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第六章

1945年8月14日,日本帝國主義者宣布無條件投降了!在延安,消息傳來的那天晚上,“無數的燈光在一層層一排排的窯洞裏亮起來,我們搜集一切破布片舊棉花,紮成各式各樣的火把,在延安街上遊行。光明和歡笑,照在延河的水底,我們仰望山頂,那山腰山頂的燈火,成了一個莊嚴快樂的世界。”

勝利了,勝利比預想的來得要快,他們又從延安出發,向家鄉行進了。因為孫犁是從晉察冀來的,所以被派作前站,給女同誌們趕毛驢。他重新穿起那雙從晉察冀穿來的山鞋,拿起那根從敵後山上砍來的六道木棍,上了路。因為是勝利後的還鄉,心情之舒暢愉快,就不必說了。

他帶的這支隊伍也很別致,母親的嬰兒們,裝在兩個荊條筐裏,掛在毛驢的兩邊,“小毛驢一走一顛,母親們的身體一搖一擺,孩子們像燕雛一樣,從筐裏探出頭來,呼喊著,玩鬧著,和母親們愛撫的聲音混在一起,震蕩著漫長的歡樂的旅途。”

這是金秋時節,迎麵吹來的,是掠過西北高原的瑟瑟秋風,除了孩子們的咿呀嬉鬧,母親們的半嗔半愛的哄逗叱喊,還時時有女歌手們的抒情歌唱,孫犁很滿意他這支隊伍。但是,在過同蒲路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這是一個夜晚,他們必須趁天黑越過同蒲路(這時日偽仍控製著鐵路線),因為一個女同誌下驢到高粱地裏去小便,掉了隊,鐵路沒有過成,全隊又都退回來,等候第二天夜裏再過。

第二天,他宣布了一條特殊的紀律,也可以說是“緊急狀態法”:

凡是女同誌小便,不準遠離隊列,即在驢邊解手。解畢,由牽驢人立即抱之上驢,在驢背上再係腰帶。

這一來果然奏了效,他們勝利地通過了敵人的封鎖線,使孫犁現在想起來,“還覺得有些得意”。

馬達也在這個隊伍裏,他也是單身漢,負責趕驢。中午到了站頭,他倆總是蹲在街上吃飯。給養來源不很正規:孫犁因為有兩套單衣,途中每走一程,就賣去一件單衣,補充些果子和食物。飯量出奇的好,什麼也吃著很香。像來的時候一樣,也要走幾天休整一次。在晉、陝交界,有一天上午,孫犁從住宿的地方出來,經過一個磨棚,看見馬達站在那裏畫速寫。有兩個青年婦女正在推磨,孫犁沒有注意她們推磨的姿態,他隻看馬達畫,“馬達用一支軟鉛筆在圖畫紙上輕輕地、敏捷地描繪著,隻有幾筆,就出現了一個柔婉生動、非常美麗的青年婦女形象。這是素描,就像在雨霧裏見到的花朵,在晴空裏望到的勾月一般。我確實驚歎畫家的手藝了。”從這一次,他對畫家產生了特別的敬意和好感,他在自己的創作中,無形中也更加強了素描的訓練。能幾筆畫出一個人,是要有經驗的畫家才行。在初學畫的時候,一定是擦了再畫,畫了再擦,不知經過多少次練習,然後才能一筆是一筆。

白描的功夫,是作家對生活人物異常熟悉,經過周密觀察研究的結果。如果事先沒有觀察或不熟悉,麵對麵工筆細塗,尚且不像,何況白描?冬季,他們到了張家口。這是他們勝利後進入的第一個大城市,敵人所遺物資很多,這些文藝家們久處困難環境,現在看到這麼多東西,便撿些四處扔著的廢白紙張,作為寫作、繪畫之用。

