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楊堅的滿臉喜色頓然僵住,他知道楊氏與她不睦,而她也屢屢痛罵獨孤托袒護楊氏,原以為這回是為她出氣,不料皇後卻氣憤難按。
“皇上,”獨孤氏終於克製了自己,平緩地說:“你不覺得此案判得太重了嗎?”
“驅使貓鬼,謀害二聖,便是千刀萬割。”
“什麼貓鬼作祟!胡……”獨孤氏正欲大罵他們“胡說八道”,忽想“貓鬼”的口實正是自己嘴中所出,隻好強忍下來,真是有口難言。
“都怪朕平時對皇親國戚太過寵愛,致使他們膽大包天。”楊堅又道。
獨孤氏忽然跪下,淚流滿麵,訴道:
“皇上,當年我的表兄崔長仁犯法當死,你想從寬發落,我說國法無私,還是照斬不誤。現在獨孤陀若是蠹政害民,妾也不敢以私情求寬免;但他俱僅是因為妾身的緣故受死,豈非陷妾於不仁不義之地?”
楊堅想道:你殺了那麼多宮娃,從來沒感到不仁不義,今日你倒心痛了!當即皺了皺眉,說道:
“愛卿若是常人,獨孤陷自然可以寬赦,但你是皇後,是二聖……唉,誰叫他犯下十惡不赦大罪!”
一陣僵持過後,楊堅走了。
獨孤後因而絕食三天……
第四天文帝楊堅臨朝降旨:獨孤陀除名為民,其妻楊氏落發為尼,徐阿尼處死。
這算是給獨孤後的一點麵子,但獨孤後卻感到是大大的丟臉。她決定報複,她必須報複,她決意向他的愛寵尉遲明月開刀。本來,因為冤鬼索命的惡夢,加上紅葉的種種勸說,殺害尉遲明月的念頭已被強行抑製,這時,殺人的欲望反而加倍強烈了。
“紅葉,你到仁壽宮去,替我辦一件事。”
紅葉見獨孤氏滿臉殺機,已知其意,卻仍然問道:
“請二聖賜旨。”
“把那個狐狸精尉遲氏給我殺了!”
紅葉心中一驚,她實不欲殺人,更不欲殺尉遲明月;但也明白此事不容她猶豫,便決然應道:
“領懿旨!”
“藥殺。”獨孤氏略一思索又補充道。
“是!”紅葉應聲後便立即出宮。
自從獨孤後得病之後,尉遲才人的寵幸與日俱增,這情形紅葉豈不明白?殺人者事成禍至,那是不容置疑的。紅葉一路出宮一路思索脫禍之策,馬上便想到仁壽宮的宮監張權,這張權向來是獨孤氏心腹,便是明白個中的利害,也不敢抗命。恰巧這兩天張權在京中,不煩遠召。於是,紅葉急急來到太醫院,令太醫馬上製了一瓶毒酒,便提著藥酒,找到了張權,對他說:
“二聖有旨。”
人家是見旨如見人,那張權是不見旨也如見人。他當即恭順地跪下聽旨。紅葉當即將藥酒交給張權,說道:
“這是皇後賜給尉遲才人的美酒,務必在今日酉時之前讓她享用,不得誤事!”
張權一愣,然後喃喃道:
“今日……酉時……來不及了。”
“宮中有的是千裏快馬,你去挑選一匹;再一猶豫拖延,可真的來不及了!”紅葉道。
張權果然不再遲疑,立即奔赴馬廄,竟不需辦理任何交割手續,便牽出一匹千裏快馬。
紅葉暗暗尾隨,直見張權順利地過了重光門,利索地跨上駿馬一鞭揚塵而去,這才悠然返回入宮、她於禦苑中揀個冷僻處所,望著一叢潔白的菊花出神。那菊花大如瓷碟,明亮得似一團新月,恍惚間,那花竟幻出尉遲明月的臉龐,五官可見,眉目清晰,且癡癡地衝著她微笑……她不覺一個冷顫,脊背汗涔涔而出。她清醒過來,但聞園中白楊樹於風中沙沙作響,甚是淒切,便憶起時人的兩句名詩來——
白楊多悲風,
蕭蕭愁煞人!
