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簷角和輪廓線那裏都掛上了彩燈。真是彩燈,五顏六色的。呂明讓人去附近燈飾總彙買。呂明關照說顏色要雜。越雜越好。”結果買回來的就果然很雜。雜到你搞不清楚到底有幾種顏色。雜到那些奇怪的顏色奇怪地毫不合理地分布著。沒有任何規律。反正就是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很有了些煙火氣。就像春節年夜飯,最後端上來個大雜燴。裏麵什麼都有,什麼都看不清,但就是喜氣。就是熱熱乎乎的。當然,還是有不同。無梁殿各個樓層的飛擔那裏,原先爬著草和藤蔓,樓頂還長著小的雜樹。冬天沒葉子,但樹枝的形狀是清楚的。現在,雜亂的彩燈一照,殿的輪廓與樹的輪廓混在一起,殿模糊了。樹也模糊了。反倒有種人間的喜劇色彩。再不是那個灰黑沉沉、上麵長滿亂草、陰森森的大家夥了——
惠芳很喜歡。惠芳跑進跑出看了幾次。嘴裏不住地說著:“熱鬧,真熱鬧。”惠芳小心翼翼在呂明的左臉上親了一下。還紅了臉。惠芳說,那個殿要是平時都這樣就好了。就不會那樣讓人害怕了。惠芳想了想,又說:“這恐怕要費很多電吧?”後來呂明就坐到了一個小壁爐的旁邊。是個關係戶經營的小壁爐。裝修房子的工頭,那個把甲醛、氨、苯以及氡帶進來,又把老樹斬草除根的那個。壁爐就是他的小舅子代理經營的。那輛蓋了雨篷的卡車開出去後的第三天,工頭就對呂明談起了壁爐的事。是個歐式壁爐。很洋氣的。呂明皺皺眉頭。“明朝不會有這東西吧。”呂明說。工頭不回答。抽煙。眼睛成角度地看著呂明。工頭的煙屁股上沒套煙嘴,所以說,他看呂明的樣子就顯得特別瀟灑。
壁爐送過來的時候,呂明心疼了好幾天。扔了,心疼。不扔,還是心疼。最後還是裝上了。裝在進門的那麵牆上。又作了些處理。總算不紮眼了。但呂明出門進門時總扭過些臉。不想看到它。作為商人,呂明一看到它,就想到了兩個字:失敗。
呂明覺得聲音很吵。阿龍一直在唱。先是阿龍一個人唱,後來好多人都跟著一起唱。還擺動手和腳。兩隻手臂抱頭,兩隻手則在腦袋後麵交叉著,握得很緊。好像要從背後痛苦地拔出自己的脊柱。呂明看著,覺得有點好笑。特別是阿龍的尖叫。阿龍唱著唱著,就會在台上跳幾下,翻個滾,跪下來,然後就尖叫。人和人真是不同。呂明想。有人做生意,有人唱搖滾,有人則硬要往明代建築裏塞一個西洋的壁爐。
呂明記得,中午吃飯的時候,阿龍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阿龍說有些時候,人真想跑嗬。”呂明說是嗬,所以你們就叫奔啊。”後來就又講到了西藏。不過,呂明想,髙原缺氧,其實是不能奔跑的。高原上的奔跑很可能會有生命危險。但呂明在無梁殿四周就從沒有奔跑的感覺。也會有些形體動作。比如說,那個推銷壁爐的工頭,歪著眼睛,抽著煙,看呂明的時候,呂明就很想上去給他一巴掌。狠狠地。
呂明累了。很想休息一下。音樂是這樣猛烈,讓呂明產生衰老的幻覺。呂明用手撐了一下頭,突然發現旁邊的位子上有對十七八歲的小戀人。正抱著親嘴。小女孩的頭整個看不見,男孩子也隻露出半個腦袋,傾斜得很厲害。還能聽到嘰嘰喳喳的聲音。鳥叫似的。
