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他對青年寫作者言傳身教,是很花了心思的。他這樣做,目的全在“培植一代正氣之花、磊落之樹的新苗”,他說:“文壇正如舞台,老一輩到時必然要退下去,新的一代要及時上演,要各扮角色,載歌載舞。”他雖然在青年作者身上花了許多心血,傾注了深厚的感情,但他編刊物的時候,從不喜歡把作者叫到自己家裏來,以為幹這一行,隻應有文字之交。例如和劉紹棠、從維熙等,雖然文壇盛傳他們是孫犁的“大弟子”(孫犁本人一直反對這樣稱呼),但至今見麵為數寥寥。從維熙最初給《天津日報》文藝周刊投稿,有一次到報社來,孫犁隻和他(還有幾個別的人)在會議室裏見了一麵。1957年初春,孫犁在北京住院,從維熙和劉紹棠、房樹民買了一束鮮花去看他,結果沒能進去。80年代,孫犁重提此事,還眷念不已:……1957年春天,他們幾位,怎麼沒有能進到我的病房呢?如果我能見到他們那一束花,我不是會很高興嗎?一生寂寞,我從來也沒有得到過別人送給我的一束花。
現在可以得到了。這就是經過他們的努力,不斷出現在我麵前的,視野廣闊,富有活力,獨具風格,如花似錦的作品。即使在這些他親自指點、培養過的後輩作家麵前,他也總是那麼平易親切,謙虛謹慎。有一次,他給從維熙寫信說:“我成就很小,悔之不及。我是低欄,我高興地告訴你:我清楚地看到,你從我這裏跳過去了。”現在,他以同樣的熱情,繼續不斷地注視著新的作者和新的文學幼芽。其中,最小的一位是寒青,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十五歲的小姑娘,孫犁和她說話,就像和大人說話一樣,但諄諄之意,又是十分地感人。他給她寫了這樣一封信:寒青同學:
收到你2月14日來信,我非常高興。這並不是因為你在信中讚揚了我,是因為我看到了你對生活,你對父母,你對文學寫作的一片赤誠,和你對我的一片天真之心。你的文字,也使我高興。你才十五歲,有這樣通順,鮮明,能很好的表達情意的文字,證明你是很用功,很懂事的一位小姑娘。
隻有嚴肅純樸地對待生活,才能嚴肅純樸地對待文學藝術。那些把文學藝術看作是荒誕玩鬧的化身的人,最終必然導致荒誕玩鬧地對待生活。每年都可以看到,不久以前還在玩弄魔術、嘩眾取寵的人,在文藝舞台上消聲斂跡了。
我生活得很好,春節過得也很愉快,請你不要掛念我,好好學習,繼續努力。問你父親好!
孫犁
2月22日
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在他幾十年的編輯生涯中,貫串著一個顯著的特色,那就是持久不懈的熱情。前些年,他已從具體的編輯崗位上退了下來,但是,許多人都能感到,在他和青年作者的接觸中,仍然葆有他當編輯時的那種一貫特色。1983年前後,山東省魚台縣一位青年作家李貫通,常常寄信寄作品給他,向他請教。孫犁的複信,直率而具體,但又充滿激情。例如,有他的信裏,我們能夠讀到這樣的話:“寄來信及刊物收到。當即讀過你的小說。小說寫得很好,很吸引人,我吃過晚飯,一口氣就讀完了,忘記了抽煙。可見是有它的特點了。”“小說主要是寫出人物來,就是寫出‘人情’來。故事情節都要服從這一點,不能倒置。你的小說,情節故事還可以單純一些,例如‘文化大革命’及遇到管文物的老人,均可從簡。寫這些東西,主要是為了‘道理’,而道理本應從人情中生出,不應從編故事中生出。”1984年11月14日,李貫通再次致信孫犁,說自己一篇小說發表後,收到不少讚譽的信,但終沒有引起什麼重視,有些朋友說他缺少“詩外功夫”。並隨信寄來一期《萌芽》,上麵載有他的新作《第二十一個深夜》,懇請指正。
