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各地勤王的呼聲日益增高,“倒行逆施”的楊堅如熱鍋上的螞蟻,一
條二桃殺三士的計謀在他腦中誕生。
殺宇文賢不久,楊堅又把趙王招、越王盛殺了。由於以五王署名的信件分投各大總管治所,本來政局就呈波譎雲詭之勢;如今又殺了趙、越二王,更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因為,六大總管大多與宇文氏皇室血肉相連,尤其是趙王宇文招聲望很高,殺之更為不祥,非但國內震驚,突厥也震怒了。
這顯然是一步臭棋,很臭的棋,李德林認為:楊堅瞞著他和高熲,一意孤行,突然出手了,這使李德林十分氣惱。
高熲也不高興。那越王宇文盛曾經同他一起去平定稽胡的叛亂,兩人配合默契,算是老戰友了,如今楊堅不打個招呼,即將宇文盛殺了!這未免傷了高熲的心,但他不能言,言為犯忌。
楊堅幹咳了兩聲,說:“前日公輔起草了一份詔書,廢除了人市之稅。想不到百姓反應非常強烈。不僅運貨人市的農夫、商人由於免稅而歡天喜地,便是市民也因購物便宜了許多,也笑逐顏開。原來老百姓最是念情顧義,稍施恩惠,就喜形於色。這廢除苛捐雜稅本來是公輔建言,先前尚不知有這麼好的功效……”
他這話是對蘇威說,卻是讓李德林聽了。在誅殺王爺一事,雖然政見不同,鬧得不大愉快,但楊堅不想因此鬧翻,在此非常時刻,得罪智囊不是好玩的。
蘇威是由高熲引薦來的。他父親蘇綽曾任西魏的尚書,是西魏的府兵製的締造者,又為進一步落實均田製作過努力,對北周兼並北齊有特殊貢獻。蘇威繼承了乃父的衣缽,少年便有盛名,權臣宇文護將女兒嫁給了他;但他深知宇文護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毅然棄官,隻身逃入了終南山。後宇文護伏誅,蘇威的聲名雀起,成為才德並茂的人物,一下榮升車騎大將軍。今日楊堅將他引進丞相府的西廂密室讓他與智囊們一起,非但示以重用,也是做個姿態給李德林看,你李德林不是重教化、崇尚道德麼?我現在就引蘇威與你共事!
楊堅又對蘇威說:“公輔曾經建言,廢除苛捐雜稅,革去酷暴之政,施惠於民。今請無畏先生到此,望先生教孤!”
無畏是蘇威的字,請他來商討如何施仁政的大計,也是將就李德林的思路。
但李德林依然鬱鬱不樂。他認為楊堅之殺畢、趙、越三王,不僅把矛盾激化了,也將各路大總管激怒,更將突厥可汗惹火了!這行為簡直是引火燒身,打亂了他的戰略部署。但這還尚在其次!
最重要的是動搖了他的理想。他堅信,要建立一個統一的。長治久安的中國,重在立德,首先要澤被蒼生。而要做到這點,必得有一批忠良之士去施行才成。今新朝未立,卻將先朝的忠良之臣誅盡,何以教導後世之人?誠恐新朝一個忠良的大臣也造就不了!若是如此,便是國家暫時統一了,長治久安的局麵也難以形成。他本來對楊堅寄有極大的希望,如今看來卻是事與願違,想建不世之業,立不世之功的希望可謂渺茫得很!更糟的是,他與高熲都被綁上了楊堅的戰車,前頭便是萬丈深淵,也隻好硬著頭皮硬闖了。
沉默多時的蘇威終於微笑道:“有兩件事,不知是否能行?一是,罷洛陽宮,也就是不要修建東京了……”
這句話,不僅震動了楊堅,高熲、李德林也為之一振,愕然望著這個風度飄逸的中年人。
修建洛陽宮為東京,乃是周宣帝宇文贇的旨意,勞作多年了。這是個規模浩大的工程,它的勞工全由各州的士兵輪番充任。士兵們作戰流血過後,每人每年依例都得到洛陽服四十五天的勞役,自是太委屈了他們。倘若洛陽宮一罷,非止可以節省國家大筆開支,也免除了全國士兵的四十五天勞役,外加征途的辛苦奔波。一旦罷修洛陽宮的詔書頒下,士卒們無不喜從天降?
