭往上爬的絕好機會,可惜他手段欠辣、心腸欠狠,整人的辦法不多,因此連這頂小小烏紗也沒戴長久,就被上司撤了職。不過老先生倒也想得開,自我安慰:
“我聽說拯救一千個人的生命.就會得到蔭封子孫的好報。在我手底下漏掉的,大概得有萬把人了吧?我的後代還會不興盛嗎?”
老先生被撤職之後,手中無權,阿貓阿狗的也敢來欺負他。為此,跟老家東平陵終氏家族鬧起了意見,又惹不起,隻好三十六計走為上,一家子抱著水缸、端著尿盆,浩浩蕩蕩開奔魏都元城委粟裏,到那兒安家落戶去了。王翁孺好歹也算是官場裏滾過來的人,以他的才於。怎麼可能安心以盡終身呢?何況當地又正缺基層官員,就請他出任了三老的職務。這漢朝時候的三老,嚴格說起來並不算什麼正式官員,有印無祿,不過也有兩點好處,一是不用服謠役、出公差,二是每年十月可以享受一次官府的酒肉招待,狠狠地來一頓吃喝。三老的職責,倒也簡單,“掌教化”,凡有什麼孝順子孫、貞義婦女、扶貧救難之類的好人好事,就由三老出麵表彰一番,以正民風。王翁孺本來就是個老好人,如今當的又是盡說好話用不著得罪人的差事,自然群眾關係不錯,“郡人德之”。
王翁孺有個兒子,叫王禁,也就是王政君的父親、王莽的爺爺。這家夥年輕時候在長安讀過書,也當過一陣子廷尉史的小官。廷尉史是延尉的屬吏,主要職責也就是抄抄寫寫,偶爾也參加一些案件的審理工作。
王禁雖然官不大,但因為和自己學過的挺對口,幹起來還滿有興趣,而且雄心勃勃,王禁雖胸懷大誌,倒也信奉一條古訓:“成大事者不必拘小節”。因此,在酒色二字上也就十分用功,光姨太太就娶了好幾個,弄璋弄瓦地給他生了不少下一代,四女八男。古時候兄弟姐妹的排行是按性別算的,王政君在女孩中是老二,上頭有個姐姐叫王君俠,下頭兩個妹妹叫王君力和王君弟。八個兄弟,老大王鳳,字孝卿,老二王曼,字元卿,老三王譚,字子元,老四王崇,字少子,老五王商,字子夏,老六王立,字子叔,老七王根,字稚卿,老八王逢時,字季卿。請大家稍稍留一下心,因為上麵開列的人名中,有不少後來都因為王政君的裙帶關係當了大官,對於西漢末年的政治風雲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隻有王曼死得早,沒趕上王家飛黃騰達的好時候,不過他的寶貝兒子王莽,倒是很替他爭了一口氣,一直做到了皇帝,這是後話,先不去說它。
這一堆的丫頭小子,有大老婆生的,也有小老婆養的。王政君,還有王鳳、王崇,都是正太人李氏所生。據說李氏當初懷著王政君的時候,夢見一輪明月鑽進了自己身體的某一個部位,這可是個產生貴女的好兆頭。後來果然生下了王政君這個大富大貴的寶貝千金,不過李氏自己卻並沒有因此享受了什麼特殊待遇,反而被王禁以妒忌的罪名給轟出了家門。這也難怪,姨太太一多,自然難免發生一些家庭矛盾,李氏處處倚仗自己正妻的地泣,得理不饒人,她也不想想,好漢難敵雙拳,那麼多年輕狐媚的小騷貨,枕頭邊上給王禁吹上點兒小風,那正妻的地位還坐得穩麼?
王政君不愧是明月入懷生下的貴人,少女時期就非同凡響,光丈夫就“克”死了兩位。頭一位是平民百姓,青史無名,當然無福消受這位貴人,剛跟王政君訂了婚,就鳴乎哀哉、伏惟尚饗了。第二位來頭可大,是漢室宗親,封到了東平王。年輕的東平王偏不信邪,下了聘禮,要收王政君為姬,可是也等不到花燭之夜,就駕鶴西遊,到陰曹地府做他的新郎官兒去了,倒平白無故讓王家得了不少聘禮,發了一筆小財。可是王禁卻嚇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心想:我這個閨女命硬,克夫呀!這是什麼怪物投的胎,可別克完夫再克父,那我就慘到家了!