她無須殺尉遲明月,但她又必須殺尉遲明月,誰又能明白她紅葉必須去殺害一個她原本不願加害的人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如今她在禦苑中故意消磨時光,好讓張權回仁壽宮有充分的時間毒害尉遲明月,然後她才故作倉皇之狀,跑去密告皇帝楊堅,讓他直趕到仁壽宮去營救尉遲才人。她必需算好時間,既要讓尉遲明月中毒身亡,也要讓楊堅見到屍骨未寒的愛寵。這樣,既完成了皇後的嚴命,又在楊堅麵前討了個好。即便不能討好,也要使他無可責怪於她。她於禦苑冷僻的地方打發時光,愈是精心地一刻一刻地推算時光的流逝,愈是感到自己是一個十分可怕、又十分可憐的謀殺犯!
待尉遲明月得救的機會確然喪失之後,她才佯裝萬分焦急的樣子,慌裏慌張地去找皇帝楊堅,路上還故意摔了兩跤,跌得衣破血流,這才出現在楊堅麵前,氣急敗壞地說:
“快……尉遲才人有難……皇上救命……快……快……”
慘淡的黃昏來到了歧山仁壽宮。陰影,從暗溝裏爬出來,從壁縫裏鑽出來,從屋簷裏溜出來,它們用無形的黑線,熟練地紡織著神秘的黑暗。
蓮花公主的房中傳出哀烈的琴聲。尉遲明月曉得,那是她最喜愛的《廣陵散》。《廣陵散》中所訴說的複仇故事她怎能不懂?她不由得熱淚盈盈,不覺間她已來到了蓮花公主的房外,當她把門推開時,蓮花公主一愣,她也是一愣,雙方心中都打了個突。
“她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
蓮花公主停止彈奏。尉遲明月則關上了門,而後靠在門扇上喘息了片刻,慘然一笑,才說道:
“我知道你討厭我,鄙視我,再也不承認我這個小妹了!我沒有時間解釋這個,我隻是再次請求你:姊姊,為小妹彈一遍《廣陵散》吧。”
“……”蓮花公主感到氣氛的異常,隻是怔怔地望著對方,手似乎僵住,一動也不動。
“我明白你……明白你的心思,”尉遲明月一頓,喘息著,待舒平了氣,續道:“《廣陵散》乃是讚頌攝政、攝瑩姊弟為了報仇雪恨壯烈犧牲的哀歌,我一個出賣色相、獻身事賊的卑賤女人,怎有資格聽它?你心裏正是這樣罵的,是吧?唉,正因如此,你才是我的姊姊!不過,小妹還是要請姊姊彈一遍《廣陵散》。”
蓮花公主望著她那不停起伏的胸脯,感到心中未曾有的慌亂……
“唉!要讓你明白,我就聽不了《廣陵散》;而如果要聽《廣陵散》,卻非讓你明白不可!”尉遲明月本來漲紅的臉龐,漸變紫色。
“那你就先說明吧!”蓮花公主十分費力地說出了一句話。
“看來也隻好如此了!”尉遲明月意氣蕭瑟地說:“有一件事,姊姊可曾聽過?大隋的內宮,有一條不成文的宮規:除了獨孤氏之外,誰要是同楊堅睡過,獨孤氏非殺她不可,十幾年來從無例外。”
蓮花公主聽了此言,如遭雷擊,呆在當場。
“因此,”尉遲明月續道:“當年楊堅駕臨十八廂房找你,便無異來了勾魂使者、索命無常……須知小妹那晚獻身自代,並非邀寵,而是找死。”
蓮花公主又是一震,雙眼直勾勾地瞪著身邊的宮女斐桑妹,意思是:
“真有此事?這是真的嗎?”
桑妹緩緩地上點了點頭,解釋道:
“此事雖是眾所周知,但誰也不敢告訴你,萬一追究下來,準定是一個死。”
蓮花公主激動得不能自己,望著尉遲明月紫轉青的臉,一切全明白了!她揪心地厲喊一聲“妹妹”,衝上前緊緊地抱住尉遲明月。
尉遲明月吃力地說:
“所以,小妹能挨到今日,算是奇跡……那一晚,我不顧廉恥,事仇邀寵嗎?我不是榮升為四品才人了嗎?我可是挖空心思討好楊堅的!哈哈……”
這時,門又被推開了,一個聲音嚷道:
“不!明月姊姊,你分明是替貴嬪去死!”