尤其是在內戰前夕,下了這等思詔,對籠絡廣大士兵的心,當真不失為一招極高明的棋!
三人望著蘇威,都綻開了笑容。便此一笑,大事就定了下來。
蘇威又道:“第二件,是均田製的落實。家父曾為此努了力。這件事,北周做得比北齊好。農夫有了田地,不保衛國家也要保自己的田地,他們保田地,自然也保了江山。北周能兼並北齊,得益於均田製的落實,得益於士兵出了死力。如今均田製又遭破壞;貴族豪強任意侵占民用田,以瘠荒之地,強換腴美之田,弊端百出,民不聊生。弊端來自三長,即保長、裏正、族正,他們與豪強相勾結,弄虛作假,上下其手,無弊不生。此事關鍵在更換三長,可選公正的人充任,對均田製重新勘定,再有作弊者,一律發配。興一事自然比罷一事為難,但均田能得人心,愈費力氣,愈得人心。如先從關隴勘定,天下百姓即如大旱而望雲霓,雖然繁瑣,實為收拾民心之大法。’
三人聽罷,又是大喜。蘇威的一罷一興,實在是收拾民心軍心的法寶。
楊堅當即對蘇威說:“罷洛陽宮一紙詔書而已,明日即可實行;至於均田大計,有太多細節需要斟酌,此事愈早施行愈好,請先生立即為吾籌劃如何?”
“領命!”
蘇威當即告辭。
李德林對局勢一直不大樂觀,他覺得全國各大總管任誰都有可能起兵討伐楊堅,一旦這一局麵出現,即成死局。這本來就十分危險了,而楊堅又殺了突厥可汗的嶽父趙王招,無異於添了一個強大無比的敵人,一發不可收拾了。但剛才聽了蘇威的兩條計策,他又恢複了一點信心,思路即時又活躍了許多,覺得大事還有可為之處。
楊堅終於誠懇地問:“二位以為局麵最壞會成什麼形勢?”
高熲道:“楊雄已接任雍州總管,關中穩住了。最壞的局麵當是天下五大總管包圍關中,北方又有突厥進逼,而最可怕的是五路兵馬有了統一指揮,而最厲害的指揮官自然是韋孝寬了。”
說起韋孝寬,大家無不刷然變色。此人可謂常勝將軍,當年的北齊第一名將,號稱“落雕都督”斛律光便是折在他的反間計中。假如他來指揮五路兵馬,隻恐要出現甕中捉鱉的局麵。
楊堅又問:“那麼,最好的局麵又是什麼?”
李德林說:“最好的局麵是李穆、韋孝寬兩路兵馬聽朝廷指揮,為我所用。”
楊堅點點頭,複問:“但不知有幾成可能?”
李德林展開了一隻手掌,說:“五成。”他又分析道,“當年主公讓李渾去並州降詔,賜宇文神舉死,然後又讓李穆去接任並州總管之職。外界人均以為李家人垂涎河東的地盤,故致宇文神舉於死地。後來,主公又讓李渾去宣詔代王宇文達入京軟禁起來,這又進一步印證了外界的想法。李穆是個聰明人,自然會想:便是夥同尉遲迥一致與咱為敵,贏了又是如何?假如往後人家要算宇文神舉的死債隻恐他有口也說不清。再算誘使代王入京的事,他就更被動了。所以,這李穆似乎已被綁上主公的戰車,欲罷也有所不能了。至於韋孝寬的情形,也與李穆相似:當年赴徐州降詔賜王軌死的是杜慶信,韋孝寬的孫女婿,接任徐州總管的也是韋孝寬。便這樣,韋孝寬也身處嫌疑之地,差不離也無意中上了主公的戰車……”
說到這裏,李德林不禁心中顫栗了一下:這楊堅當真高明得很,我,高熲與李穆於不知不覺中被驅上戰車猶不足道,連一代謀略家韋孝寬怎地也人他彀中而不自知?想到這裏,便驚慌地重新凝視著楊堅,暗想:我太低估了他!
