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堅對長孫晟說:“朕在當年便知將軍必成大器,果然都斤山一箭射
落雙雕……如今又有三隻大雕盤旋塞上,這回朕可要親眼看看你的箭法!”
隋開皇元年九月,朔風長驅南下,長安城搖枝掃葉、掀瓦翻塵,它長鳴如塞上悲笳,使整個帝京充滿肅殺之氣。
寢宮前殿,華燈初上,楊堅頭戴介幘,身著便服,獨對案上拆開的羽激發愁。
皇帝當了八個月了。記得開皇元年二月甲子那一天,周太傅宇文椿、大宗伯趙照兩人乘象輅,備鹵簿,持節,率領百官到隋王府。宇文椿持節奉冊,趙照奉璽紱入門立於庭右,他和王府僚屬立於庭中。宇文椿南向宣讀冊書,代表周靜帝懇切地要求楊堅稱製,他北麵再拜,聲稱不願奉詔,快要聲淚俱下了。接著,德高望重的上柱國李穆進喻朝旨,百官紛紛勸進,楊堅還是顯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最後,宇文椿把冊書硬塞他手中,他才再拜受命,將策書交給高熲,又把玉璽接過來,交給虞慶則,但後退到東階。
這時,使者與百官不約而同北麵朝拜,三呼萬歲,那呼聲震得屋梁上的灰塵都掉下來。嗣後,他人幸臨光殿,著上袞冕,君臨天下……這一切令他如醉如癡!但事後回想,卻猶如演參軍戲一般。
然而,一登上臨光殿,他就顯得自然多了。他認為這一切都是該得的,為了這寶座,他曾長期運籌,曆盡風險。
他還記得,宣帝臨終時遺詔命皇叔監國,鄭譯、劉昉矯詔引他入總朝政,都督內外諸軍事。當時,皇親國戚覺察朝中有變,尉遲迥、王謙、司馬消難相繼起兵發難。幸而事前采納儀同大將軍李德林的意見,以千金公主遠嫁為由,假詔召趙、越、陳、代、滕五王入京,控製起來;否則如讓他們各鎮藩國,勢必起兵與尉遲迎、王謙、司馬消難呼應,那就勢成壘卵了。
上柱國尉遲迥雖是相州總管,但他是國家的駙馬,孫女又是周宣帝五個皇後之一,備受皇家寵任,太行山以東各州的軍隊都聽他調遣,號稱有百萬的勤王之師。王謙、司馬消難也擁兵十幾萬眾。那時,戰局變化萬端,高熲又在前方監軍,運籌帷幄全賴智囊李德林。軍書羽檄,朝來夕往,一日之中,不下百數。李德林對各個戰場口授兵略,同時間讓五六個書記記錄內容迥異複雜萬端的軍令,不僅文不加點,而且全不失誤,著實叫楊堅震驚。這使他想起周武帝平齊後召見李德林時的一句名言:
“平齊之利,唯在於爾。”
人道燕趙多奇士,李德林堪稱奇士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他似乎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立於雲端俯視齊、周兩個小朝廷的風雲變化。早年,北齊朝廷並非不重用他,但他看那小朝廷勢在必亡,幾番逃官,不為所用;嗣後,周室也視他為國寶,他預感到北周的國律不長,便與楊堅推心置腹,為楊堅潛移周鼎獻了許多秘計奇策:如羽毛未豐時的韜晦之術;為籠絡北魏皇族,建議重用不知名的長孫晟;為了團結關隴貴族,建議重用李穆……等等。盡管此人有點桀騖不馴,但楊堅對他一直是言聽計從。隻是有一件事,二人意見相左。
那是平定尉遲迥、王謙、司馬消難之後,周王朝更姓移鼎已成定局,虞慶則主張盡誅宇文氏皇族,高熲等人也以為如此可以根絕後患。李德林卻認為周室羽翼已剪,毋須多殺招來不仁之名;況且千金公主已嫁突厥,一旦誅了宇文招趙王,公主勢必大興複仇之師,那就國無寧日了。
楊堅采納了虞慶則的辦法,將宇文氏男子斬盡殺絕,還不客氣地訓斥李德林:
“君讀書人,不足平章此事!”