進來的是尉遲明月的侍女司琴,她隻喊出這麼一句,便泣不成聲。
蓮花公主心如刀絞,見尉遲明月臉色由青轉黑,便急急吩咐桑妹:
“快!太醫!請太醫!”
尉遲明月的聲音細如遊絲:
“沒用……孔雀膽……鶴頂紅……斷腸散……神仙難救……彈……彈《廣陵散》……”
蓮花公主將她扶至自己的床上,緩緩讓她躺下,再一次望了望氣息奄奄的尉遲明月。便這一望,眼神中卻蘊含著萬千情愫與思緒。她毅然回到案前,稍一凝神,忽地玉手一揮,聲如裂帛,便彈起了《廣陵散》來。
在沸騰的琴聲中,司琴、桑妹悄然來到床前,她們如天女一般,臉上溢著聖潔光輝,守著尉遲明月……
漸漸地,人隨琴音沉浮、飄泊、顛倒……忽聞寒風瑟瑟,又見鶴唳蒼鬆、猿啼怪柏,哀情攪動六合九霄,慘威懾人三魂七魄!繼而泉人古澗,有訴不盡的幽怨、淒涼,憶不完的往事雲煙!驀然大弦一切,但見萬箭破空,雷雹過江,風起雲湧,雷鳴電閃,刀劍交作,岌岌乎驚天地而泣鬼神!壯士功成身毀,且哀且烈;親人有悲無悔,又悼又哭!
尉遲明月綻開一個燦爛的微笑,奄然氣絕。她的臉由黑轉白,皎皎如雪,隱約發出一種光亮,頓今暗室生輝,婉然便是一輪明月,至聖至潔。
便在這時,外傳:
“皇上駕到!”
隨著一陣急驟的腳步聲,進來了紅葉與楊堅。二人感受到室內非常的氣氛,腳步無聲,悄然地來到了床前,斂神屏息,百感交作,卻隻是愣愣望著尉遲明月的遺容。
“唉!還是太遲了……”
紅葉歎道,同時緩緩地朝尉遲明月跪下,嚶嚶地啜泣著。她說的是真話,哭的是真情。一路上,她既想尉遲明月死去,又希望尉遲明月活著,兩個紅葉一直自相打架……
桑妹點燃了宮燈,來到案前,扯了扯蓮花公主的衣袖,悄然說道:
“皇上駕到,快接駕!”
木然而立的蓮花公主則冷峭應道:
“皇上?哪來的皇上,大隋王朝隻有二聖,沒有皇上!”
她出語甚輕,但在楊堅聽來,卻無異憑空接連打了幾個霹靂。楊堅聽得渾身發抖,喘著粗氣,突然猛喝一聲,轉身奔出門去。室中人麵麵相覷,不知下一步將發生什麼事。
陪楊堅趕來仁壽宮的還有左仆射高熲、內史令暢素。楊素其實三日前便已從靈州回京,躲在家中不曾露麵,那封傳遞到獨孤皇後手中的所謂“靈州密信”,其實是從楊素家中發出的,那可是覷準火候潑進油鍋裏的一瓢水。楊素與張衡均料定先被油燙傷的是高熲,不意遭災的竟是尉遲明月。是時高、楊二人於仁壽宮室內喝茶,雙方強拉熱呼,正親熱得有點過火,卻見宮監氣急敗壞地衝進來嚷道:
“不好!不好!大事不好……”
但高、楊二人均想:
——死了一個宮中才人,又何必大呼小叫?