“主公高明之極!”高熲忽然讚道。
楊堅警惕了起來,很誠實地解釋:“這些事,原先我倒也沒想得這麼遠……是公輔見分析得透徹,我這才想到李穆、韋孝寬這兩路兵馬似乎可以借重。不過,便憑上述分析,縱然李、韋二人也深知自己身處嫌疑之地,但要他們心甘情願為我所用,亦恐有聽不能……”
高熲道:“所以公輔兄說,能與不能各占其半。”他一頓,又望著李德林說,“公輔你的點子多,在李穆、韋孝寬身後再促一把,他們二人不就都過來了?”
李德林笑道:“獨孤公以為我是從泥漿裏爬出來的吧,渾身一抖滿地都是點子?”
高熲哈哈一笑:“武帝當年說,平齊之利全在於君,人道兄台是山東的棋聯鳳凰,你怎自比為泥漿裏的豬呢?”
“有時我確實覺得自己是泥漿裏的豬,”德林憂鬱地說:“不過,現在倒有一點想法……”
“快說出來!”楊堅綻開了笑容,他知道此人向來言不虛發。
李德林說起了一件往事:當年宇文護擅權,李穆的二哥李遠的長子李植與帝謀誅宇文護,事泄,李植被殺,李遠也被迫自殺,又要誅連到李遠的次子李基。於是,李穆向宇文護提出請求:願以自己二子之命,求換李基一條活命。
他說完此事,詢問二人:“其時我在山東,這件事自然是道聽途說,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兩人異口同聲。
“此事足見李穆與李遠兄弟叔侄情誼之深,是也不是?”李德林沉吟了一陣又說,“如今李遠一門,二子俱逝,唯剩一孫李威,倘若丞相奏明天子,將李威提拔為柱國大將軍,我想李穆必有意外的驚喜,對主公一定心懷感激。”
“好!”高熲讚賞道。
“此事不管從哪個方麵看,都好!”楊堅說,“那韋孝寬呢?也升他子弟的官?”
李德林搖搖頭:“升官對他家無效。當年魏文帝想將公主嫁給孝寬兒子,他推辭了。他的哥哥韋敬遠你們一定聽說過,此人號稱逍遙公,朝廷多次征召,都不赴任。”
大家麵麵相覷,均覺對付韋家實在沒招。
李德林又沉吟了半晌,說:“有一個辦法,不妨試試。那便是請尉遲迥來幫我們開導開導韋孝寬……”
楊堅與高熲迅速交換一下神色,均感莫名其妙:尉遲迥是鐵心與楊堅作對的人,豈肯幫楊堅開導韋孝寬?
李德林繼續說:“相州大總管所管轄的範圍比徐、兗二州大總管所管的要大。如果下一道聖旨,讓韋孝寬又接替尉遲迥相州大總管之職,會是一種什麼樣局麵?”
高熲遲疑了一陣,說:“我想,尉遲迥不會乖乖地讓他接任。他甚至會立即想起當年韋孝寬到徐州接替王軌的情形。”
楊堅道:“他肯定會同韋孝寬衝突起來!”
李德林笑道:“正要如此!尉遲迥一旦與韋孝寬衝突起來,兩人自然間翻了,再也合作不來,這樣,豈非便硬是將韋孝寬推到主公這邊來了?”
高、楊二人恍然大悟。
“妙!”楊堅舒了一口氣,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
高熲大為歎服:“公輔兄,你這奇思異想,小弟是永遠想不來的!”
楊堅素來嚴謹,想了又想,卻道:“這兩步棋自然是非常好,隻是……隻是還不算十拿九穩。似乎,似乎還得有輔助措施。”
“正是如此!所以還得有得力的人去當說客才行。”李德林想了想又道,“請主公知會李渾和杜慶信,請他二人枉駕今晚到我家中聚。”
楊堅會心地一笑:“貴府可有好酒?到時我讓人送兩壇杏花村美酒去,如何?”