李德林默然而退。
稱製以後,賞功的事使楊堅躊躇再三。丞相之職肯定不設了,權力太大,往往使皇帝受製。為此,設尚書、門下、內史三省分司丞相之權,讓三方互相牽製。若論開國之功,德林應居高熲、虞慶則之上,這點楊堅心中有數;然而,密室運籌之功,隻有德林與他二人清楚,如果授以高官顯爵,等於明告朝野德林具有蓋世之才,那他一代英主的形象未免受了貶損,況且此人行事往往超脫君臣規範之外,一旦權高望重,豈不成為社稷隱患?
權衡之後,他決定將高熲列為班首,授之尚書左仆射兼納言(尚書左、右仆射是尚書省副長官,從二品,在尚書今空缺時,左仆射可代尚書今主持尚書省。納言,門下省長官。)以虞慶則為內史監兼吏部尚書,以德林為內史令(內史監、內史令都是內史省長官)。進爵時,楊堅再將李德林冷落;高熲晉為開國郡公,虞慶則晉為開國縣公,屬從一品;而李德林隻授開國縣男,隻是五品,雖然內史令已是三品官,但如此作踐,自然是明顯的貶損了。
楊堅的視線重新落在案上。那拆開的羽檄,白紙黑字,寫得分明:突厥厲兵秣馬,將大舉南侵……幾十年來,突厥的騎兵橫行幾萬裏,全無敵手!內戰剛息,國庫空虛,大隋的帝座尚在搖晃,豈是突厥人的對手?如今高熲遠在千裏,節度征陳大軍;虞慶則乃是武夫,不諸韜略。
可以究討卻敵之策的隻有李德林……
楊堅的視線再次落在羽檄之上,看到的不是白紙黑字,而是一雙怪異的似笑非笑的眼睛。當時,李德林受封時,就眯著這麼一雙怪眼。這是透視一切的眼睛,楊堅最喜歡的是這一雙眼,最忌恨的也是這一雙眼。
如今,事態的發展又被這個怪人言中了,求他出來運籌帷幄,那太難堪了!
這時,進來了內侍張權。
“陛下,這是長孫晟上的奏疏。”
“長孫晟?”
“就是五個月前,陛下以長孫氏家族的名義,派人到突厥可汗那裏以重金贖回的那個長孫晟,他前幾日回帝京了。”
“哦……”
楊堅已經風聞突厥有南侵之意,長孫晟由於“一箭雙雕”而名噪漠北,如果被沙缽略可汗留在漠北加以重用,那對立足未穩的大隋政權,將是個潛在的威脅。因為,楊堅打算對江南的陳朝有所進取,準備任命長孫晟的叔父長孫覽為東南道行軍元帥,當時長孫晟的另一個族叔長孫平又是壽陽的總管,長孫晟的哥哥長孫熾正持節巡視東南道三十六州,倘若叔見與長孫晟來個裏應外合,外加突厥幾十萬騎兵,那隋室就不堪設想了。何以為計呢?褫奪長孫氏的兵權,不僅師出無名,而且無異為淵驅魚,激人生變,還動搖了團結長孫巨族的國策,那是不可取的。為此,楊堅才敲定用重金贖回長孫晟的方案。
楊堅信手拆開奏疏,漫不經心地瀏覽著。
“好。”他喃喃自語。
“好!”他眼中放出異彩。
“太好了!”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楊堅站了起來,離開座床,在房中快速地踱步,他興奮極了,隨後吩咐道:
“傳長孫晟!”
長孫晟的奏疏闡明了對付突厥南侵的完整戰略思想,要點有三:一、眼前敵強我弱,不宜正麵交鋒;二、突厥雖強,但內部充滿矛盾,玷厥、阿波、處羅侯與沙缽略貌合神離,東方的屬國奚、習不堪突厥的勒索,也有離心叛意,容易分化瓦解;三、如果采用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策略,最終便可孤立沙缽略可汗,一舉而空其國。
楊堅覺得這封奏疏雖然某些細節還不清楚,但就總體而言,闡述得透徹深刻,充滿著遠見卓識。他重新坐在座床上,逐段地品味著。
不到一個時辰,在內侍張權的引進下,長孫晟來到了寢宮前殿,叩見之後,立在一旁。楊堅含著笑意,親切地打量這個濃眉大眼的青年。記得灞橋送別時,他還稚氣未盡,如今臉上卻已長滿淡黃的髭須,顯出一副剛毅不拔的氣概。
“長孫郎,你的奏疏與朕不謀而合,朕心大悅。隻是一些細節,不甚清楚。”
楊堅接著便詢及玷厥、阿波和處羅侯的情況,以及他們與沙缽略可汗矛盾的底細。
“突厥帝業多是兄弟相承,從伊利可汗、逸可汗、木杆可汗到佗缽可汗,都是如此。照此沿襲,佗缽理應傳位給五弟玷厥,結果卻被攝圖奪去……”
“攝圖何許人?”