呂明手裏拿了隻細長形狀的香檳杯。裏麵放了些烈性酒。呂明累了。阿龍的聲音越大,越嘈雜,他就越是覺得累。覺得手和腳都癱軟了下來。老了。呂明想。但不——呂明拿起手裏的杯子,喝了一大口。然後又直起身,向著阿龍的方向打了個響亮的榧子。“好!”呂明說。後來恍惚就聽到了狗叫的聲。呂明手裏細長的香檳杯潑出了兩滴酒。呂明的手抖了一下。就一下。呂明以為好了,但回頭朝門口看的時候,呂明的手忍不住又抖了一下。是女鄰居汪琳琳。她戴了那張奇怪的麵具。女人,旁邊是個胳膊上穿著鐵鉤子的男人。女人的胸口貼了張白紙,上麵寫著一行字:我發誓再也不看你的內心。
女鄰居汪琳琳。女鄰居汪琳琳燒成灰,呂明也認得她。女鄰居汪琳琳正麵走進來,呂明的眼裏也是她漂亮的圓屁股的背影。呂明向她走過去。手裏拿著細長的不斷潑出酒來的香檳杯子。“你好。”呂明說。汪琳琳仍然穿著毛皮。好像還是白色的。汪琳琳看了呂明一眼,然後從隨身的小包裏取出煙。呂明把手裏的杯子放下來,拿出打火機。啪的一聲,沒點著。又啪的一聲。
呂明想象過很多次與女鄰居汪琳琳的見麵。地點也有很多。無梁殿附近。小區門口。街上。呂明甚至還想象過,他站在玻璃窗的後麵,正偷看著汪琳琳,可突然的,她一抬頭,看到了他。還有一次,呂明在喜來登談事。談完了,客人先走,呂明就在那裏多坐了會兒。呂明抽著煙,看著進出的人。心裏有種莫名其妙的期待。後來呂明的手機響了。是惠芳。在電話裏,惠芳小聲問了一句話。其實答案就寫在家裏的時鍾上。惠芳問呂明:“現在幾點了?”
惠芳一直擔心呂明在外麵有小蜜。起碼有兩三次,呂明發現,自己隨身帶的那隻黑皮公文包被人翻過了。很細密的手跡。邊角,裏外,翻得很細心。翻過,再理好。就像平時給呂明整理衣物那樣。還有西裝口袋。皮夾的裏層。上麵都插滿了女人的手。纖細,緊密。疏而不漏。
惠芳還給呂明辦公室打電話。呂明公司有個女秘書,一次吃飯時惠芳見過。女秘書長得不錯。上海人,說話很嗲,還有股媚氣。也會看人眼色。但眼色看著看著又忘了,當著惠芳的麵,不經意朝呂明甩了個眼風。回家後,惠芳半天沒說話。一雙手卻把家裏的東西碰得乒乓直響。“現在上海也不怎麼樣嘛。”惠芳說。聲音還是小的,但有了些底氣。呂明正翻著當天的報紙,抬起頭,“嗯?”了一聲。“也沒什麼地區差別了,上海人也來蘇州找工作。”呂明就有點懂了。皺皺眉頭,順手把電視打開了。那幾天電視正放《來來往往》,康明遠正來往到時尚又會講黃段子的時雨鵬那裏。惠芳拿過遙控板,調高聲音,嘴裏不停說著女孩子還講黃段子。女孩子還講黃段子。”呂明知道,她接下來肯定要對上海女秘書的麵相進行評價,就先說了句:“她顴骨高,克夫。”惠芳就笑了。但呂明覺得很無聊。
有時惠芳做過分了,又正逢上呂明心情不好,呂明也會發火。臉鐵青的。板著。特別陰沉。呂明一發火,惠芳就軟了。很驚慌。不斷地端茶遞水,眼神怯怯的,像是受了驚嚇的動物。半夜裏,呂明醒過來,發現惠芳在被窩裏窓窸窣窣地動,一隻手伸過來。也是驚慌的,軟塌塌的。試探地抓住呂明的那隻。這類事情的最後,總是由惠芳告訴呂明說:真的,真的全是因為她愛呂明,才會這樣做的。然後呂明再表示:他已經原諒了她。並且,這同樣也是真的。呂明和上海女秘書的關係確實有點曖昧。但也僅是曖昧。沒上過床。有些重要場合,呂明會帶上女秘書。作為一種生意場上的秘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