到了朝歌,韋孝寬已經累得不行。“年歲不饒人”這句話,沒上年紀的人是認識不到的,光認得那幾個字都是皮相,實實在在的內涵對他們來說還是一個謎。世間萬事無不如此,光看一些表麵文章,光聽一些說辭,便以為真懂,那是做夢!
自徐州到朝歌,路途不能說不遙遠,曉行夜宿,鞍馬勞頓,值此盛夏的苦差,便是青壯年人也視為畏途,更不用說年逾古稀的老人了。韋孝寬曾多次請求懸車致仕,以安度晚年,都得不到恩準。於是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膏火自煎的故事……
使他勞累的主要還不是旅途奔波,而是那一道非同尋常的聖旨,讓他去取代相州總管的那一道聖旨。
前些日子,朝廷特派尉遲迥的兒子尉遲惇前往相州宣詔,要尉遲迥回京參加宣帝的葬禮,尉遲迥已置之不理;接著又派破六韓囗再次前往相州喻旨,他還是置若罔聞。如今要他交出相州總管的大權,能俯首聽命?
尉遲迥非但不會就範,還將作出異乎尋常的反應。嘿,此行當真是凶多吉少了!這種深入虎穴的險事,實乃兵家之大忌,能不去多好!
然而,不去是不行的。
不僅僅是皇命難違,而且是徐州總管的位置同時也由旁人頂上了!賴在徐州不走是不行的。
那一日杜慶信是帶著新任的徐州總管源雄一道去徐州宣布他去相州的,新官到任了,舊官自然要離開,便是多呆幾日也不太合適了。
韋孝寬想以年老不堪重任為由,趁機請求告老還鄉,但這一點也被堵住了。孫女婿杜慶信說:如今是多事之秋,朝廷想借老大人的虎威鎮壓一方,細事老大人可以少理,為此,又給大人配備一個副手——相州刺史叱列長又。說罷,又給他引見了叱列長叉。
叱列長叉五十多歲的人,美須髯,一看便知是個溫良之輩。此人在北齊封新寧王,齊亡後歸周,對山東的人土風情最熟不過,由於是降臣自然不敢衝撞於他,讓這種人當他的副手,那是沒得說了!
但是,韋孝寬突然感到一種不安,覺得為了讓他順理成章去相州,朝廷思慮得十分周密,簡直太周密了,周密得使他義不容辭,非去相州不行!編織得很嚴謹,如同一隻絲絲入扣又無任何疏漏的魚簍,使他這條大魚非乖乖地進簍不可。
編織這隻魚簍的是誰?用意何在?
韋孝寬想了一天一夜,決定讓那個胡須很漂亮的叱列長叉先去相州上任。副手先行打前站,也是義不容辭!但就他而言,則是施行了投石問路的計策。此刻的叱列長叉又是一塊石!
叱列長叉乖乖先行了,雖說他曾經是什麼新寧王,但如今是一個“兵”,凡出生入死衝鋒陷陣,兵們自然要先去赴湯蹈火。
韋孝寬隻滯後兩日也上路了。尉遲迥有何可怕,觀望不前,豈不讓後輩竊笑?
收拾一下行李,挑選幾十個親信侍衛總共花了兩天時間。
行李隻裝一車,戒貪是其家風,向來不屑於聚斂,俸祿大半周濟部下,累贅之物甚少。子女也不在身邊,任上隻帶一個老伴,兩個使女。
當韋孝寬扶著老伴上車時,不僅又想:是誰為我編就這個精致的魚簍?
數十侍衛騎著高頭駿馬,半數在前開道,半數斷後。他的駟馬高車緩緩地起動了,思緒也隨著車輪不斷地滾動……
老伴姓楊,弘農華陰人,魏尚書楊侃之女。與楊堅算是老鄉,而排起輩份來,大將軍楊素該當尊她一聲姑母才對。為慎重起見,便問身邊老伴是不是這回事?