晉察冀的熟人大部分都在,開會歡迎了他們。因為他們早到張家口,穿戴都很整齊,康濯和已經改行做經濟工作的鄧康,都穿上了洋布衣裳。鄧康看見孫犁隻穿一身粗布棉襖褲,便給他一些錢,叫他到小市上添購些衣物。孫犁到野市買了一頂西北皮帽,一件蠶綢襯衣,還有一條可作圍巾用的日本絲巾,然後應鄧康之邀,回到他的住處,洗了一個日本浴,換上了幹淨的襯衣。於是,他告別了在延安結交的新朋友們,也告別了趕毛驢的生活,一個人回冀中來了。

這下麵又是一段新的行程,一個人向自己的家鄉奔赴的行程,他感到了親切,也感到了緊張。從1939年春天離開自己的家,到現在已經六七年了,在這段時間裏,長子夭折,聽人說父親健康情況也不好,想起這些來就心情沉重。1944年秋天,他在延安窯洞裏,從筆記本上撕下一片紙,修了一封家書。那時,家鄉還被日偽占據著,寄信很危險,但他實在控製不住對家人的思念。白紙的正麵,是給父親的短信,背麵是寫給妻子的幾句話。她不識字,但他知道,父親會念給她聽。

他把這封信寄給在晉察冀工作的周小舟同誌,煩他轉交。一年多過去了,家裏收到這封信了嗎?

他一個人乘火車到了宣化,在王煒的住處,要了一件日本軍官的黃呢鬥篷,和一件軍毯,然後步行回鄉。他從下花園奔涿鹿,再經易縣越過平漢路,插入清苑西,一直南行,每天行程大約百裏,共走了十四天,終於進村了。那是一個黃昏,當他披著那件黃呢鬥篷進家時,“正值老父掩外院柴門,看見我,回身抹淚。進屋後,妻子抱小兒向我,說:這就是你爹!這個孩子生下來還沒見過我。”這幾行記載,骨肉、夫妻之情,約略可見。為了更詳細地了解作家當時的心境,我們不妨借助一下他的《囑咐》。小說所記,雖然不等於事實(不能否認,其中有不少敘述是事實),仍然可以做一番參照:

水生斜背著一件日本皮大衣,偷過了平漢路,天剛大亮。家鄉的平原景色,八年不見,並不生疏。這正是臘月天氣,從平地上望過去,一直望到放射紅光的太陽那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身子一挺,十幾天行軍的疲勞完全跑淨,腳下輕飄飄的,眼有些暈,身子要飄起來。這八年,他走的多半是山路,他走過各式各樣的山路:五台附近的高山,黃河兩岸的陡山,延安和塞北的大土圪塔山…………

黃昏時候,他走到了自己的村邊,他家就住在村邊上……

他在門口遇見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裏悄悄地關閉那外麵的梢門。水生親熱地叫了一聲:“你!”

女人一怔,睜開大眼睛,咧開嘴笑了笑,就轉過身子去抽抽打打地哭了……回到現實中來吧。這不是夢:孫犁真地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妻子和孩子。這時,已經是1946年年初,剛過了陽曆新年,就要過春節了。談話間,妻子告訴他:收到了他從延安轉來的信,當時一家人正要吃午飯,父親站在屋門口念了這封信,一家人都哭了。孫犁聽後悵然。但他十分感謝周小舟和交通站的同誌,千裏迢迢,關山阻隔,敵人又封鎖得那麼緊,不知他們怎樣把信送來的。“它的每句話都是有用的,有千斤重量的。”《風雲初記》第五章裏有一個念信的場麵,那也是一封從延安來的信,由高翔的父親念,“高翔的信是寫給父親和母親的,可是不用說秋分,就是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也能聽得出來,有好多言語,是對她的母親說的。爺爺念著,她看見母親不斷的紅臉。”孫犁的信,可能也部分地具有著這種效果。

妻子應該得到安慰。她在娘家有些嬌慣,本來不會織布。後來孩子多了,穿衣困難,她竟從紡到織,都學會了。這次孫犁回來,看到她的兩個大拇指,因為推機抒都頂得變了形,又粗,又短,指甲也磨禿了。此外,還帶著孩子下地、下場,每逢集日,又去賣線賣布。

孫犁自幼得到父親疼愛,從沒挨過他一下打。這次見孫犁回到家來,老人很高興。有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炕上說話,孫犁說他在外受了多少苦,擔了多少驚,說得多了,老人忽然不高興起來,說:“在家裏,也不容易!”