李信約三四百字。距李寫信不足一周,即同年11月20日,孫犁寫了一封長達三千多字的回信,告訴這位作者:“看到刊物上有你的新作,我都是感到高興。看到你的作品被重視,發在顯著地位,我尤其從心裏喜歡。”“說來說去,創作一途,生活積累總是根本,其次是讀書。”“從事創作,隻能問耕耘,不能預計收獲。皇天總不會負有心人就是了。也不必去做‘詩外功夫’。我青年時從事此業,雖談不上成績,也談不上經驗,但我記得很清楚,從來也沒有想過,給權威人物寫信求助。因為權威人物是不肯輕易發言的,隻待有利時機,方啟金口。有時說上一句兩句,鈍根者也不易領會其要領。即使各種條件成熟,你的姓名,被列入洋洋數萬言的工作報告之中,並因此一捧,使你的作品得獎,生活待遇提高,得到一連串的好處,對你的前途,也不見得就是定論。曆史曾經屢次證明這一點。”“給我寫信,是另一回事,與上述無幹。因為我說你寫得好或是不好,都是秀才人情,無關實利。我們是以文會友,不是以文會權,或以文會利。”……信寫得如此誠摯懇切,熱情洋溢,沒有對年輕作者的由衷愛護,是做不來的。但是,作者的信,正如次開了的堤防,一時還收它不住:
前兩天,天津下了一場大雪,這是一場很好的雪。我從小就喜歡下雪,雪,不隻使環境潔淨,也能使人的心靈潔淨。昨天晚上,我守著火爐,站在燈下,讀完了你發表在《萌芽》上的小說《第二十一個深夜》。在我讀小說的前半部分時,我非常喜歡,對你的藝術表現的欣賞,幾乎達到了擊節讚歎的程度。但自從甜妮母親突然死亡的情節出現以後,我的情緒起了變化……
直率地說,他不喜歡這篇小說的下半部分,他認為甜妮母親的自盡非常不自然,是作者有意製造的“懸念”。由於這一關鍵性的情節失當,使後麵的故事亂了套。他也想到,這可能是作者追求的一種現代手法;但他明白表示,他不欣賞這種手法。小說的後半部,奶奶和甜妮性格變得“複雜化”了,但和她們前麵的形象發生了矛盾和破裂。至於甜妮擦澡和嘲笑詩人的情節,那簡直是敗筆,“是當前流行的庸俗趣味,在你筆下的流露。”最後,他向作者表示:他可能說得太多了,也可能說得過火了,希望得到原諒。
該信稍後發表,沒有等到作者表示原諒,他自己先惴惴不安起來。一位評論工作者看過他的信和李的小說後,委婉地告訴他:“當前的青年作家,都喜歡捧……”他想:他和這位青年作家隻見過一麵,而且隻有幾分鍾的時間,還說不上什麼了解,結果會是怎樣呢?
他本來已變得不大願意讀自己發表過的東西,這次卻找出原稿,讀了幾遍。還好,沒有發現有可能開罪對方之處,他放心了。
但他發現這信是在激動狀態下寫的,有些借題發揮。對李的小說,某些地方也難免說得偏激了些。青年人讀到這些地方,會是不愉快的。
李來了信,沒有這樣看,他倒是表示要把小說改寫一次。孫犁勸他不要這樣做,以為這樣不合藝術規律,建議他在出書時,原封不動收進去,把精力放在寫新的作品上。
沒有私心,不存成見,放筆直言,坐而論道。孫犁一向提倡的文字之交,他的誘掖後學的激情,在這次通信裏,表現得是十分突出的。
這當然不是唯一的一次。由於他讀書認真、仔細,他提的意見也往往是非常具體的。有一位作者寄來了他的散文《母親瑣記》。孫犁一直認為散文以紀實為本,可以剪裁、組織,但不能虛構。讀了這篇散文,他回信說:“你這篇散文,有個別處,使我感到不太真實。如‘第三個對象’,有黑麻子,那是誰都可以一目了然的,為什麼你看不出來,還要母親去‘暗地察訪’?這種寫法,即使在小說裏也是漏洞,就不用說散文了。”從維熙的中篇小說《大牆下的紅玉蘭》,在《收獲》上發表後,作者特地掛號寄來該期刊物。孫犁知道這是無聲的督促,便從當天下午開始閱讀,讀到晚上11點鍾,仍剩下兩節,次日早上讀完。因為他讀得很慢,是逐字逐句地讀,所以連文字排印上的一些技術問題也看出來了。這些問題,如非編校人員,本來是不易發現的。其中,第二十頁:“看透這層窗戶紙,葛翎血如潮湧……”他指出葛翎二字應是路威之誤。可見,他平常閱讀作品的情景,是如何全神貫注、念茲在茲了。
他還不止一次地告訴青年作者:要勤寫。生活準備尚不充分時,多寫些散文;當真有體會、見聞,適於作小說時,寫些短篇也很好。總之,手不能閑著,每個月要寫一兩篇才好。他這個方法,特別對初登文壇的青年作者說來,可能是個極其簡便、有效的提高方法。
他充分估計到,寫作是有幹擾的,特別是某些不恰當的批評,幹擾更大。他幽默地采用了契訶夫的一個比喻:有些批評家對作家的工作來說,就像正在耕作的馬的肚皮上飛攏的虻蠅。有一次,他也告訴賈平凹:“從事創作,有人批評,這是正常的事。應該視若平常,不要有所負擔,有所苦惱。應該冷靜地聽,正確地吸取,不合實際的,放過去就是。不要耽誤自己寫作,尤其不可影響家人……”北京有位作家到天津來,和他談起賈平凹。他說,青年人一時喜歡研究點什麼,或有點什麼思想,不要大驚小怪。過一段時間,他會有所領悟,有所改變的。那位作家也這麼看。這裏指的是,傳說賈平凹對佛學感到興趣。