楊氏說:“楊素的父親楊敷是咱族弟,他該當尊我為姑母。”
韋孝寬想,那麼朝廷讓我接任相州總管當無惡意,大概楊家是想借重我的聲望去對付尉遲迥吧?
但是……他們為何忘了。當年周文帝宇文泰也要將襄樂公主下嫁為我家兒媳,由於我執意推讓,還是嫁給我的侄兒世康。楊堅連殺了襄樂公主的兩個哥哥——宇文招、宇文盛,就不怕我韋家見怪嗎?而尉遲氏與宇文皇族也是姻親,難道他們就不怕我們兩家聯手對付他楊堅嗎?
當然,他楊家同宇文皇族也是姻親!
如此看來大家親熱得不得了,相互間卻虎視眈眈。可笑!
而當年襄樂公主下嫁給世康時,兩個人都剛滿十歲,而我那候選駙馬之一的大兒才七歲……可見宇文泰為了締造自家的帝業,擴大自己的勢力,不惜將十歲的幼女也當作一個籌碼,押上了賭桌。可憐!早年的宇文泰外號黑獺,這隻黑獺果然善於捕魚。
黑獺奮鬥一生,爭來一份厚厚的帝業。隻不過黑獺他沒當一日的皇帝,而宇文氏男子又居多不得善終,不能不說是可悲了!
到底是當皇帝好,還是當我這種不招人猜忌的大臣好!他不覺洋洋自得起來。
但是……這魚簍未免編得太過精致,會是誰的手藝?徐州可謂水國,經常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魚簍,但如此精致的卻是少見。
當晚在驛館休息之前,他又特地找來杜慶信詢問:
“除家人外,離開長安時你見過誰?”
“沒。我誰也不見……”
“誰交給你的使命?”
“李德林……”
韋孝寬自然明白,李德林是左丞相楊堅的智囊,由他親自向杜慶信授命,足見左丞相對此行的重視了。但尉遲迎已經兩抗詔命,更不會自動交出兵權,難道這點李德林也想不到麼?既已想到,為何還要讓他去相州碰釘子?若是強行奪權,我數十人侍衛頂什麼用?當真是兒戲一般!
韋孝寬想了一個晚上,始終弄不明白楊堅、李德林差他去相州的真意。
第二天渡濟水時,他心中一突。這裏是古齊國的地麵,忽地想起了齊相晏平仲,此人有個毒辣的計策,叫做二桃殺三士。
今徐州總管有人接任。剩下的隻有一個相州總管,他讓我與尉遲迥兩人去爭,那是一桃殺兩士了……
到了白馬津渡口,迎麵馳來了十數騎,馬上人均為校尉裝束,飛也似擦身而過,顯然是有緊急軍情!
騎馬侍候車旁的杜慶信提醒:“這是相州的軍校,分馳河南。齊魯必有急事……”
這還用說嗎?顯而易見!
過了白馬津,便是河北,是相州的管轄範圍。他行速更慢了,非止要小心謹慎,更主要是留神這裏的山川形勢。比如不遠處的馬陵道,那龐涓便是不明山川形勢,吃了大虧。
“到朝歌了!”杜慶信打斷了他的回憶。
韋孝寬“嗯”了一聲,攙著老伴下了車來。
太陽剛下哺,便不走了?
“是否去驛館安歇?”杜慶信小心地問。
“嗯”
朝歌是古殷商的都城之一,到春秋時期還是衛國的都城,如今不過是個縣城。天地也有衰落的時候!
朝歌縣的驛館靠近牧野。他立在驛館的門口,眺望著遠處。牧野是有名的古戰場,周武王曾經在此與紂王決戰,給紂王以毀滅性的打擊,紂王因而自焚。
北麵一匹快馬飛馳而來,距韋孝寬丈把外,忽爾馬立而嗚。馬上下來一人,趨前朝他長揖:
“卑職相州總管帳下賀蘭貴特來迎候韋大人!”