“皇上跑了!他單人匹馬……”
高、楊均是一震,驚出一身冷汗。獨孤氏殺害宮人已非一次,曆來皇上都是漠然處之,不料這回是驚天動地震怒了。二人幾乎是同時喊聲“快追”,便急急騎上快馬,沿返京的驛路追去,追了一程,不見楊堅蹤影,問過路人,均說無有。於是二人又掉轉馬頭,亂追一氣。
楊堅一怒之下,獨自騎馬出宮,往回京的路上狂奔,心中不住地下了幾十道聖旨:
“殺死她!殺死她!殺掉妒婦!殺掉妒婦……”
他眼前仿佛見到獨孤氏被一刀砍下,人頭落地,且在打滾。盤旋。盤旋著,盤旋著……忽然須眉戟張,竟是一個男人的頭顱。這男人並非別人,竟是他的嶽父獨孤信!神威凜凜的北周上柱國、大司馬獨孤信!楊堅在北周,十六歲便超升驃騎大將軍,少年英武,青雲直上,無人敢犯。有一回偶犯軍紀,但並非大過,以為定是小事化了;不料大司馬獨孤信卻親來處置,吩咐手下脫光了他的褲子,鞭得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屁股已非屁股,事後數十日每天拉尿都痛徹心肺。平複以後,獨孤信便將女兒獨孤伽羅嫁給他為妻。這獨孤伽羅對他雖是百依百順,但每每相見總令他心驚膽戰;因為獨孤伽羅雖長得與父不同,而眉宇間卻有一股獨孤信的神氣。以致每回他細觀獨孤伽羅的花容時,那臉上往往便幻化出嶽父獨孤信的尊容……
也不知是楊堅膽怯,還是月夜馬不識途,竟斜刺裏奔離驛路,一味往歧山叢林中闖去,直到無路可走,馬才停蹄,人方下鞍。楊堅呆呆地坐在一塊石頭上,咀嚼蓮花公主適才說的那幾句話,覺得其言有板有眼,句句真實,他貴為天子卻保不住愛寵,當真枉為一國之尊。
高熲、楊素已悄然來到身邊,楊堅不聞不見,仍在出神。二人正欲上前請安,即聞楊堅又道:
“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
“願陛下想開一點……”高熲勸解道:“總不能因為一個婦人而輕視了天下。”
這話自然很對,若是在平常,楊堅無以駁詰。但現在他聽了極不對勁:
——尉遲才人豈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婦人?豈是一個等凡的愛寵?那可是我尋找數十年方得一遇的知己!是我的心肝!是我的骨肉!你這個混蛋又怎能明白!
楊素則把“一個婦人”著意解釋為皇後獨孤伽羅,他滿腦子裏想著如何去獨孤伽羅麵前挑撥:
——那高熲心目中竟無二聖之尊,說你不過是“一個婦人”而已。
此舉將可讓獨孤氏對高熲恨上加恨。
高熲之言雖是逆耳,卻使楊堅覺得實在不便在山上再呆下去,在二人的左右勸解下,終於一起回到了仁壽宮。
蓮花公主一反常態,呼茶、進飯、敬酒,竟然體貼入微,與過去判若兩人。
楊堅吃飽之後,即令禁衛揪出張權,脫下褲子,庭杖一百,直打得他死去活來方罷。且當即下旨道:
“從今而後,誰敢動朕嬪妃一根毫毛,我殺他九族,抄他八代祖宗!”
事後猶不解恨,撤了張權的宮監,追回賜姓,令宇文愷接任。
遠征高麗,三十萬大軍生還長安的隻有十分之一二,這是高熲用兵以
來最大的慘敗。
楊堅自仁壽宮返京,便下了一道詔書:
——凡是畜貓鬼、蠱毒、厭勝的人,一律流放投邊。
此舉算是向皇後獨孤伽羅丟了一個白眼。
這時,天下雖是統一,卻未見太平。西有南寧羌族叛亂,南方桂州李世賢造反,北方突厥大可汗都藍的堂弟突利可汗則遣使來京求婚,而東方高麗王高元卻於邊境備戰。
這一日帝禦大興殿,即與群臣商議上述四件大事。
隻是大臣們噤若寒蟬,都不輕易開口。自從平陳統一中國之後,死去的上柱國有鄭譯、豆盧勳、韓擒虎、韓建業、梁彥光、梁睿等六人,韓擒虎之死尤其蹊蹺。上柱國乃當時軍隊最高的官銜,楊堅當年便是憑上柱國取北周的天下而代之,他對今日的上柱國能不猜忌?殿中眾大臣不少都掛上柱國軍銜,見韓擒虎之死又怎能不談“虎”色變?