孫犁回到自己屋裏後,妻子為父親著想,抱怨丈夫說:“你應該先說爹這些年不容易!”這使他想到,“這些年鬧日本,父親帶著一家人,東逃西奔,飯食也跟不上。父親在店鋪中吃慣了,在家過日子,舍不得吃些好的,進入老年,身體就不行了。”在孫犁的小說裏,我們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場麵:一個老人背著孩子在田野裏奔跑,躲避著敵人的“掃蕩”……那裏就該有著他父親的影子。

回冀中,是孫犁的願望。他說,他想回到家鄉搞創作。領導部門批準了他的請求。

他在東遼城自己的家裏隻住了四天,便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早晨,渡過滹沱河,向北麵的蠡縣縣城走去。村裏一個叫芒種的青年農民送了他一程,這個人的名字,原封不動地寫進了《風雲初記》,而且是一個主角。在小說裏,他先是長工,後來成為一名出色的戰士和年輕指揮員。

孫犁去蠡縣,是要找梁斌,梁斌正在那裏當著中共蠡縣縣委宣傳部長。

冬天還沒有過去,在霧中行走,恰似潛遊於又深又冷的渾水裏。太陽出來了,霧氣散去,滿樹都是霜雪,銀裝玉琢,另是一番景象。那些年,他養成了走路行軍的習慣,現在,行進在家鄉靜謐,和平的田野上,心裏格外舒坦。太陽爬上了樹梢,霎時間,給大地抹上了一層金子的顏色。此刻,他望著遠村近樹,披金掛銀,不覺心花怒放起來。

傍晚,他到了縣城,走進縣委機關大院。這裏原是一家錢莊,梁斌住在東屋。

在孫犁的印象裏,梁斌樸實、厚重。他們最初認識,是在1938年春,孫犁到蠡縣組織人民武裝自衛會的時候,那時梁斌在縣裏領導著一個劇社。1941年孫犁從山地回到冀中,參加編輯《冀中一日》,他們接觸機會很多,便熟起來了。1943年,孫犁在繁峙縣境內堅持了三個來月的反“掃蕩”,在戰爭空隙,還翻越了幾個山頭,去看過他一次,當時,他正隨西北戰地服務團行軍,到太原執行任務。

他們也有數年不見了,老朋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這天晚上,就說好了孫犁下鄉的地點。梁斌那裏,有一個管文件的身材不高的女同誌,姓朱,叫銀花,孫犁就被安排到她家住的村子——劉村去工作。

劉村是一個大村子,孫犁進村後,按照約定,先找到銀花家裏,見到了她的妹妹——錫花。這是一家中農,錫花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高高的個兒,神態雖然透著明顯的稚氣,但熱情、爽快,能說會道,很會辦事,正在村裏當著黨支部委員。中午,她給孫犁做了一頓可口的家鄉飯,使孫犁至今不忘:煮紅薯、炒花生、玉茭餅子、雜麵湯。

錫花家裏沒有母親,父親有四十來歲,穿著和外表都不像農民,而像一個城鎮歸來的商人。他臉上蓋著酒氣,不愛說話,在人前總像做錯了事似的。在縣城,孫犁聽說他不務正業,當時猜想,也許是中年鰥居的緣故吧。

錫花的祖父倒很活躍,有些江湖氣,黑而健康的臉上,笑容不斷,不像有七十來歲。憑著感覺和觀察,孫犁推斷他應該是一個牲口經紀或賭場過來人。他好唱昆曲,飯後,拍著桌沿,給孫犁唱了一段《藏舟》。這裏的老一輩人,差不多都會唱幾句昆曲。

