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夏日(1 / 3)

美麗夏日

假如西行是曼殊人生浪漫狂想曲;

那麼歸來便是他世事生活的寫實篇。

1904年,苦悶了一個時期的曼殊,應好友張繼之邀,由上海來到長沙。

初夏的長沙,雖然沒有春天那般迷人、明媚,柳枝花葉也少了些嫩綠芬芳,但微熱的空氣裏依舊彌漫著芙蓉的香氣,湛藍的天空上依舊流動著舒緩的雲朵。

自來到長沙後,他的心情爽朗了許多。本來他是來此地散心的,原打算逗留幾日便去往它處,哪成想,迷人的風光和摯熱的友情,讓他產生了依戀。恰巧這時明德學堂招考教授圖畫的先生,曼殊便前去應考了。

考試那日異常有趣:曼殊因頭一天晚上和朋友們喝酒喝得很晚,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日上三杆了。看了一眼床頭的馬蹄表,他立時緊張起來,連忙穿上了衣服登上了鞋,急匆匆地向門外奔去。待來到考場門口的時候,考試已經進行一個多小時了。

主考官當門攔住了他:“這位先生,你要幹什麼?”

曼殊的臉紅紅的,非常客氣地說:“先生,非常對不起,我是來考試的。”

“考試?”主考官哈哈大笑:“先生,你也不看看幾點了,還考什麼試呀!”

“非常對不起,非常對不起,能否讓我進去一下。”

“說得倒輕巧,進去!這是有規定的,搖鈴之後就不許進場了!”考官看了看曼殊,口氣略略緩了一下:“死了這份心吧,我就是開開恩讓你進去又有什麼用呐,時間剩下不多了,人家有人都快畫完了,你進去,不也是白廢嗎!”

“先生,那你就開開恩吧!”曼殊現出一臉可憐巴巴的樣子。

“開恩有什麼用,看看都幾點了!”

“先生,算我求您啦!”

“唉,真是沒辦法!”

“考官先生”

主考官看了看曼殊,兀自搖了搖腦袋,苦笑了一下,說:

“好,進去吧!”

“謝了!謝了!”曼殊眼角感動出了眼淚,向考官敬了幾個禮,便徑直奔進了考場。

考場裏十分寂靜,考生們都在靜靜地描摹著自己的作品:有的緩緩地勾抹,有的悄悄地點染,有的重重地著墨,有的盡情地塗色

曼殊來到自己的座位前,急忙將試卷拿起來,隻見上麵題著一句古詩:清泉十裏聽蛙鳴。即為畫題。

看到這一畫題,曼殊略略思索了一下,那顆懸浮的心立時放鬆下來。他研了幾下墨,潤了潤手中的筆,看著那張宣紙,又似乎湧上一絲困意

正這時,那主考官來到他身旁,十分驚奇地看著他,低聲地說:“怎麼,還沒畫呐!頭年想不想畫啦!”

曼殊衝著主考官一笑:“先生,作畫何必要忙,看著,現在就畫。”說著,他一筆從宣紙上輕輕蕩過,刹時間,一條清清的小溪便在紙上緩緩流動起來,似乎發著潺潺響聲。隨後他又將筆尖順著溪水俏俏一抖,幾滴黑漆漆的墨點十分勻稱地散落在溪水之中,於是他在硯台邊上輕輕蕩蕩筆,將筆尖弄得如針尖般尖銳,依次順序,懸起筆巧巧地挑蕩一下墨點。墨點須臾間就活泛起來,變成一個個水靈靈的蝌蚪,順著溪水,歡快地遊玩著、嬉戲著,從那鮮活的神態中,從那粼粼的波紋裏,你如果仔細傾聽,似乎真的能聽到十裏的蛙鳴

主考官看到這裏,已經完全被曼殊的藝術造詣所打動,他幾乎忘記了這是考場,驚喜得大叫起來:

“真是神來之筆,天才,天才呀!”

眾考生聽著主考官這般弘揚,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們想,世上哪有這樣的主考官,別人還沒怎麼樣呐,他倒帶頭違犯了考場紀律。更令他們不忿的是,一張什麼破畫,值得他這麼稱讚,一口一個天才。狗屁,哪來那麼多天才!這樣一想,他們便都放下手中的畫筆,圍攏過來。

他們圍過來的時候;有人眼角掛著輕蔑;有人臉頰含著哂笑;有人嘴裏不幹不淨地吵嚷著:

“什麼××畫,值得這樣大喊大叫。”

“就是呐,什麼天才,我看是蠢才吧!”

“庸才還差不多!”