韋孝寬微笑著,聽那賀蘭貴繼續陳述:
“……我家總管望韋大人之來相州,如大旱之望雲霓!”賀蘭貴望一眼西斜的日頭,又說,“天時尚早,再趕一程如何?卑職這就在前領路……”賀蘭貴邊說,邊往驛館張望,暗數一下,見韋孝寬的隨從衛士不過數十,不覺喜形於色。
韋孝寬笑道:“將軍言重了,領路雲雲,何以克當?”
“當的!當的!大人一入相州,便是卑職的頂頭上司,自當執鞭隨鐙,為大人驅馳!”
“尉遲總管可有書信?”
“有!”賀蘭貴恭敬地遞上了尉遲迥的親筆手書。
信裏說得非常客氣。道是韋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寰宇無人能及,得其統率相州兵馬,實是將士之大幸,他尉遲迥是一萬個放心,希望能早日到相州赴任。
韋孝寬看罷又是一笑。朝廷待他非常之好,尉遲迥待他非常之好;但兵家忌的便是非常,非常的背後常常隱伏著危機。
他自然沒急於趕路,而是在驛館設宴款待賀蘭貴。席間他向隨行衛士宣布了“大喜訊”:相州全體官兵歡迎弟兄們!說完顧問身邊的賀蘭貴:“不差吧?”
“完全如此!”賀蘭貴興高采烈地證實。
他也逐桌與韋孝寬的衛士敬酒,觥籌交錯,一醉方休。
韋孝寬也盡歡而罷,依稀記得是孫女婿杜慶信扶他入室就寢。
於醉眼朦朧中忽聞一個親信稟道:
“大人,敵兵大至!”
“何來敵人?”
“高歡親率十八萬大軍,將玉壁城團團圍住!”
高歡?
韋孝寬登上城樓,但見城外連營數十裏,黃衣的軍士漫山遍野,如濤湧浪翻,似大河奔騰!
人海戰術!
攻城開始了。黃衣軍洶湧澎湃,城上黑衣軍以定功弩射之。黃衣的人潮起了又落。落了又起,無數起,無數落,一如潮汐!退潮了,城下積屍有如厚厚的沉渣……
黃衣軍吃虧在於受居高臨下的打擊。他們也在城外堆起巍巍之土山,打算以更高擊次高。無數座土山拔地而起,疲憊不堪的黃衣軍正高興以血汗築起的優勢,回顧城頭,無不失色。原來黑衣軍掀掉城樓的屋頂,縛木續高,城樓瞬間又長了好幾層,如雨後春筍!
高歡氣得七竅生煙,鞭指城頭大罵:“任你縛樓至天,我穿地取你!”
無數的地道穿地入城。黑衣軍城內掘地為塹,地道中的敵人露頭一個便殺一個;又於塹中燃起大火,用皮排將火鼓入地道,把地道中的黃衣軍熏成烤雞、烤鴨……
事後很長時間,玉壁城還充滿火燒味……
黃衣軍又用衝車撞城。那是特製的巨車,車中實以大木、巨石,由數十名猛士疾推前進,憑巨車的重力、加速度衝撞城牆,所向無不崩裂,厲害無比!黑衣軍縫布為慢,隨車所向而擋,布軟不受力,車雖能前進,速度大緩,即無破城之功。至柔終於克了至剛。
黃衣軍又縛鬆、麻於竿,沾油點火欲燒布慢,並縱火焚樓。黑衣軍卻以長鐮割火,令敵軍無以得逞。
高歡的新招雖層出不窮,均被韋孝寬所破。最後,射書入城,遍告黑衣軍曰:“能奪城主降者,拜太尉,賞帛萬匹!”韋孝寬字書其背曰:“能獲高歡者準此!”命將士一一射還城外。其時高歡正揮師攻城,一箭恰落身旁,他揀起箭書一看,哇地一聲,氣得吐血當場。
天黑了,有巨星隕落敵營,士兵喧嘩,驢馬齊鳴,相傳主帥高歡中箭而亡。
沉寂了一陣。忽然敵營中遍地篝火衝天。一個嘹亮的聲音歌曰: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其聲蒼涼悲壯,不住地在夜空盤繞。韋孝寬明白,這是敵軍中赦勒部落的大將斛律金唱的《敕勒歌》。繼而,四麵八方盡是《敕勒歌》。他知道,敵人要退兵了……
“大人,天亮多時了!”杜慶信輕敲房門,低聲呼喚。
韋孝寬一覺醒來:原來是一場夢!