孫犁以普通村民的身分,在劉村住了三個月,人熟地也熟,有些不願意離開了。他在這一年(1946年)3月30日給康濯、肖白(《晉察冀日報》的一個編輯)的信裏,這樣描繪著自己的生活:“因為梁斌同誌的照顧,我的寫作環境很好,自己過起近於一個富農生活的日子,近於一個村長的工作,近於一個理想的寫作生活。”在這段日子裏,錫花常到住處看他,有時還帶些吃的去,有時也商量工作。孫犁也常到她家去坐坐,她也總是那樣勤快活潑。孫犁這一年寫的小說《“藏”》,裏邊的女主人公淺花,就含著錫花的影子,或者說,是一個完全藝術化了的錫花:……媳婦叫淺花,這個女人,好說好笑,說起話來,像小車軸上新抹了油,轉的快叫的又好聽。這個女人,嘴快腳快手快,織織紡紡全能行,地裏活賽過一個好長工。她紡線,紡車像瘋了似的轉;她織布,挺拍亂響,梭飛的像流星;她做飯,切菜刀案板一齊響。走起路來,兩隻手甩起,像掃過平原的一股小旋風。

總之,錫花是給孫犁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一個人物,後來他到了河間,還給她寫過幾回信,錫花每次回信,都談到自己的學習。天津解放後,孫犁進了城,才斷了來往,不過仍關心著她,十多年以後,還向同住在天津的梁斌問起她的消息。梁斌告訴他:1948年農村整風時,她家好像有些問題,被當做“石頭”搬了一下。農民指她家是“官鋪”,還編了歌謠。錫花倉促間尋了一個極普通的農民,結婚了事,好像很不如意。孫犁聞之默然,幾乎是祝福式地發表了他個人的想法:我在那裏居住的時候,接近的群眾並不多,對於幹部,也隻是從表麵獲得印象,很少追問他們的底細。現在想起來,雖然當時已經從村裏一些主要幹部身上,感覺到一種專橫獨斷的作風,也隻認為是農村工作不易避免的缺點。在錫花身上,連這一點也沒有感到。所以,我還是想:這些民憤,也許是她的家庭別的成員引起的,不一定是她的過錯。至於結婚如意不如意,也恐怕隻是局外人一時的看法。

感情的變化,是複雜曲折的,當初不如意,今天也許如意。很多人當時如意,後來不是竟不如意了嗎?但是,這一切都太主觀,近於打板搖卦了。打板搖卦也是一種期望,即期望著和他一起生活過的那些人們生活得更好。孫犁對於他所關心的那些人們,總是懷著長久的係念和深深的祝福。

在劉村,孫犁住在村北頭一家三合房大宅院裏,這原是一家地主,姓鄭,房東是抗日幹部,不在家,房東太太也外出,看女兒去了。隻有一個老傭人看家,並幫孫犁做飯,閑時也坐在椅子上陪孫犁說會子話兒。他叫白旦,在農村,是被看作缺個魂兒、少個心眼兒的那種人,其實卻是極其質樸的貧苦農民。他有一隻眼睛不好,老流淚,不斷用一塊破布去擦。有時,孫犁在寬廣的庭院裏散步,他就靜靜地坐在台階上,一時間,像失了思想的木偶似的,一動也不動。夜晚,孫犁在屋裏點起一些秫秸取暖,他便蹲在一邊,就著火抽煙。他的形象,在孫犁心裏造成了一種沉重的感覺:“他孤身一人,年近衰老,尚無一瓦之棲,一壟之地。無論在生活和思想上,在他那裏,還沒有在其農民身上早已看到的新的標誌。”同樣,在十幾年以後,孫犁也把他的祝福送給了這位老人:1948年平分土地以後,不知他的生活變得怎樣了,祝他晚境安適。鄭家對門,是婦救會主任的家,在這裏,孫犁卻有一段他十分不願意碰到的“豔遇”。