可是當他們漸漸走近,看到那流動的溪水,那歡活的蝌蚪時,他們全驚呆了,禁不住一陣臉紅,心中折服起來。

“怎麼樣?”主考官看著他們神氣問道。

“那還用說。”

“真是天才呀!”

當下很多考生便退出考場,他們覺得沒有必要再和人家競爭了。

於是,曼殊以絕對的優勢考取第一名。

發榜那日,曼殊被招進校長室。校長是一位博古通今的學人,對曼殊的造詣深深折服。見麵第一句便問:“請問先生的尊姓大名。”

那時曼殊已經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了。此時,他卻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隻是笑笑說:“小人姓博,名經,博經便是鄙人。”

“博經先生,你的大作我已經賞過了,出手真是不凡呐!”

“過獎過獎!”曼殊表現出非常謙虛的樣子。

“不知先生筆墨師於哪家?”

“信手塗鴉,哪有什麼師承!”

“不,我看先生,即有唐寅的情致,又有八大山人的意蘊,無論情致和意蘊那都是神蘊上的師承,可是就其整體上的形態,我覺得先生的畫特別像當代一位大師的作品。”

蘇曼殊非常疑惑:“誰的作品?”

“蘇曼殊!”

“蘇曼殊?”曼殊吃了一驚,瞪眼看著校長。

“莫非先生認識他?”

“不不不,不認識他!”

“那太遺憾了,你的畫太像他的畫了,聽說他西天取經去了,也不知回來沒有?”

曼殊臉忽地紅了起來,作出一派認真傾聽的樣子。

“將來他回來,你可去拜見拜見他,那樣,你的畫還會有長進!”

“好好!”曼殊連忙答道:“一定拜見,一定拜見!”

就這樣,曼殊被明德學堂錄取為先生,教授圖畫。

據他學生黃鈞回憶,曼殊在校對功課極認真,講授盡心盡力:

甲辰六月,曼殊來自海上(即上海),授自在畫。(引者按:所謂自在畫,即是圖畫。自在者,不假借於機械也,與幾何、物理圖形不同。)居半載,不常入講壇。草《自在畫敘言》一篇,長千餘言。生徒皆妙齡初學,不解畫,於理尤茫然。師操奧音,複短於言詞。群以為畫師之文,無足稱者,故其文不傳。習畫時,先以印稿敬生眾,別於黑板作圖樣,巡視行列,依次示以輪廓,無倦容。積畫稿四五十幅,裝璜成帙,卷首題:“落花不語空辭樹,明月無情卻上天”十四字,而略圖其意。末畫梅花一枝,題英文詩一首。

曼殊在教學的時候,對學生一視同仁,無論貧富,無論男女,隻要肯上進、肯用功,他都喜歡。如果采取別的手段恭維他,討好他,那隻會討得沒趣。

學生陳果夫,就是後來的國民黨特務頭子。為人狡黠,好弄權術,又善於伺察人意,許多老師都覺得他是一個“能幹”的學生,非常喜歡他。曼殊來到後,他思索了一番,放學後便帶領幾個學生圍了上去,問寒問暖,又親熱,又恭敬。看到曼殊篋中的幾幅畫,馬上扮著笑臉不失時機地予以恭維:“先生的畫熔鑄古人自成一家。風格清淡雅致,韻味無限,一如先生為人,真乃畫中神品!久聞先生的山水畫取法於宋,不知宋代蘇黃米蔡四家中先生更愛哪一家?”

曼殊聽了,先一怔,繼而一笑,從篋中拿出一幅畫,看了看說:“我學書法,倒臨過蘇黃米蔡的幾張字帖,他們的畫——倒沒學過!莫非說,陳君見過蘇黃米蔡的畫啦?”

“這,這”

“如有,我倒是真想見識一下。”

“先生,其實,我也沒有見過,不過我聽人說過這四位是宋朝的四大名家。”

“名家,哼哼!”曼殊輕蔑地笑一下:“名家就都得畫畫麼!張衡還是名家呐,他畫過畫麼!李時珍還是名家呐,他畫過畫麼!黃道婆還是名家呐,她畫過畫麼!”

陳果夫的臉像巴掌打得一般,紫紅紫紅的,隻得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

“告訴你吧!”曼殊臉冷冷的,厲聲地說:“蘇黃米蔡不畫畫,他們是書法家。”

“啊,書法家,書法家。”陳果夫雞啄米似地點著頭。

“陳君,我這個人有個特點,你可能不知道。”

“是,啊是,先生的特點我是有點摸不透。”

“實話告訴你吧!”曼殊斜睨了他一眼,“我最反對溜須捧聖,不懂裝懂的人。”說罷,啪地一聲將門打開,衣袖一甩,憤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