“攝圖是逸可汗的兒子,玷厥的侄兒,也就是當今的沙缽略可汗。他們叔侄間的裂痕是深的,盡管事後沙缽略封咕厥為達頭可汗,讓他掌管突厥的西方,然達頭可汗一直耿耿於懷,不甘屈居人下當個小可汗。倘若我們遣使西方贈達頭以狼頭大纛,推他為大可汗,這就搔到達頭的癢處,突厥勢必兩分……”
“嗯……”楊堅點頭稱是:“那阿波與攝圖有何縫隙?”
“佗缽可汗臨終時囑咐兒子庵羅,說自己王位是從三哥木杆可汗那裏繼承來的,要庵羅讓位給木杆的兒子大邏便,佗缽過世後,國人準備迎立大邏便,可是逸可汗的兒子攝圖極力阻攔,說:‘如果立庵羅,我們兄弟自當聽從;倘若立了大邏便,我們必以利刃相見!’攝圖後長,又有實力,國人不敢拂他的意,結果立了庵羅。但是庵羅不能控製局麵,不久就讓位給攝圖,於是攝圖便當上了沙缽略可汗。同時,封庵羅為第二可汗,居獨洛水;封玷厥為達頭可汗,鎮西方;封大邏便為阿波可汗,鎮北方。阿波可汗與達頭一樣,都以為本已到手的大可汗被沙缽略奪去了,這種的裂痕是難以彌補的。稍施反間之計,便可將突厥一分為三!”
“嗯。”楊堅點了點頭:“那處羅侯又是如何?”
“處羅侯是沙缽略親弟弟,由於突厥有繼承兄業的習俗,沙缽略雖讓他主管東方的軍事,但仍存戒心;處羅候卻也因此存有奢望,他曾與卑職暗立盟誓,想借我大隋之力,裏應外合,以圖進取。”
“好!”楊堅沉吟了一陣又說:“朕在當年便知將軍來日必成大器,果然都斤山一箭射落雙雕,名震漠北,為我為炎黃子孫揚眉吐氣。如今又有三隻大雕盤旋塞上,這回朕可要親眼看看你的箭法!”
“這三隻大雕不同凡鳥,射下它們並非易事,不射落它又國無寧日。臣以為,隻要三雕處於競食狀態,仗著陛下神威,或許有朝一日它們會翻身墜落。”
“促使三雕爭食,乃是當務之急。萬一突厥在我舉動之前揮師南下,那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設想就會化成泡影了。因此,事不宜遲。你看派誰去達頭可汗那裏合適?”
楊堅知道長孫晟深知突厥內情,給他一個請纓的機會。
“達頭的事好辦,他與沙缽略裂痕最深,隻須派一個德高望重的大臣西行,賜以狼頭大纛,謬為欽敬,必滋達頭非分之想;待其遣使來朝,再特意引居沙缽略使者之上,‘爭食’的情景必然出現。東路該去的地方多,除分化突厥屬國奚、習等外,還得離間沙缽略心腹處羅侯。臣曾與他立有盟誓,別人前往,恐非所宜。臣之所議難免不周,還望聖意裁決。”
“好,現擢你為車騎將軍,出使奚、習兩番,而後轉至漠北處羅侯牙帳,事成之後,另有升賞。”
長孫晟領旨、謝恩之後,連夜出宮。同時,楊堅又連夜召見內史令李德林。
楊堅把長孫晟的奏疏化成自己的意思,對李德林重述一遍。楊堅注意到內史令發亮的眼睛,禁不住露出狡黠的笑意,他哪裏知道李德林剛剛在宮外朱雀街碰到了長孫晟,對楊堅高見的來源早已猜中了七分。
“聖上天縱英明,凡人望塵莫及。”
李德林聽完楊堅的話後,一字一頓的說道。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楊堅一笑:“自古帝王之興,必有異人輔佐,公懷不世之才,當為朕指出疏漏之處。”
德林沉吟半晌,才說:
“九州戰亂已曆數百年,人心厭戰,萬一戰端一開,士氣最為可慮。是否可頒一詔,撫恤戰亡之家以鼓士氣。”
“君之所言不差!就以進貢突厥金帛,轉為賑濟陣亡之家,定然大振士氣!”
