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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解放戰爭之初,他因為在冀中農村工作,一半是環境驅使,一半是興之所至,他曾熱衷於民間說唱形式,寫了一個時期的大鼓詞。他那時認為,大鼓詞這種形式很好,很為群眾喜聞樂見。他以為自己這樣做的結果,對他以後寫詩、寫散文,都很有好處。

其實,他在抗戰時就對寫詩產生過濃厚的興趣:“那時行軍走在路上,時常湧現一些詩句,在那些年月,詩的句子經常反映到頭腦裏來,一點也不奇怪。休息了,掏出小本子,放在膝蓋上,詩的句子短,抄寫方便,很快就記下來了。風裏雨裏,能寫,黎明黃昏也能寫,那些年容易產生詩人。”因為當記者的緣故,他當時寫的是敘事詩,如《兒童團長》,《梨花灣的故事》、《白洋澱之曲》等。他認為,詩以質取勝,很難寫好,至少比散文難,因而嚐試了一段時間後,暫時和詩分手。

抗戰勝利後,從延安回到冀中寫大鼓詞,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承繼了他寫詩的餘績。當時,他的作品還不算多,但,嚐試的形式已經不算少了。在同時代作家中,他的創作路子還是比較寬的。這會沾些便宜:譬如渡河,他不是靠一隻獨木舟駛向彼岸,他可乘的船比較多,根基穩健一些。

可惜,他的大鼓詞留下來的不多,我們隻能看到兩篇:《民兵參戰平漢路》、《翻身十二唱》。前一篇寫1946年蔣軍進占張家口後,民兵如何組織起來參戰、破路;後一篇寫土改後翻身農民的生活。前者出場的人多,有較完整的故事,開頭便是:“說的是,8月9月大秋天,莊稼全拉到了場裏邊……”從內容到語言,都具有鼓詞的特點;後者主要寫一個三十八歲的單身漢孫老德,土改後如何分房、分地、娶親……沒有連貫的故事,句式短,更像詩,但也可以演唱,很像說書人在“正篇”開始前演唱的一個“小段兒”。我們還注意到,《翻身十二唱》用了“紀普”的署名,這個署名雖然不是第一次用,也是用得比較早的一次,它的意義,前麵已經說過,很可是為了紀念在抗戰時期夭折的長子(名普)。他寫得更多的,自然還是小說和散文。在這些作品裏,我們看到時代的進程加快了,新中國大廈的基礎工程已經接近完成,他也日益接近了那個新的曆史的大門口。事變每日每時地發生著,一切都是來得既迅猛,又樸素,在不如不覺中,他和一個新的國家一起成熟了。雖然在戰爭環境裏滾爬了十多年,他卻沒有真正打過仗,“我是一名文士,不是一名戰士。”他說。

但在1948年初夏,他到了一次前線,目睹了戰爭的場麵。那是青滄戰役攻占唐官屯的戰鬥,戰前,冀中區黨委在一次會上,號啟作家上前線,別人都沒應聲,他報了名。“這並非由於我特別勇敢,或是覺悟比別人高。是因為我臉皮薄,上級一提及作家,我首先沉不住氣。”我們不知道事情是否真像他解釋的這樣,縱然是這樣,他的態度仍然是可愛的。

頭一天他從河間騎自行車到了青縣,第二天下午就參加了進攻唐官屯的戰士行列。戰鬥打響了,十幾分鍾以後,他在過河的時候,看見河邊有幾具戰士的屍體,被帆布掩蓋起來。正在這時,有一發炮彈落到河邊,他被震倒了,在沙地上翻滾了幾下,幸好還沒有事情。他乘上一隻箔籮,渡到對岸,天已經黑了。同行的一位宣傳科長,把他帶進了街,安置他在一家店鋪裏歇下,就到前麵做他的工作去了。

街那頭還在戰鬥。他一個人坐在黑洞洞的屋裏,聽著前麵的槍炮聲,過了一夜。黎明時分,科長回來,告訴他已經開倉濟貧,叫他去看市民領取糧食的場麵,以為這是到了作家用武的時候了。

這就是他經曆的一次戰火的試煉吧。在這次戰鬥中,他沒有得到戰利品,卻丟了一條皮帶,和皮帶上掛的小洋瓷碗,這隻小洋瓷碗,已經跟他多年了。此外,還丟了一件毛背心,那是一位女同誌用他年幼時的一條大圍巾改織的。他不知這些東西是怎麼丟的,也許是遇到炮擊時翻滾在地上弄丟的,也許是遺忘在店鋪裏了。看起來,他也是從生死線上闖過來,沒有功夫計較這些東西了。在戰前行軍的路上,他曾遇到也是來體驗生活的一位同誌,聽說是茅盾的女婿,他在這次戰鬥中犧牲了。

孫犁更多看到的,是人民的犧牲,尤其令他感動的,是人民對待犧牲的態度。

下麵是他敘述的一個極平常的例子。那一年他正在他的家鄉安平采訪,這件事就該是發生在他的家鄉:張秋閣父母雙亡,沒有看到翻身的日子,是哥哥照看她和妹妹二格長大。土改後,哥哥參軍上了前方,她帶著妹妹二格過日子。這一年是1947年,時值春日,冀中區正開展大生產運動,支援前方打仗,張秋閣當上了婦女生產組組長。有一天晚上,她正在屋裏紡線,代耕隊長曹蜜田拿著一封信來了,他是秋閣哥哥小時候的夥伴。曹蜜田猶豫著,說出了信的內容:秋閣哥哥作戰犧牲了。講完這個消息,他的眼睛濕了。

這消息是一聲悶雷,使秋閣驚叫,發呆,最後趴在桌上,痛哭了一場。她想到的是:“哥哥從小受苦,他的身子單薄。”

“他是為革命死的,我們不要難過,我們活著,該工作的還是工作,這才對得住他。”蜜田說。

“我明白。”秋閣,“哥哥參軍的那天,也是這麼晚了,才從家裏出發,臨走的時候,我記得他也這麼說過。”

“你們姐倆是困難的。”曹蜜田說,“信上說可以到縣裏領恤金糧。”

“什麼恤金糧?”秋閣流著淚說,“我不去領,哥哥是自己報名參軍的,他流血是為了咱們革命,不是為了換小米糧食。我能夠生產。”蜜田走後,她這一夜幾乎沒有睡覺。第二天一早,她叫醒二格,姐妹倆到碾子上軋了玉米,然後叫二格先回家做飯,她去找她的組員,商量生產方麵的事情去了。對方也是一個女孩子,如果不是從秋閣的眼睛上看出她哭過,簡直看不出這一夜發生過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