但這場夢卻是三十四年前的現實。
其時,名為東魏丞相,實是皇帝的高歡,傾全國之精銳,得十八萬兵,親自率師西征,實指望西渡黃河,席卷關中,一舉而定天下;不料,卻在河東,西魏的大門口玉壁,被韋孝寬擋了駕。大戰了五十多天,傷折過半,丟下了七萬多具屍體,負病回到晉陽,不久亡故。
他韋孝寬以二萬眾抵拒十八萬師,可謂以一擋十。從此,東人無西向之心,東西魏並列,北齊、北周共存。由此玉壁改為勳州,三十八歲的韋孝寬名揚天下以後,他長期鎮守玉壁,成為西魏——北周的守護神。
二十五年後,那個高唱《敕勒歌》的斛律金,生出個好兒子“射雕都督”斛律光,號明月。那斛律明月再次率師西征,以迅雷之勢於河東築十三城,拓地五百裏,再次與韋孝寬較量。他韋孝寬施用了反間計,利用北齊寵臣祖孝征之手,害了斛律光。
從東魏到北齊,兩個首屈一指的頭號英雄部折在他手中,如今他韋孝寬又位極人臣,而且子孫滿堂,個個如玉樹之臨風。古往今來,將帥如他者又有幾個?
他一邊洗臉,一邊想平生快意的事,心情舒暢極了。
早飯是烤鴨配一碗稀粥,外加一個白麵饅頭。韋孝寬見那烤鴨,皺起了眉頭,氣道:
“我一向不吃烤鴨,你們不知道!”
使女連忙將烤鴨撤去,換來了一碟牛肉幹,一碟豆腐幹。杜慶信見牛肉幹上有隻又黑又大的螞蟻在爬行,便信手抓來,將它捏死。
韋孝寬怒喝:“你幹什麼?”
杜慶信連忙解釋:“一隻黑螞蟻……”話未說完,“啪”地一聲,已挨了一巴掌。杜慶信哪裏知道自己無意中犯了大忌。
原來三十四年前那場玉壁大戰的前夕,魏都鄴城外發生了一場空前的螞蟻大戰。在十丈方圓的地麵上,蓋滿了黑色與黃色的兩隊蟻群,雙方持續大戰了十幾日。其時,東魏兵已向五壁集結。東魏兵穿黃衣,西魏兵穿黑衣,都處於臨戰狀態。由於螞蟻也是黃黑雙方決鬥,鄴下的百姓便以蟻鬥卜東西魏兩軍的勝負。結果黃蟻大敗盡死,後來穿黃衣的東魏兵也大敗而歸,與鬥蟻相符。後來,鬥蟻的事也幾乎傳遍了天下。從此,韋孝寬暗暗自認為與黑蟻有某種神秘的關聯,絕不許人任意弄死黑色的螞一蟻!而今杜慶信不僅捏死的是黑螞蟻,而且是蟻王大小的黑蟻。這還了得!
他摔了孫女婿一巴掌,猶不解氣,竟然飯也不吃,回房睡覺去了。
杜慶信莫名其妙地望著他的去影。
楊老夫人歉然望著孫女婿,歎道:“老頭子脾氣越來越怪了……”她扔下這話,也跟著進去。
稍後,使女傳話出來,道是老爺病了,今日不能起行,請賀蘭貴先回相州。賀蘭貴沒法,隻得怏怏離去。心想:人家欽差都挨了一巴掌,我算老幾?萬一衝犯了老家夥,隻恐連性命也丟了!
傍晚,又從相州來了一人。他是魏郡的太守韋藝,韋孝寬的侄兒。魏郡太守的治所在鄴城,也算尉遲迥部下。
韋孝寬在臥室接見侄兒韋藝。他玩笑道:“太守也算是朝廷的大官了,豈有遠行數百裏出迎新總管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