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這些寫作者,就好比一些在土地上尋找泉眼的人。倒不是說寫作本身有多神聖,“找泉眼”隻是說明:第一,寫作其實也是件體力活,要拿把鏟子什麼的,東挖一下,西挖一下。第二,從表層探向深處、從已知探向未知、從幹燥的泥土下麵找出汩汩的泉水……這些多少也能構成一道隱喻的景觀。

那麼,現在我們的問題是:怎樣找到屬於你的那個泉眼?什麼又是你能夠湧流不斷的那個泉眼?每代人的泉眼都是不同的。大家在不同的地方發現它們,挖掘它們。或許,有那麼一天,我們會發現,那些泉眼與泉眼之間,其實倒是相通的。正因為相通,所以才能生生不息。

但是,發現那個泉眼需要智慧和眼光,確認它,同樣也需要智慧和眼光。因為這個泉眼它通常是隱蔽的。或許找了很長時間都找不到,還可能會找錯了。開始時東挖一下,西挖一下,還能挖出些地表水什麼的,後來就枯竭了,那都是由於沒能找到真正的泉眼。問題就在這裏:如果你要持續地挖,並且不斷讓它湧出泉水來,那麼,你就必須要找到一個真正屬於你的泉眼。當然,挖掘時用的鏟子的類型、挖掘姿勢以及體能什麼的,它們同樣也是重要的——我認為,它們類似於寫作的基本技巧。這些基本的關過不掉,即便找到了泉眼,也是深挖不下去的。

不過。還有這樣一首詩:既看見你,也看見他。但你們二人,不能相互看見。中間是一麵牆,一棵樹,或一陣煙霧。我在牆的縱麵,樹的上麵,我就是白霧本身。

我認為,這裏的二人,一個是個體,另一個則是命運。而小說的本質,就好比這裏的“白霧”。但是,人活著的時候,誰也料想不到,生命裏深藏的那把刀,什麼時候會圖窮匕見,而那團黏黏糊糊的“白霧”,又在什麼時候雲開霧散。所以,即便我們進行的是身體力行、明白可視的“挖掘”活動,相對於那個更宏闊,更莫測的事物來說,卻永遠隻能是詢問與旁觀而已。

陳淑霞

繪畫作為視覺藝術應具有衝擊力。衝擊什麼?是眼睛,還是心靈?是創作者自己,還是觀眾?當所有人都爭先恐後地比著衝擊的時候,衝在最前麵就成為藝術創作的唯一的目的了。於是,不管在場內還是場外,都是些衝鋒陷陣的人們。然而,就我目前的創作狀態來看,衝擊力很弱。多少年來仍在邁著四方步,慢條斯理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這讓關注我的人有點失望。衝擊畢竟是做給別人看的,能否感染別人、甚至感染自己就不得而知了。羨慕別人的同時,我也不得不考慮到自身的心理素質和身體素質。在先天不足、缺少爆發力的前提下,索性增加耐力,把手中的事情做得更純粹些,更符合自身些。在這漫長的、少有積極教育意義的勞動中,完善自身性格,既而對我的工作產生有利影響。

朱文穎

《哈瓦那》和《兩個人的戰爭》等幾篇小說,都是以上海為背景的。

我喜歡上海,並不完全因為它的繁華、高度發達的商業,相反,我覺得正是這些東西把上海變得很生硬,變得太有規則。我喜歡的上海,是能夠給世界和人的關係提供極為豐富可能性的一個地方。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們長期生活在一個高度理性化的社會裏,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這種高度理性化對我們造成了傷害,我們卻不知道這就是傷害。大家都已經習以為常,都已經麻木了。而我覺得,在上海,在那個我沒有見到過的年代裏,還有著一點不一樣的東西。有一些邊緣化的沒被僵化的東西,不很確定的東西。這符合我對人性的喜好。就像在《巴黎聖母院》裏,我最喜歡的人物不是敲鍾人卡西莫多,也不是艾思米拉達,我認為他們都屬於象征性的神明人物。我最喜歡那個神父。因為他複雜、真實,他一看到艾思米拉達,就覺得自己的靈魂受到了威脅,感到了自己危險的境地。他被敲鍾人卡西莫多從鍾樓上扔下去的時候,嘴裏說著:“啊,都是我愛過的人呀!”他有著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的罪惡與欲念,同時也隻有他最接近、最懂得那個神明的世界。複雜、微妙,並且有著向光性。這或許也是我寫作時審美上的一種取向。

陳淑霞對待生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本準則。我的生活準則是以一顆“平和”之心對待生活中的一切。這條準則體現在藝術創作中,就是貼近自然,並達到一定的層麵。我比較看重生活。生活是豐富多變的,牽動著人的感情。有時僅僅是一閃念的置換,我們的角色就變了,而且變得那樣輕易。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有時在局內,有時在圈外。我總是對此觀察、品味並樂在其中。生活又是具體的,具體到細膩的品質難分高下。比如和孩子一起玩,與丈夫一起逛商店,比如不動腦筋、無目的地勞動,獨自在家挪動著對我來說非常巨大的家具,將它們重新組合,等待著家人回家後的驚喜。這些行為與藝術有關嗎?我已懶得仔細分析。我的藝術創作不過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作品也就自然成為生活的注腳和總結。依我看,“繪畫”和“活著”是一對近義詞。有時界限分明,有時含混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