李德林聽了一驚:斷絕進貢本是好事,然而時機未到,這樣做隻會刺激突厥人提前南侵;南侵一提前,遠交近攻、合弱離強的設想豈不成為紙上談兵!他本想再進一言,但考慮到楊堅用那麼堅定的口吻表述自己的主張,就不好再說了。如今畢竟是君臣關係了,因為曾經批其道鱗,他正在吃苦頭呢!
三天後,太仆元暉由伊吾道出使玷厥,長孫晟也取路黃龍道,向奚、習進發。
這一日,由於貪行,長孫晟一行又錯過驛站。時已薄暮,人饑馬渴,前程卻是毫無人煙的老林。待到人馬進入老林,天色已是大黑,伸手不見五指,長孫晟隻得駐馬。
“真是個鬼地方,要是碰到強盜,怎生是好?”
一個隨從在背後小聲嘀咕著。
長孫晟也有點發怵,這是可能的。平定尉遲迥叛亂時,不是傳聞有不少人遁入山林以劫掠為生嗎?長安啟程時也曾把這一情況估計在內,那日陛辭時,皇上要他多帶一些人馬,他卻斷然謝絕,以為自己有百發百中的神箭和舉世無雙的飛彈,人多拖累,反而誤了行程;結果隻挑了十個精壯隨從,押運金銀珠寶。現在他才明白,一個普通的常識自己卻未曾想到:
——似此漆黑之夜,神箭、飛彈從何湊效?萬一為強人所圍困,這批用以收買突厥酋長的金銀珠寶,豈不全完了!使命難成,回京如何複旨?
正在為難之時,一個隨從發現老林深處有燈火閃爍,看來若非寺廟便是獵戶的草廬。大家喜出望外,牽著馬朝火源摸索前行。上前一看,原來是一座茅屋。扣扉半晌,沒人上前開門。兩個隨從想破門而入,被長孫晟喝止了。
長孫晟繞到透光的窗子前麵一瞧,隻見屋裏燃著鬆明,兩個長者各坐繩床,對案弈棋,均為道家裝束。一個書童旁侍,一個書童添火。四人都關注棋局的變化。
“劫!”一個須發尚青的長者叫了一聲,聲調顯得有點激動。
“殺!”另一個須發斑白的長者回敬道,他的聲調顯得溫和平靜。
“劫殺何來?”忽然從牆隅發出蒼勁的聲音:“不食人間煙火,何需劫殺?”
長孫晟順著聲音一看,遠離棋枰丈把外的地方有個麵容清朗的老翁正席地而坐,一個十五六歲光景的侍童肅然旁立,宛如泥塑木雕,全然不動。這時老翁緩緩地站了起來,朝棋枰輕輕噓了一口氣,棋盤上的黑白子便如雪花柳絮般地飛揚起來。長孫晟等人驚異萬分。那老翁又發語道:
“何來俗人氣息?將門外的人引進來。”
錯愕間,長孫晟一行已被引進茅屋中央。
定神一看,不見白發老翁,隻見兩個對弈的道士。長孫晟略微躊躇一下,便將自己急於出使奚、習和契丹等部,因為貪行錯過驛站隻得到此借宿的情形說了一遍。少頃童子獻茶。長孫晟剛啜飲一口,又被黑須道士一語震動:
“將軍須發淡黃,當是鮮卑人。北魏皇族以元氏、長孫氏為大。元氏在改朝換代時,為宇文泰、高歡所剪,遺孽無多,北周皇族,隻有宇文氏一族,已被當今皇上誅滅。如今,鮮卑人巨族是長孫氏,皇上所倚重的也是長孫氏。像將軍這般少年得誌,當是長孫氏了。如今,長孫覽是東南道行軍元帥,長孫平是壽陽總管,長孫熾正持節巡視東南道三十六州。看將軍的年齡當屬長孫覽子侄輩,長孫熾之兄弟行了。隻有長孫晟才是出使奚、習、契丹最合適的人選,做起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事便當多了!”
想不到一切都在此老預料之中,長孫晟不覺肅然起敬,問道:
“先生貴姓?”
“賤姓章仇。”
“先生呢?”長孫晟轉向須發斑白的道士。
“野老楊伯醜,與將軍有過一麵之交,因何如此健忘?”