孫犁已忘記這家姓什麼,隻記得婦救會主任有一個男人似的名字——誌揚。誌揚的丈夫在外麵跑生意,家裏隻有她和婆母。婆母外表黑胖,工於心計,一照麵,孫犁就看出了她這一點。孫犁初到鄭家,村幹部很是照顧,她以為來了重要上級,親自過來看孫犁,顯得很親近,一定約孫犁去她家坐坐。第二天,在平時人們吃罷早飯的時候,孫犁去了。她正打掃庭院,庭院顯得整齊富裕,新油飾的門窗,閃著亮光。她叫孫犁到兒媳屋裏去,兒媳也在屋裏招呼他去。他走進西屋,卻見主任還沒起床,“蓋著耀眼的紅綾大被,兩隻白皙豐滿的膀子露在被頭外麵,就像陳列在紅絨襯布上的象牙雕刻一般。”見此光景,孫犁急忙卻步轉身,婆母卻在外麵吃吃笑了起來。從此,孫犁再沒有到她家去過。

有時在街上遇到她,她也變得非常冷淡了。這並非因為孫犁的“迂”,而是因為她看透孫犁既不騎馬,也不騎車,隻是一個身著粗布棉衣,挾著小包東跑西顛的行腳僧似的幹部。確實,孫犁進村以來,既沒有主持會議,也沒有登台講演,她看準這種幹部主不了村中大事,得罪了也沒關係,更何必設局奉迎?

這戶人家在1948年冬季被鬥爭。聽到這個消息,孫犁一點也不驚異。

在這期間,孫犁曾將妻子和兩個女孩子接來,同住了幾天,為主人看家盡職的白旦,卻有些不耐煩。在送她們回家的路上,坐在農村用牲口拉的那種大車上,因為天氣還冷,妻子將雙手插在他的棉襖口袋裏,在夕陽照耀下,她顯得很幸福。在人生的長河裏,這一瞬間的表情,永遠留在孫犁的記憶裏了。八年抗戰,鵲橋難搭,她即將四十歲,臉上的皮膚,已變得粗糙了。

在村裏,孫犁還遇到了一位老戰友。他叫鄭鬆如,十幾歲參加抗日,原在冀中區的印刷廠工作,後來調到《晉察冀日報》,仍在印刷廠工作。兩人雖然頭回見麵,由於經曆相仿,所以談起來非常親切。

他脫離工作已經有四五年了,說起來也是人生的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原來,他父親多病,娶了一房年輕的繼母。繼母足智多謀,一定要他回家;他不肯,聲言抗日為重。繼母便給他說好一門親事,新婚之後,“枕邊私語,重於詔書”,鬆年果然不再回山地,“脫鞋”,(妥協)了。

在革命隊伍裏,“脫鞋”是丟人的事,但鬆如此刻和孫犁談起來,已經沒有慚怍之態,倒是對孫犁困苦奔波的生活,時露嘲笑的神色。如此,每當孫犁好言相勸,談到“歸隊”,他就托故辭去。

一天,他把孫犁帶到家裏去。那是一處富家人的大宅院,雖有破落之象,但規模未減,孫犁被讓進洞房,看到了他那按年齡來說顯得肥胖了些的新婦。新婦看見生人,溜下炕來出去了。因為是老戰友,孫犁並不客氣,靠在疊得很整齊的新被壘上休息了一會兒。這時,他打量了一下這裱糊得如同雪洞一般的洞房:陽光照在浸過桐油的嶄新窗紙上,玻璃般明亮;用紅紙剪貼的各式各樣的纖細、精巧的花朵,把房間點綴得既富麗又溫煦;房間的陳設,脂粉的香氣……無處不洋溢著新婚的喜悅和美滿的氣氛。看著看著,孫犁忽然不安起來:

柳宗元有言,流徙之人,不可在過於冷清之處久居,現在是,革命戰士不可在溫柔之鄉久處。……當然,這裏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烈日當空,沒有跋涉,沒有饑餓,沒有槍林彈雨,更沒有入死出生。但是,它在消磨且已經消磨盡了一位青年人的鬥誌。

孫犁告辭了洞房的主人,獨自又回到那冷屋子冷炕上去——那裏隻堆著一些破氈敗絮,另外,還得自己去向村幹部要米,自己籌劃飯食。對於這種生活,孫犁並不覺得低下,相反,他心安理得,情緒高昂:生活啊,你在朝著什麼方向前進?你進行得堅定而又有充分的信心嗎?