那高熲不僅有動輒殺頭的上柱國軍銜,還是位極人臣的宰相,已經到了絕對不能再立功的地步,如再立功,楊堅隻好賞他殺頭了。所以,他每一步都是走在表麵凝成薄冰的江湖之上,一失足成千古恨。他既是戰戰兢兢陪盡小心,又要裝成若無其事,坦坦蕩蕩。所慮的是:
——若無其事要過分了便近乎屍位素餐;坦坦蕩蕩弄過火便流於張狂。個中的分寸著實不好把握。
上柱國、內史監虞慶則,與高熲處境類似,頭上也懸著兩把刀。加上當年出使突厥,大意中娶了突厥女人,又接受了突厥可汗飯送的千匹駿馬,著實犯下了大忌。隻是悔恨難追,唯有加倍小心才行,自然不敢輕易發言,生恐禍從口出。
上柱國、右衛大將軍元胄,是魏昭成帝的六代孫,美須眉,多武藝,於楊堅政變奪權僭移周鼎之際,追隨護駕,亦步亦趨,幾乎把楊堅從刀叢中救出來。楊堅曾當眾宣言:
“保護朕躬,成此基業,元胄之功也!”
然而,時過境遷,功勞竟成了包袱。元胄既嫌楊堅忌刻寡恩,楊堅也疑他忠心不純——你既能助我篡周立隋,又怎知不會幫他人篡隋改朝?況且,你還是北魏的帝子王孫,難道便想稱孤道寡?
這些念頭一旦滋生,口雖不宣,難免泄於神色。於是,心照不宣,終於漸疏漸遠。元胄更覺多言無益,凡事沉默為佳。而沉默多了,難道不是一種態度?
上柱國、左衛大將軍元宇,也是北魏帝胄,少壯時常以帝胄為榮,老來卻以此為累,深知皇族的血統實是禍根,如不一再向新朝輸誠表忠,禍便旋踵而至。所以,他輕易不言,言必有“忠”。他必須耐心而又耐心,等待一個獻忠的機會。
上柱國、宋國公賀若弼,一聽皇帝楊堅擺出的四個議題,心中便有了數。
桂州人造反曆來有因,半年前李光仕侵襲州縣,被王世積剛剛平定,如今又出了個李世賢,顯然是殺人有術,安撫無策的緣故。
南寧西羌的叛亂亦同此理。
至於突利可汗求婚的事卻難以對付。突利在誅殺都藍可汗之妻可賀敦千金公主時,出過大力,為大隋根除了北周最後一個皇族後代,其功不少,斐矩曾因此答應他娶大隋公主。如今若不兌現諾言,便是食言自肥,勢必與突利反目為仇,終將促進突利與都藍兩堂兄弟的聯合,在漠北樹一大敵;而如果將公主下嫁與突利,大可汗都藍必然生怨,從此北方將無寧日,長孫晟平定漠北之功自然化為烏有。
而高麗王高元邊境備戰之舉,事出有因。自從消滅南朝之後,楊堅即有兼並高麗之誌。前不久,由專使送一璽書給高麗王高湯,書中大言道:
“王謂遼河之廣如長江?高麗之人多如陳國?”
便這兩句話,把高湯嚇病致死。高湯之子高元血氣方剛,繼位之後,聚兵捍邊勢所必然,何足為怪?但需一紙璽書安撫人家,戰禍即消於無形。
以上四件大事,賀若弼正準備陳述自己的看法,突然舌頭一動,忽生痛感,竟把滿腹的意見強行壓下肚底。因為他猛然記起父親的遺言。
他父親賀若敦是北周金州的總管,因言語之失,被宇文護殺害。
賀若敦臨刑時曾鄭重囑咐他說:
“平定江南,統一中國,是吾平生之誌,望你他日成吾遺誌。吾今日之死,都因言語之累,你不可不記!”
