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黑暗襲來,吞噬了古往今來的一切。
程妤忽然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自己的軀殼裏,她不是風,不是雨,不是煙,她是一具血肉之軀。她還記得自己的名字,想得起自己的模樣,隻是眼前幽寂四伏,寒冷刺骨,天地間隻剩她踽踽獨行,時間仿佛已綿延了千萬年。
白晝是怎樣的光景,她似乎已記不清了。她似乎被困在這永夜裏,恐懼奔湧而來,於是她開始奮力呼喊、掙紮。四周黑暗矗立如壁壘,猛然向她擠壓過來,好似要將她碾碎一般。震耳怪聲中,她突然有了知覺,肉體感受到了那不能承受之痛,一道白光刺破天際,如刀鋒般割裂她的眼皮,眼淚霎時洶湧而出,體溫伴著刮骨的疼痛從頭到腳漫延開來——
她回到了人世。
眼前是師兄卿淼神情晦澀的臉龐,身下是柔軟暖和的被褥,鼻尖是清苦的悠悠草藥味,程妤如溺水得救之人,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起伏牽扯起的疼痛讓她忍不住哼叫,然而喉中幹澀,聲音嘶啞得如被碳燒過一般。
卿淼見程妤睜開了眼,忙側頭喊道:“程師妹醒了,快去請師父來。”說著又端過一碗藥來,將程妤小心扶在臂彎,喂她小口喝下,等她略回過神來了,才輕輕將她放到枕上。
見她雙目茫然,似乎仍陷在迷霧陰雲裏,卿淼長長歎了口氣,眉眼間的立時聚起憂慮之色。他柔聲向程妤道:“你昏迷七天了。”
程妤麵容木訥,過了半晌,才露出極為困惑的神色,又沉默半晌,似乎掙紮著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半點聲響,遂隻得作罷。
卿淼躊躇著,沉吟了片刻,小心問道:“你……你還記得那夜小璧潭之變嗎?”
程妤癱在床上,宛如一團馬踏水蝕後的爛泥。她的雙眼依舊空空無神,對卿淼的話似極為費解,又過了好半晌,才呆滯地搖頭。
卿淼見狀,紅了眼圈,麵容哀戚,道:“你可知你幾乎送了命……若不是上靈宮於師兄發現及時,你恐怕……”他有意咽下後話,又是一陣搖頭歎息。
這說話的時間裏,程妤逐漸恢複了知覺,自忖自己是否受過了挫骨揚灰之酷刑,否則周身怎會疼痛如斯,便是遭千刀萬剮也不及其十中之一。她心中淒苦,又疼得受不住,眼淚便潸潸然滾落下來,卻因太過虛弱而無法言表。
卿淼瞥見她落淚,心中大為不忍,於是寬慰道:“幸而掌門師伯出手相助,不僅消耗自身內力保住你的心脈,還取來了僅有四粒的重瞳幻麟丹給你服食,這才將你從鬼門關拉轉了回來。”
程妤默默聽著卿淼的敘述,不覺間五味雜陳,感慨萬千,過了良久,許是藥物起了功效,她試了試嗓子,發現已能出聲,便輕輕地問:“冬……兒……呢?”
卿淼的神色忽而變了變,思量片刻,才開口道:“她嘛……於師兄發現她時,她七竅流血……不過還是保住了命,這幾天安置在西廂房內。”
程妤心裏吃驚,不由得擰起秀眉,苦思了許久,腦中方才斷斷續續浮現起當晚的情境,但也隻隱約記得她囑咐完冬兒後便下了水,正當她全身內息已運轉到了極致時,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呼喊,她就此被分了心神,因而運岔了氣,以至於險些喪命,可後來之事,便全無印象了。
程妤疑惑,難道那一聲便是冬兒叫的?想到此處,她胸中怒火便熊熊燃燒起來,暗罵這丫頭不按吩咐行事,幾乎害死自己,真是愚不可及。可轉而又想到方才卿淼說她“七竅流血”,更是疑竇叢生,不禁問道:“師兄……冬兒……冬兒她……是怎麼回事?”
還不等卿淼答話,門便被重重推開,了雲大步走進來,麵如寒鐵,話如冰霜,道:“怎麼回事?難道你心裏不清楚?”
二人忽見了雲進來,都是神色一震。卿淼心思敏捷,忙站起身來行禮,程妤傷得太重,心有餘而力不足,卻也不敢怠慢,振作著叫了聲“師父”,一麵偷偷打量他的臉色,一麵細細咀嚼他方才的話。
了雲並不答應,目光如炬,盯著程妤,似是自嘲道:“我這個老朽,何德何能當得起這兩個字?像你這樣手眼通天的徒弟,我可教不了!”
程妤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口氣,悚然動容,心知自己私授冬兒口訣之事定已暴露無遺,聲音發顫,連連求道:“師父恕罪……師父恕罪……”
一旁卿淼見狀,忙勸道:“師父息怒!程師妹重傷初醒,恐怕受不起這樣的重話,望師父念在往日師徒情分,今天暫且饒她一場!”
了雲乜他一眼,露出痛惜的神色,咬牙說道:“你到現在還認她是你師妹?難道非要等到她弑師滅祖之時,你才肯睜眼看看這世道人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