“有的。”好像有什麼聲音在回答我,我睡熟了。

劉村三個月的生活,是新的行程的開始,在這裏,除了《“藏”》,他還寫了另外兩篇小說——《鍾》和《碑》。此外,他在這個村莊認識了文建會的一位負責人,這個人成了他塑造《風雲初記》中變吉哥這個人物的一個依據;這是一個很可愛的人物,讀過《風雲初記》的人該不會忘記他。

在蠡縣劉村住了三個月以後,冰消雪化,春水融融,按照原來的計劃,他本想由沙河乘小船去白洋澱。當時冀中區黨政機關在河間,路過此地的時候,值“冀中八年抗戰寫作委員會”成立,又是王林挽留,他成了這個委員會的一員,留在河間了。

區黨委要他主編一個刊物,即《平原雜誌》。他確實是“主編”,因為編輯部並沒有別的人。地址呢,就設在區黨委機關報《冀中導報》社的梢門洞裏,靠西牆放一扇門板,連床帶坐位都有了,床前再放一張小破桌,這就是編輯部。

接受任命之後,他邀集冀中區各個有關方麵的人士,在《冀中導報》社開了一個座談會,議定了刊物的性質和編輯方針,然後他就腳踏實地地幹起來了:上半月,他經常到各地體驗生活,搞創作;下半月,回報社編排稿件,發稿以後就又走了。區黨委看他太忙,打算調一個女同誌給他當助編。一天上午,這位女同誌果然姍姍而來,坐在了“編輯部”的門板上。她是柳溪,是新從北京來的洋學生,後來成為一名作家。孫犁在前些年得悉,她還是紀曉嵐的後代。但在當時,孫犁卻沒有接受她當自己的助編,原因是:他覺得以前在山區時,就是一個人編刊物,已經習慣了,添一個人反倒麻煩,又是個女的,諸多不便,於是回複上級,辭謝了。關於柳溪,我們不妨借著作家的筆,做幾句交代:我那些年,並不像現在深居簡出,蟄伏一處。時常出去雲遊,芒鞋破缽,雲蹤無定……有一年的初冬,我正在饒陽、博野之間的田野裏雲遊,忽見一個農村少婦,兩手把一個肥胖的嬰兒托在胸前,在荒野小道上,大踏步迎麵而來,走在跟前,我才認出是柳溪。她已經結婚生子,並且完全農民化了。

沒有助手,什麼都得自己來,用他自己的話說:又要下蛋,又要孵雞。但刊物辦得相當認真:每期都有一個中心,除去大家的來稿,圍繞著這一中心,他每期都自己動手,寫了梆子戲、大鼓詞和研究通俗文學的理論文章——寫到這裏,我們需要做一個回顧:1940年,在晉察冀邊區文藝界也有一場關於民族形式問題的爭論,一些人傾向於“新酒新瓶”,另一些人傾向於“舊瓶新酒”。孫犁是傾向於前者的,他在《晉察冀日報》上登了一篇短文,其中有一句話,大意為,“有過去的遺產,還有將來的遺產”。這句話曾引起兩位戲劇家的氣憤,主張先不要討論,要先編一部文藝詞典,弄清名詞再討論。對於他們的態度,孫犁也很不滿意,嘲笑他們過了二十年還沒有編出這樣一部詞典。孫犁解釋說,他那時的意思是:藝術形式是逐漸發展的,遺產也是逐漸積累起來的。總之,那時孫犁對於利用舊形式,是並不熱情的,而且,據他自己說,他“當時的文字、文風,很不規則,措詞也多歐化生硬”。但這一切,都不要緊,正像他在《回憶沙可夫同誌》的文章裏說的:“凡是真正有價值的文學作品,不分古今中外,不管是什麼流派,他都幫助大家學習。有些同誌,一時愛上了什麼,他也不以為怪,他知道這是會慢慢地充實改變的。實際也是這樣。例如故去的邵子南同誌,當時是以固執歐化著稱的,但後來他以同樣固執的勁頭,愛上了中國的‘三言’。此外,當時對《草葉集》愛不釋手的人,後來也許會主張‘格律’;喜歡馬雅可夫斯基跳動短句的人,也許後來又喜歡了字句的修長和整齊。”現在,證實了他寫的這些話,他自己也熱心梆子戲、大鼓詞和通俗文學的理論了。而且,他這時所表現出來的對通俗文學的熱心,還引起一些人對他的創作前途的疑慮。事實上,這又是多餘的了,倒毋寧說,經過一些歐風的衝擊,再經過一個時期對通俗文學和傳統形式的執著的追求,他的文風鍛煉得更加遒勁、圓熟了。