作家受社會風氣、時代思想的影響很大,這一點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對於作家個人,尤其是青年作家,常常給予體諒:“一些人對藝術的要求,既是那麼低,一些評論家又在那裏胡言亂語,作家的頭腦,應該冷靜下來。抵製住侵蝕誘惑,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尤其是青年人。有那麼多的人,給那麼低級庸俗的作品鼓掌,隨之而來的是名利兼收,你能無動於衷?說句良心話,如果我正處青春年少,說不定也會來兩部言情或傳奇小說,以廣招徠,把自己的居室陳設現代化一番。”這話說得很近人情,但不是姑息原諒,因為當被原諒者看到他這樣說,一定是更加警覺地審視周圍,省察自己了。所以,歸根結蒂,還是他心地誠懇,誘導有方。
下麵是又一個諄諄善誘的例子,也是我們在本書中最後一次引述他的“芸齋小說”了。
這篇小說的題目是《春天的風》:那是1984年3月,春打“六九”頭,而當時已經進入“九九”了。這天刮著大風,雖然攪得滿院子塵土,但空氣裏已經帶著暖意了。
孫犁正伏案寫作,而且確是文思泉湧,好句子搶著跳出來,心情也很愉快——他寫順了的時候,情形正是這樣。忽然有人敲門。他最怕寫作時來客,沉重的敲門聲,常常引起他的反感,不得不強自克製,以免得罪客人。這次敲門聲卻很輕微。
進來的是一位長身玉立的女孩子。從麵容和眼神上,孫犁看出她神經方麵不很健康。這些年來,常有這樣的青年來訪。孫犁讓給她一把藤椅,她說:“你老年紀大了,理應坐椅子,我坐凳子。”說著自己拉過一隻小凳,坐下了。
孫犁對她發生了好感,心裏安定下來。隻聽女孩子說:“我想拜訪一位作家,我就想到了你老。”
“你找我談些什麼呀?”他和氣地把眼睛眯了起來。這樣可以使對方暢所欲言。
女孩子的聲音變得低沉了:“我想問問你,我還需要不需要寫作?”
“你帶了稿子來嗎?”
“沒有。我不想寫東西了。因為我看到周圍的人,他們的生活、思想、感情,都不是那麼高尚,他們都很自私。我想,不值得我去寫。”
孫犁開導她:這可能是因為身體不好,精神不好,可以先休息休息。等精神好的時候,就會覺得有些人還是很好的,很可愛的,那時再寫,情形就會不同。
女孩子說她九歲患病,很固執,想不通。今天來,口袋裏還裝著很多藥。
“是中藥還是西藥?”孫犁顯然想使談話更隨便、空氣更輕鬆些。
“什麼藥也有。”她掏出一包藥叫他看。
“九歲……”孫犁在心裏計算著一個數字。
“你今年多大了?父母做什麼工作?”他問。
她說二十七歲,父母都在保定某大學教書。
“你應該到保定去,那裏空氣好一些,對你的身體有利。”他說著,那個數字也算出來了:她是一九六六年得的病。
她承認保定空氣好。她拉著自己搭在淺花棉襖上的駝色長圍巾說,在那裏,這圍巾一個月還很幹淨,在天津幾天就黑了。但她對生活沒信心,每天應付許多生活瑣事,她受不了。“生活,並不像文學作品描寫得那樣可愛。”她說。“那還是因為你有病。”孫犁深表同情,女孩子感到了這一點。孫犁繼續說下去,“生活就是生活,它不像你想的那樣好,可是也不像你想的那樣不好。你記著我說的這句話。這不是我的創造,這是我十四歲時,剛上初中,從一本書上,得到的啟示。我一生信奉它,對我有很大好處,我現在把它奉送給你。你現在,要離開這個城市,這裏對你的病很不利,這裏的空氣汙染,噪音刺激,都很嚴重。你應該到農村去,呼吸新鮮空氣,吹新鮮的風。”
“你叫我去當農民嗎?我還沒有找到朋友哪!”對方忽然有些不安靜了。
“不是。”他趕緊解釋,“你可以請假去,礙不著城市戶口,也不耽誤找對象。我坦白地告訴你,我也得過你這種病,我們可以說是同病相憐。”他告訴她,這病需要大量新鮮氧氣,這個城市人太多、太擁擠,隻會加劇她的病。接著,他以自己的經曆現身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