於是引錐刺破賀若弼的舌頭,要他記取父親的教訓,謹慎口舌之禍。由於這個緣故,賀若弼雖是驍勇慷慨,博覽群書,思路敏捷,但於言語之際總是吞吞吐吐,拙於言辭。
楊素、楊約兄弟正處在最佳狀態。他們的得勢,沒有人能看出來,他們的姊姊楊氏近因貓鬼案已被削發為尼,明明是一種劣勢,但有誰能明白,其實正是他兄弟倆的苦肉計。因為,他們如不協力鑄成貓鬼案的錯案,暗中把獨孤陷夫婦往絕境上推,誘惑高熲、蘇威經手斷送國舅爺獨孤托,又怎能在“獨孤公”高熲與獨孤氏家族之間製造出一道裂縫呢?楊素、楊約兄弟早已形成共識:為了在“獨孤公”與獨孤氏家族中製造裂縫,從而令高熲失去靠山,忍痛拋出姊姊還是值得。就如打仗,己方不損一兵一卒,焉能擊敗敵人?如今高熲已受到嚴重的損害還渾然不覺,這真是妙不可言!現在,他們一聲不吭,並非由於怯弱,而是像狩獵的行家一般靜悄悄地潛伏隱蔽下來,等待豺狼狐兔等野物的暴露。
長孫晟不是上柱國,但有上柱國之憂。叔父長孫覽是上柱國,且係國戚,統八總管,任東南道行軍元帥;哥哥長孫熾又是戶部尚書。其家族滿盈之患,豈可掉以輕心?所以,他也不輕易出謀獻策。
王世積因平定桂州李光仕之亂,乍升為上柱國,而今又出了個李世賢的亂子,又怎敢多言。
內史令李德林與右仆射蘇威則似乎人定,像個高僧。
楊堅於殿中的氛圍似是渾然無覺,其實心中卻大為詫異。近幾年來,群臣議事出語漸稀,可以解作對朕躬的尊重,但今日朕已出語叫眾人暢所欲言,為何既不暢也不言,竟是鴉雀無聲!他對韓擒虎之死早已淡忘,且又不明其死因,哪會感悟眾大臣談“虎”變色的情懷;然而,出於他對政治的敏感,憑直覺便知今日氣氛的反常。他的難堪很快便轉為惱火。心想:
——朕待大家不薄,殿中群僚幾乎大多位極人臣,其錦衣玉食甚至超過朕躬,楊素、賀若弼姬妾逾千,李德林華屋數百,虞慶則戰馬蔽野……隻不過差一頂皇冠罷了,難道隻有皇帝讓你們來當才開心?
想到這裏,不覺臉色一沉,衝著高熲說道:
“獨孤公,你是左仆射,開個頭吧!”
“臣領旨!”高熲出班奏曰:“桂州之賊,隻須由一老成之將提一旅之師,便可剿滅;南寧羌人之叛則必一驍勇善戰之將方可;突利可汗求婚不能不允,隻需冊封一個宗室女為公主,下嫁突厥最妥;至於高麗的戰端,恐不宜開……”
“高麗的仗非打不可!”漢王楊諒按捺不住。出班打斷道:“高元那小子不僅於邊境陳兵,而且還親率萬騎之眾寇我遼西,是可忍孰不可忍!”
楊諒是皇帝楊堅的小兒子,其得寵堪與楊廣相比,他的話如果就是皇帝的心意,那就不好駁斥了。想到這裏,高熲再也不好吭聲,隻好把滿腔的理由咽回肚子裏去。
楊素則想:
——太子楊勇失寵,朝野共知,莫非楊諒與楊廣一般心思,都想取而代之?倘若所料不差,他下一步就必然會請旨率師征伐高麗。他還年輕,雖然頗受皇上寵愛,但楊廣、楊俊在征陳中都立下大功,與之相比,功德頗為不如,必須積功積德,才能與二哥三哥較一雌雄。為此,訪旨出征高麗,倒是個立功的機會。隻是,萬一這小子功成名遂,楊廣便多了一個勁敵。那麼,我兄弟為楊廣奪嗣的一番心血,豈非付之東流了?難道白白地讓我的姊姊當尼姑?不行,我必須出來阻撓這小子的妄為!
