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緣
夜,已經很深了。濃墨一樣的天上,連一彎月牙、一絲星光都不曾出現。偶爾有一顆流星帶著涼意從夜空中劃過,熾白的光亮又是那般淒涼慘然。風,是子夜時分刮起來的,開始還帶著幾分溫柔,絲絲縷縷的,漫動著柳梢、樹葉,到後來便愈發迅猛強勁起來,擰著勁的風勢,幾乎有著野牛一樣的凶蠻,在橫濱的每一條街道上漫卷著,奔突著
這時,在橫濱縣東北角S巷的一座低矮的木屋裏,一個年輕女子手扶窗欞向外張望著,目光裏滿是茫然和淒楚。幾乎有著身臨絕境時的哀傷——
矮櫃上蠟燭已經流滿紅淚,斑斑駁駁地凝於櫃蓋之上,黑紅的蠟撚,頂著一個豆粒般黃白的光亮,將屋裏弄得昏昏暗暗,偶有小風吹入,光亮便突突地搖曳起來,於是屋裏就越發昏暗了。
昏暗的天地裏,隻有女人的身影顯得碩大無比。
這麼張望了一個時辰,她微微轉過身子。恰巧那粒光亮,正能照清她的麵龐:那本是一張光彩照人、生動無比的臉,俊俏的嘴角,娟秀的鼻子,紅潤的雙頰像綻放著兩束桃花。尤其是那雙鮮亮的眸子,黑黑的似一泓泉水,時時有波光在閃爍,又猶如一對靈巧的嘴巴,不時傳遞著千言萬語。隻可惜此刻這一切都被一層雲翳籠罩著,至使整個麵頰枯萎起來,暗暗淡淡的不見一絲光澤。
她低下頭來,目光又落在櫃蓋那頁馬蓮紙的信箋上:
葉子:
我的孩子!
你的前兩封信我們都收到了。對於你在信中不著邊際的解釋、開脫,我們覺得一丁點的意義都沒有。你在你姐姐家的幾年裏,我們以為你學會了女紅、織繡,學會了做人的事理。可是,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露臉的事沒做出,你卻幹出了不光彩的勾當,簡直丟盡了我們的顏麵,傷透了我們的心。
上天有眼,難道我們前世幹了什麼孽障的事情,才生了你這麼個現眼女兒。報應,真是報應啊!
現在,說別的都已經晚了,都已經沒有用了。我們唯一的想法就是望你速速回來,越快越好!
至於孩子,那是無辜的,雖說是孽種但畢竟是條生命。你不要毀了他,也不要傷了他,就留給你的姐姐河合仙吧!
我們也知道,孩子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是不一定舍得扔給你姐姐的,但是為了咱們家,為了你爹媽的臉麵,也為了你自己,你必須把孩子留下,必須留下!
此致
父母具
一八八四年×月×日
看罷信箋,她鼻子又一次酸澀起來,亮晶晶的淚水,便立即盈滿眼眶:三年裏發生的一切幾乎像一場色彩繽紛的夢,隻是隨著色彩的逐漸退去,夢卻變得越發苦澀了。
1881年仲春的一個早晨,她是坐著村上的牛車來到橫濱的。牛車慢悠悠走在街上的時候,她的眼睛無論如何也不夠使了。她看到寬敞筆直的街道,新奇高聳的木樓,熙熙攘攘色彩繽紛的人群,她有點驚呆了。她沒有想到村外的世界會是這樣子:車這麼多,樓這麼多,人這麼多。尤其是當她第一腳踏進姐姐家門檻的時候,她一下子就被姐姐家典雅豐裕的生活吸引住了:那雅致的庭院,小巧的木樓,以及甬道上木屐發出的咯嗒咯嗒的聲響,都向她昭示著新生活的韻味、情調。再一比較鄉間的土屋、柴垛、草灰心裏覺得灰暗暗的。
她的到來,立刻使木樓裏歡欣起來:姐姐河合仙高興,姐夫蘇傑生也非常高興。河合仙的高興是姐妹團聚,互訴衷腸;蘇傑生的高興是葉子美貌,攝魂動魄。
然而隨著歲月的一寸寸流逝,河合仙興奮的神情漸漸一絲絲退去了,而蘇傑生臉上笑意卻漸漸地擴大了。
這位茶行中的商賈,以往除做生意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煙館、酒肆、茶樓、粉巷之中,而今他的目光中,隻剩了葉子一人。他把葉子比作生命的綠葉。他說,沒有葉子,我的生命就要枯萎。他私下為葉子買了項鏈、手鐲、香帕,又專門去東京為她買了件和服。
麵對蘇傑生風流灑脫的氣質、柔情蜜意的情懷,身著東京和服的葉子,帶著一臉桃紅第一次敞開了少女的心扉:
“姐夫,你真的愛我嗎?”
“葉子,你,你莫非還沒有感覺到嗎?”蘇傑生由於激動,變得口吃起來。
“可是,你,你已經有了三個女人啦!”
“但葉子,我卻不愛她們呀。無論是黃氏,還是陳氏,甚至包括你的姐姐,我都不愛她們呀!我唯一的愛,就是你。”
“姐夫,不要說了。”
“葉子,不要叫我姐夫,叫傑生。”
葉子聽罷,眼裏流出了淚,啜泣地叫了一聲傑生,於是便撲了過去。
傑生緊緊地摟住了葉子。
就是從這個時候起,蘇傑生已經擁有了葉子;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們的共同果實,那個嶄新的生命便開始誕生了
如今,剛剛做了三個月母親的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想象孩子離開她以後那該是怎樣的一種情景。那小小的生命,餓的時候咋辦?渴的時候咋辦?哭的時候咋辦?尿的時候咋辦?更可怕的是,病的時候咋辦?雖說姐姐溫柔、善良、賢惠,有著天生的慈母情懷。可是她畢竟不是孩子的媽媽呀!她的血脈畢竟沒有和孩子的血脈在一處流淌過呀!孩子的哭聲她理解麼?孩子的眼神她懂得麼?孩子那胖乎乎的小手抓撓起來,她領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