不敢耽擱,趕緊請了一位算命先生給王政君掐算掐算。算命先生裝模作樣開了一陣,故作神秘狀,說了五個字:
“大貴不可言!”
就這五個字,頓時讓王禁想入非非:
“大貴不可言?還要怎麼貴?連王爺都鎮不住她,莫非還真要給皇上當媳婦不成?”
抱著有棗沒棗三竿子的宗旨,豁出去了,花銀子,請家教,望女成鳳,學習琴棋書畫,為未來進行智力投資。
到了王政君十八歲那年.機會來了。漢宣帝劉詢的皇後,身邊缺少知書達理、精通諸般技藝的宮女,王禁就把王政君獻了上去,在皇後的掖庭充當一名“家人子”。這家人子,在西漢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皇孫妾的別稱,另一種是宮女的雅號。王政君要當的,顯然是後者,是專門伺候皇後的宮女。王禁可不管那麼多,他想,能問候皇後,必然有機會接近皇上,哪天皇上一不留神,說不定就布施雨露一回,萬一龍種惠播、珠胎暗結,生下一個半個龍子,母因子貴,保不齊就此一步登天呢!皇後的位子不敢想,至少封個婕妤什麼的吧?誰知道哪塊雲彩有雨呢!
王政君在掖庭當了年多的家人子,龍子沒懷上,倒差點兒成了聾子!成天深宮寂寞,兩耳不聞宮外事,有道是用進廢退,那還不聾?——這是笑談,反正她這一年多算是白幹,連皇上是老是少是俊是醜都不知道。您想,皇上光有名號的嬪妃就不知有多少,哪就輪上王政君這個家人子了?他老人家忙不過來呀!
很快,太子劉奭那邊就傳來了消息:劉奭的愛妾司馬慧死了。
您可能要問,王政君的或者說她老爹王禁的既定對象是皇上他老人家,怎麼又到太子那兒去啦?這我也是沒轍,誰讓王政君的皇後夢就是由打司馬良娣這兒圓起的呢?咱們隻好暫時請王政君歇一會兒,先說說劉奭跟司馬良娣這檔子事。
這年是公元前52年,也就是西漢宣帝甘露二年。
太子宮中夜色正濃。劉奭寵愛的良娣司馬慧晚妝已畢,正在夜色迷茫的寢殿中盼望著太子的寵幸。
司馬慧屬於那種典型的美人,柳眉杏目,桃腮櫻口,麵容十分姣好,雖然正害著喜,有些個妊娠反應,但風韻不減,反而增添了一種弱柳經風、婆婆搖曳的美麗。
西漢那陣子,太子的妻妾們分為三等,最高的是“妃”,中等的是“良娣”,最次的一等叫做“孺子”。因為劉奭的眾妻妾中還沒有生下一男半女的。所以也就還沒有產生出一位“妃”來,目前隻有良坤和孺子兩等。
雖然隻有兩等,可正是因為“妃”暫缺,大家夥兒都虎視眈眈盯著那唯一的妃位,鬧得團結很成問題。
對於孺子們,司馬慧根本不放在心上:
“瞧瞧她們那副德性!濫竿充數罷了,有什麼資格跟我爭?不是長得醜,媚主的功夫也差得遠啦!”
