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忽然傳來清脆的猿啼,由遠而近,由小到大,一聲聲,一聲聲地襲來,清而冷,淒而絕。
被這猿聲驚醒,程在天輕揉了一下雙眼。兩個時辰以前,他正伏案寫作,不知怎的就相會周公了。
此時卻已是傍晚時分,飛鳥歸巢,行人返家。但如此時分又怎會有猿啼?莫非是我此刻尚在夢中,抑或是鄰近街巷之中,尚有一二飄零無依、衣食無著的賣藝人在逗弄猿猴,謀一時半刻生計?
顧不得這許多,程在天輕啟紅木小窗,向外四下裏張望。此時斜陽已沒,彎月初升,地上稀稀疏疏的灑著一些月光。
雖則看不真切,但依稀可見東北角上有一活物上躥下跳,翻騰挪轉,渾不似人形,想是那久啼不絕的猿猴了。在旁的尚有十餘個黑影,在火光中閃閃爍爍,想來便是那群觀戲入迷、流連忘返的看客了。
他雖生在一個富貴之家,但平日裏家法嚴整,不與俗人交接往來,更兼每日抄誦詩書,哪有多少縱情玩耍的空當?因此十六年來,並未近身目睹多少市井風情,也休論什麼趣味戲法了。日複一日,程在天雖非草木,但麵上也似是草木一般,不見歡顏了。今日他已是按捺不住,定要出外瞧個究竟。
他飛快地披衣出門,他家雖是廣闊無比,但他其勢如奔,很快到了庭院大門,心想今日怎的這般輕易,未經阻攔就可出得門去。
孰料剛到門邊,便聽得阿友在背後呼喚:“二少爺,二少爺……”他並不回頭,吩咐門邊的阿恭:“作速開門,讓我出去!”但阿恭麵露難色,拘拘謹謹地說道:“二少爺,小的不敢。老爺、夫人一早令下,少爺今日須得將那篇”雍也“抄得百遍,再背得爛熟,方能出外遊玩。”他性急起來,叫道:“到得那時,還是今日麼?你本是個小小仆人,怎敢不遵我命?”
正說話間,背後阿友腳步聲近。程在天忽的迎麵對著阿恭吐出一口唾沫,正中阿恭雙眼。趁此時機,程在天飛速開了門栓,往外奔去。他心知阿友走時健步如飛,因此使上了平生氣力,沒命地跑。但走不多時,已被阿友趕上。
阿友一個箭步搶到他跟前。阿友體型魁梧,平日裏與人說話粗聲粗氣的,但此時他口上仍是十分恭敬地說:“二少爺,老爺、夫人有言在先,若是小的不依,豈不又遭一頓打?二少爺是仁厚慈愛的人,乞求二少爺不要與小的為難。”
程在天見他言辭懇切,十分過意不去,但既已決意要出去,心裏是二十分的不願再回頭。他說:“阿友,我這幾日以來,一刻不得出門,說不出的鬱結苦悶。我不過要出外玩耍一陣子,這也錯了麼?”
阿友想了一陣,答道:“二少爺自然沒錯,可是老爺、夫人的教導訓詁,就更錯不了啦。二少爺,老爺、夫人平日裏教導得好,這賢者言、聖人訓,該當每日溫習。想小的當初隻因蠢笨不堪,才棄了讀書科舉這一條路。自來到這程府,見識了老爺、夫人的文才學識,才知讀書於人大有所益。少爺今日讀書雖覺煩悶,明日定當金榜題名、光宗耀祖。”
聽了這話,程在天哼哼冷笑了兩下,憤憤地道:“果真是今日、明日?爹爹、媽媽,哼哼,也曾多次對我說這今日、明日。但由小到大,我所想所感,不過是昨日煩悶、今日煩悶、明日煩上加悶罷了。”
話音剛落,隻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陰惻惻的笑聲,竟不似人聲,把程在天嚇得不輕。程在天正魂飛魄散,阿友拉起他,疾速地躲到左側一顆老槐樹下。
那發笑者止住了笑聲,繼而又陰陽怪氣地吟起詩來:“問君何故多哀愁?問君何故多煩憂?先喝猿血解千愁,再飲人血排萬憂!”程在天聽得這詩,頓覺粗鄙,正想哂笑一番,但聽後兩句又是如此嚇人,不知此人是何等可怖,便不再聲張。
那發笑者站了片刻,但見無人作聲,又問道:“不知哪位公子少爺說道心中煩悶,待老夫為你解煩如何?”
阿友忙掩住了他口,示意不要聲張。那發笑者見無人答應,叫道:“眾家拿火把來,四下察看,可不能讓到口的肉飛了。”
過不多時,來了十餘人。程在天偷偷一瞥,這十餘人手中都執著火把,腰間別著彎刀,還帶著一隻壯大的紅猿。再看那發笑者,是個體形消瘦的老人。程在天不敢多看,當即又躲在樹後。
眼看火光已然逼近,周圍障目之物不多,不久便要被發覺。阿友輕聲細語,但又急促地說:“我先引開他們,少爺快走!”
程在天未及反應,隻見阿友已站了起身,望東奔去。眾人群起而追。程在天望西方拔腿就跑,跑出了不知道幾裏。但思前想後,總覺阿友凶險異常,放心不下,因此腳步慢了。正在心神恍惚,迎麵撞上一位公子。程在天不及細看,轉身便走。但那公子不依不饒,張開折扇擋在他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