長孫晟覺得今宵猶如墜入五裏煙霧,什麼都看不清了。楊伯醜看他仍是懵然不覺,便微笑道:
“將軍試想十年前的事,時值黃昏,在大宮伯長孫覽府上議事大廳裏,突然闖進一個乞丐……”
楊伯醜的話,揭開了長孫晟心中的帷幕。那是周建德元年。當時的大宮伯長孫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誅殺大師宇文護一家,幫助武帝宇文邕從叔父手中奪回旁落的大權,因而深得武帝的信任。那時,宇文護部屬多遭貶逐,周室出現短期的權力真空,長孫覽卻實權在握。以元氏、長孫氏家族為主體的北魏王朝正是被宇文氏所篡奪。機遇觸動了長孫氏家族那根塵封的複仇心弦。
一日黃昏,在長孫覽的薛國公府第,長孫氏家族正在敲定報仇複國的舉事部署,突然在議事堂出現一個不速之客。
他的形容像叫化的方士,伸出一雙討乞的手……然而,給錢、穀子、幣帛,一概謝絕。啊,他的舉止比王侯還高傲!他便是楊伯醜。
他環顧一下議事堂,開始講話。聲音始終是低沉的,但非常有力。每一個詞都像鐵匠錘下飛濺的鐵屑,帶著炫目的弧光,投進人們的心坎。不管情願與否,長孫氏家族無不屏息受教,時而臉色鐵青,時而坐立不安,時而冷汗淋漓,時而惶遽失措……楊伯醜一席石破天驚的話,像一股發自山穀的幽風,把凝聚在周室上空的戰爭陰雲吹得煙消霧散,長孫氏的複辟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收斂起來。這是楊伯醜預期的目的,然而,他根本沒有料到,那一席話對年輕的長孫晟會產生非凡的影響。
長孫晟懷著崇敬的心情癡望著眼前的楊伯醜:須發雖斑白了,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長孫晟委實難以理解:
——時值聖朝,兼逢英主,這等出類拔萃的人物為何還要遁跡山林?看來,人的智力居多是畸形發展的,某些方麵非常敏銳,另一些方麵卻異常遲鈍。這,大概就是造成個人悲劇的內在原因。
楊伯醜以陰陽術數馳名,尤精卜卦。晚飯後,長孫晟求他預卜前程。
楊伯醜含笑道:
“卜以決疑,將軍無疑,何需卜卦?千金公主不會忘卻國仇家恨。在突厥,可賀敦的權力比中國的皇後還大,隻要她仍是可賀敦,長城內外就會遍燃複仇的火焰。突厥人有以母嫂為妻的習慣,宇文氏公主還年輕,還可以當好幾代的可賀敦,可以斷言,將軍的大半生將在萬裏黃沙裏度過。”
長孫晟沉默了,無言以對……
這一夜,大家在廳上鋪了草,胡亂睡個囫圇覺,大清早便離開這群遁世者的草廬。走了兩百步光景,長孫晟駐馬回顧昨晚留宿的茅舍。但見鬆作龍奔,欲騰萬裏之雲;石為虎蹲,試瞰千尋之澗。岩泉濺珠,正好濯纓;清溪瀉玉,可以洗耳。果然是個高士卜居的好地方。
就在長孫晟留連之際,一個侍童騎著蹇驢疾馳上前,他腰佩青虹寶劍,聲稱是奉了師父嚴命,特為長孫晟他們引路走出黃龍道。
侍童是個沉默寡言的少年,長孫晟也不以為怪。每逢人馬不易通行的山間小道,少年把青虹劍左揮右舞,擋路的枝蔓紛紛落下,總是不惜力氣。大家都給他取個綽號叫“開路先鋒”。長孫晟曾問及他師父的名字,他說師父已埋名隱姓多年,所有的徒弟不知道,也不敢問,就是侍童本人的名字,也是盤問再三,才說姓仇,叫仇小龍。真是一個怪姓。
快到契丹境內的一個晚上,他們在一間破敗的草廬裏過夜。臨睡前,仇小龍悄悄地向隨從問起長孫夫人的情況,隨從搖頭不語。這一夜仇小龍悶悶不樂,很遲才睡著。但是,在他睡得最甜時,草廬起火了,隨從們花了大力氣才將他搖醒過來。由於及時搶救,用以贈送的珠寶沒有損失,坐騎也隻是燒焦了毛,但是有五個隨從丟失了佩刀,盡管反複尋找,還是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