《平原雜誌》出了六期,他仿照魯迅編雜誌的方法,每期都寫了較長的編後記。在有一期的編後記裏,還特別介紹了陝北著名說書盲藝人韓起祥說的《時事傳》,指出“韓瞎子”(這是他家喻戶曉的名字)的成功不隻在演唱技能,更在於他能接受新事物,善於創造進取,不死守舊的一套。他提醒讀者注意這一場麵:一麵鼓,一副檀板,就可以吸引上千上萬的人,裏七層,外八層,圍得風雨不透。由這裏,我們也可以知道孫犁那時為什麼如此熱心通俗文學的原因。他自己寫了些什麼大鼓詞、梆子戲,我們雖然不知道詳細的情況,但肯定屬於“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的那一類。

孫犁作為一代著名的編輯,他的有獨特風格的編輯作風也在這時開始形成。他很注意參考前人編刊物的經驗,特別是魯迅編刊物的經驗。魯迅主持編輯或有密切關係的刊物,如《語絲》、《莽原》、《奔流》、《萌芽》、《文學》、《譯文》等等,他都十分留心學習,特別是留心閱讀魯迅在每期刊物後麵寫的“後記”:

從魯迅編輯的刊物中,我們可以學到:對作者的態度;對讀者的關心;對文字的嚴肅;對藝術的要求。

對待作者要親切也要嚴肅。這主要表現在對待他們的稿件上。熟人的稿件和不熟人的稿件,要求尺度相當。不和投稿者拉拉扯扯,不和投稿者互通有無(非指意識形態,指生活資料)。

……

改稿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不認識的字,不知道的名詞,就查字典,或求教他人,或問作者,這都是工作常規,並不丟人。

作者原稿,可改可不改者,不改。可刪可不刪者,不刪。不代作者作文章(特別是創作稿)。偶有刪節,要使上下文通順,使作者心服。

……

不輕易召作者到編輯部,有事寫信商量。這樣不幹擾日常工作,保持編輯部正常秩序。魯迅說,他從來也不輕易召作者到編輯部來。上述各點,是他多年實踐的體會,縱不能代表他的全部編輯工作的經驗和特色,也能窺一斑而見全豹吧。

孫犁深通人情,對於投稿者的心理,是很能夠體察、照顧的。他說:“敝帚自珍,無論新老作者,你對他的稿件,大砍大削,沒有不心疼的,如砍削不當或傷筋動骨,他就更會難過。如果有那種人,你怎樣亂改他的文章,他也無動於衷,這並不表現他的胸襟寬闊,隻能證明他對創作,並不認真。”他舉出30年代文壇上的一宗舊案:《文學》主編者之一傅東華刪了周文的小說,因刪的太多而欠妥,周文找上門去,時稱“盤腸大戰”。他自己也有過文章被人亂改的痛苦經驗,1946年7月4日給康濯的信裏說:“說實在的,溺愛自己的文章,是我的癖性,最近我在這邊發表了幾個雜感,因為他們胡亂給我動了幾個字,非常不舒服……”但對於好的“改筆”,他一向是心悅誠服、樂於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