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別離
海水,再也不像往日那樣溫柔了,它幾乎像脫了韁了馬群,粗野無羈地狂奔著,嘶叫著,無論是翻卷起的巨瀾,還是凹陷下去的波穀,都發出令人恐懼的聲響。海風,再也不那麼柔弱了,由絲絲縷縷的走動,變成了大麵積的推進,那氣勢,那情景,就像一萬頭野牛在海麵上吼叫
曼殊坐在船上,對這一切卻毫無知覺。因為他整個神情處於恍惚狀態,整個意識處於惡夢之中。惡夢中,小姨枯黃的麵影不時在閃現,一忽似乎還有聲音在耳畔響起:“三郎,不要胡說了!”“三郎,我不是”“我不是,”那麼,她是什麼呐?曼殊一想到這個問題,便是一陣暈眩,之後,那惡夢又一次襲來當船停靠在上海的時候,他剛剛清醒。
就是拖著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他跌跌撞撞向蔣氏寓所走來,風吹得他一搖一搖地擺動,月光映得他眼睛一陣一陣的迷離,當推開蔣家房門的時候,他便昏倒在那裏。
“誰?”陳潔如吃了一驚。
蔣介石趕忙跑過來,辨認了一下,驚懼地說:“這,不是曼殊嗎?”
於是,他們將曼殊抬到床上,當晚便請醫生開始調治。醫生臨要出門的時候說:“他身體如此虛弱疲憊,隻有好好休息調養才是。”
“好好!”陳潔如點頭應允。之後,她便精心地護理起曼殊來,無論是煎湯熬藥,還是飲食起居,她都照顧得非常周到,隻三四個月時間,他的病情就有了明顯好轉。
壞就壞在九月裏的一天,曼殊趁陳潔如上街之時,自己悄悄來到廚房,揀幾樣好吃的東西拿到居室,夜半沒人的時候,便大吃起來。這一下,他的舊病又複發了,痛得他大汗淋漓,叫聲不絕,身上的每塊肌肉都瑟瑟抖動蔣介石與陳潔如商量一番,最後還是將曼殊送進了海寧醫院。
海寧醫院,是一座技術力量比較雄厚的醫院,在當時的上海,也是較有名氣的。曼殊住進醫院後,病情很快就得到遏止。當友人們聞訊前來看望他的時候,他的精神狀態和往昔幾乎沒有什麼區別了。友人們見他這種狀況,便都將緊張的心緒放鬆下來,有的跟他開著玩笑,有的和他插科打諢,但曼殊自己的心中明白,自己那個可怕的結局已經為時不遠了。因此友人們怎樣歡欣,他也興奮不起來,有時掩淚裝歡地笑一下,也顯得非常勉強,他現在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做長別前的交待。
一日,好友劉三將要赴北京大學任教,臨行前專門來看他。
曼殊拉著劉三的手,便久久不放,聲音淒然地說:“阿哥,你真的要走了嗎?你這一走,我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麵了。”
“哪能呐!曼殊。”劉三看曼殊這樣脆弱,顯然很不理解,故意開玩笑說:“你好好養病,待身體好了,我們還像當年一樣,搞次集會,你可別忘了,你是個革命‘和尚’啊!”
“別說了,阿哥!你湊近我一點,好好的看我一眼吧!省得日後”
“曼殊,你今天是怎麼啦!你再這樣,我便不去北京啦!”
劉三眼睛裏也湧出了淚水。
“沒什麼,劉三。你該走還走吧!”曼殊抹了一下鼻梁上的淚水,淒然地一笑,“到了北京,見到獨秀兄,代我問個好。
我可真想他呀!唉,一晃,我們有五六年沒見麵了。”
“他也很想你,上次我見到他時,他還反複打聽你。等你病好了,我們來接你,怎樣?”
“好!”曼殊嘴上答應著,心中一片悲切,忙側身從褥子下抽出一封信來:“劉三,這是我寫給獨秀的信,煩你給他捎去。可能”他又看了一眼劉三,聲音又有些哽咽:“可能這是我寫給獨秀的最後一封信了!”
“曼殊,你再這樣胡思亂想,我可要生氣啦!”說著劉三就做出生氣的樣子:“你身子本來就虛,心思再這樣憂傷,怎能承受得了!一個人患了病,精神痊愈了,那便是好了一半。你看你”說到這裏,他禁不住笑了,又安慰道:“好好養病,過一段我一定來接你,怎樣?”
“好!”
於是曼殊故意做出一副很歡樂的樣子,找一些可笑的話說。可是劉三前腳離開,隨之他便失聲痛哭起來。
又過幾天,柳亞子來醫院看他,在他床邊剛剛坐下,他眼圈便紅了。
柳亞子非常詫異:“曼殊,你可是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這怎麼”
曼殊破泣為笑說:“亞兄,這陣子我也不知是怎麼了,隻要見到親朋好友,這眼淚就”
“曼殊,養病的時候,可不能總動用詩人的情感!”亞子開了句玩笑。
“哎,亞兄,我有件事情正想要找你。”
“什麼事情?”
曼殊緩緩地移開枕頭,從下麵拿出一個密封的牛皮紙口袋,沿著邊緣的地方,他徐徐拆開,然後倒出一個樹葉折成的小包。他又一層一層將樹葉打開,於是便露出一張年輕女人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