想到“妄為”,楊素的思路忽又一轉:
——對,這小子確是妄為,孫武說:“五十裏而爭利,則蹶上將軍。”自長安至高麗何止萬裏!孫武又說:“去國越境而師者,絕地也。”這小子立功心切,竟然自陷絕地,真是自取禍災,妙極,妙極!
楊素又往深裏一想:
——果然狂妄嗎?這小子深為皇上眷寵,倘若皇上事先沒給他通風透氣,他何以貿然提出征伐高麗的大事?聖意是不可違的,還好沒冒失地跳出來阻撓!
賀若弼終是按捺不住,跳將出來,期期艾艾地說:
“小王爺不可衝撞,今四……四……四海未寧,豈……豈可……豈可輕議遠征!”
楊諒立即反駁道:
“宋國公不免言過其實,何來四海未寧?真是駭人聽聞!”
賀若弼也急急反辯:
“今突利可汗求婚,拒則突利生怨,允則都藍懷恨,此為北邊的不寧;南方有李世賢造反;西方有羌人叛亂;東方再與高麗開戰,難道不是四海不寧?”
金殿上的楊堅聽了大為不悅,心想:
——朕的太平一統天下,原來在賀若弼心目中竟是“四海不寧”,那朕豈不是成為亂世之君?
於是慨然言道:
“宋國公所說的不過是四邊有事,這四邊有事與四海不寧是不是一回事?”
楊堅說到這裏,嚴峻的目光逐一掃過眾臣,那意思是:
——你們不得含糊回避,明確回答吧!
於是,眾臣均繼續表態:
“不是一回事!”
楊堅乘勝追擊,又追問道:
“相差是大?是小?”
群臣不分大小齊聲應道:
“相差很大!”
長孫晟應後便即想道:
“糟糕,賀若弼想得不錯,卻說錯了;皇上想得不對,卻說對了。我等群臣這一附和,皇上越走越遠了!”
這時楊堅果然繼續說道:
“桂州幾個毛賊,不難一舉蕩平,這事由內史監虞慶則去料理好了;西羌之事,由史……史……史那個萬歲去處置好了!”
他說到史萬歲這個將領時著實懊惱,心想:
——你姓史的不過是個左領軍將軍,為何要取名“萬歲”?叫朕每回呼你“萬歲”,那朕又是什麼,願你這回西征挨刀被殺,省得寡人每每難堪!
楊堅愣了一陣,又繼續說道:
“至於突利求婚之事,朕思之熟矣。既已允婚,可冊封一宗室女為公主下嫁突厥,長孫將軍仍為護婚使者。下嫁之前,可令突利部屬由漠北南遷至黃河之濱,陰山之南放牧。如此,都藍可汗縱有不滿之想,南下滋擾,必須先越突利可汗這道屏障,北疆暫時可以平安。如此,四境尚有何事?”
楊諒緊接著順應地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平陳以後,天下均遵王化,唯獨高元小醜頑冥不化,便是不在邊境挑釁,也早該予以收拾;倘若聽任高元囂張,那麼夷狄竟相效尤,那才真正是國無寧日,四海大亂!父皇,兒願親提水陸之師,手縛高元回京獻俘,請父皇恩準!”
楊堅對楊諒是一語一點頭,龍心大慰,當即降旨道:
“好!朕就命你親提水陸之師,征戰高麗!”
“領旨!”
楊堅深知楊諒年少怎能成事?心想當年伐陳,全仗高熲運籌帷幄方得馬到成功,於是便對高熲說:
“獨孤公,此事還得由你輔佐才成。”
“臣……”
高熲忽想到府中重病的夫人,當即便想推辭,但一轉念又覺不妥,便勉強應道:
“臣……臣遵旨就是。”
長孫晟情緒低落,退前後不想回府,一路信步漫行,不覺來到了東市酒樓。他找一個無客的廂房,叫了一壺汾酒、一碟羊肉、一碟牛肉幹,獨自漫飲著問酒。
眼看著今日朝中決斷大事的情景,真個叫人痛心。怎能如此輕率地遠征高麗呢?自平陳之後,天下雖言一統,實際上百姓還未曾一日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