憑良心說,以太子的身份,那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是儲君,要什麼樣的美人兒沒有?何至於像司馬慧說的那樣,弄一幫又醜又沒文化的粗笨丫頭來充數?話不是這麼說,因為司馬慧本人層次太高了,在她眼裏,那些孺子們的確不夠檔次,和她不是一個級別的。其實,無論是相貌、體態,還是知識、氣質,甚至連夜班的功夫都算上,隨便提拉一個出來,配給那些王老五們,任誰也得衝北燒高香,謝天謝地,成天照著祖奶奶的標準招呼。
至於其他那些良娣們,司馬慧至多稍稍多加一點小心,也就足夠了:
“她們?哼,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頂多也就配給我打打洗腳水吧!”事實也的確如此,劉奭還真的讓一個犯了過錯的良梯給司馬慧打過洗腳水,一方麵是懲罰那個出言不遜、當麵讓司馬慧下不了台的良娣,一方麵也表現了他對司馬慧的特殊照顧。
真正具有和司馬慧爭寵實力的,在太子宮中隻有一個人,董良娣。
論相貌,董良娣雖然也是婷婷嫋嫋、國色天姿,但畢竟要略遜司馬慧一籌。
不過她有她的優勢項目,那就是吃。
美人的吃,可不比莽夫魯漢的吃,踞案大嚼、狼吞虎咽,那種吃法層次太低,頂多也不過讓劉奭誇一句“美人飯量頗雄”而已。
董良娣在飲食上造詣不淺,每一次為劉奭舉辦的專門宴會,總體設計方案都由她親自製訂,從食譜的選定,製作的方法,宴席的程序,直到餘興節目的安排,巨細無遺,堪稱一個完整的係統工程。而這項工程的唯一目標,就是博得劉奭的歡心和賞識。而且,她深刻認識了古人說的“食色,性也”這幾個字的精妙含義,對於“食”與“色”的關係,更是理解得十分透徹。可以說,董良娣在把飲食與性事聯係起來加以若幹發揮這一點上,真正是慧心獨運、構思巧妙。為了更直觀地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摘取一次太子宴會的片斷,這次宴會正是在司馬慧望穿秋水等待劉奭的寵幸時舉行的。
時間:燭火初上起至萬籟俱靜止。
地點:宴樂部分,在董良娣私人餐廳知味齋。餘興節目部分,在董良娣寢殿臥室。
人物:太子劉奭,良娣董佳顏。(注:另有采買五名、紅案五名、白案五名、掌灶五名、掌勺五名、上菜五名、歌舞演員二十名、鋪床疊被伺候就寢兩名等服務人員,由太監與宮女擔任,其餘不計。)
性質:本次宴會純屬家宴性質的晚餐,不宜宣傳,特別注意對司馬良娣等人保密。
宗旨:聯絡感情,增進了解,爭取實現食文化與性文比的完美結合。
食譜:美腹柔情(即雛牛腴,小牛腹部嫩肉,配竹筍、菖蒲等);
望主隆恩(即肥狗和狗肉製羹,配脆嫩石耳);
掌上獨豔(即熊蟠臑,炯熊掌,配鮮美芍藥醬);
雨露無邊(即薄耆灸,叉燒裏脊,配帶露水新鮮紫蘇、秋菘);
軟香滿懷(即山梁餐,嫩野雞,烹至酥軟,配壯陽中藥);
珠胎早結(即豢豹胎,清炯胎豹,配滋陰中藥);
魚水諧歡(即鮮鯉膾,雌雄鯉魚一對,清蒸,配香菇鮮蘑);
鴛鴦夢酣(即鳧雁熬,雌雄乳雁一對,以清酒蒸,配合歡蕊);
芳芬盈口(即蘭香飲,以蘭蕊釀成,飲之口齒含香);
溫馨在握(即楚苗食,雲夢澤香稻米,蒸熱摶團,握之溫馨,聞之甜香,入口即化);
(此外尚有三十餘種,不再贅述)。
歌舞:除一般宴樂歌舞外,擬特別安排新近由西城傳入中原的袒腹舞蹈表演,由董良娣領銜主演,屆時董良娣將一展迷人腰肢,製造夢幻一般的奇妙情調,為宴後餘興節目進行鋪墊。
餘興:擬由太子與董良娣臥談食文化與性文比的密切關係,並進行有關實踐。時間長短視太子情緒和體力情況另定。
這次宴會一切進展都很順利,劉奭對於席間的美味佳肴讚不絕口,特別是那些菜肴的名稱,很有文化意味,富有某種方麵暗示色彩的名稱,已經接近達到挑起劉奭在宴樂之外的某種欲望的目的了。
我們隻能說是“接近”,因為董良娣百密一疏,安排了太多太烈的酒,而劉奭的酒量,似乎不像他太子的身份那麼高,不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反倒是在一人之上,萬萬人之下呢。
這個失策,宴會不久董良娣就發現了。為了不影響宴後的餘興節目,她命令宮女們不要再給太子進酒,可是劉奭卻不讚成,照樣一觥接一觥地狂飲著,不是在品味酒中樂趣,倒像是在用酒來澆溶胸中的塊壘一樣。
“殿下,您少用一些酒,雖說這酒芳芬盈口,但畢竟會亂人心智的呀!”
董良娣用錯了一個詞,她不該說“亂人心智”的,因為她的本意,就是想讓劉奭在酒宴上迷亂心智,忘掉那個司馬慧,並和董良娣自己成就枕席之歡的。如果她改用其他的詞,或者幹脆明說酒喝多了會影響下麵的餘興節目,可能更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