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1
貴公
管仲有病,桓公往問之,曰:“仲父之病矣。漬甚,國人弗諱,寡人將誰屬國?”管仲對曰:“昔者臣盡力竭智,猶未足以知之也。今病在於朝夕之中,臣奚能言?”桓公曰:“此大事也,願仲父之教寡人也。”管仲敬諾,曰:“公誰欲相?”公曰:“鮑叔牙可乎?”
管仲對曰:“不可。夷吾善鮑叔牙。鮑叔牙之為人也,清廉潔直;視不己若者,不比於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勿己,則隰朋其可乎?隰朋之為人也,上誌而下求,醜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其於國也,有不聞也;其於物也,有不知也;其於人也,有不見也。勿己乎,則隰朋可也。”夫相,大官也。處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斫,大庖不豆,大勇不鬥,大兵不寇。桓公行公去私惡,用管子而為五伯長;行私阿所愛,用豎刀而蟲出於戶。
【譯文】
管仲有病,齊桓公去探問他,說:“你的病很重,病得很厲害,國人不避諱地說你要死,我將把國家托付給誰呢?”管仲回答道:“從前,我曾用盡力量、用盡心智去了解人,還沒有了解到有這樣的人呢,現在病重,在旦夕之中就可能有生命危險,我哪裏還能談這件事?”桓公說:“這件事是國家大事,希望你告訴我。”管仲恭敬地應諾,說:“你打算用誰為相?”桓公說:“鮑叔牙可以嗎?”
管仲回答道:“不可以。我與鮑叔牙相友善,他的為人是:清明廉潔正直,見了不如自己的人,就不能平等看待;一旦知道別人的過失,就終生不會忘記。”桓公說:“不得已,那麼隰朋可以嗎?”管仲回答說: “隰朋的為人是:他記識上世賢人,且能效法他們,又能不恥下問,自愧不如黃帝,又哀憐不如自己的人;他對於國家大事,有些不該管的,他就不管,不包攬一切;他對於事情,有些不該知道的,他就不去了解;他對於人臣,有不該看見的,就裝著看不見,能寬厚待人。不得已,那麼隰朋是可以的。”國相是很大的官。身處大官的地位,不應該在小的地方去苛求,不要耍小聰明,所以說:“技藝高超的木匠,不去親自砍祈;善於烹調的廚師,不會親自去擺設祭祀物品;有過硬本領的兵士,不去侵害別人。”桓公行公正,去私惡,重用管仲而使自己成為春秋五霸的首領;如果他行偏私,講私愛,重用豎刀,死後九個月過去了也無人來安葬,致使屍蟲流出戶外。
去私
晉平公問於祁黃羊曰:“南陽無令,其誰可而為之?”祁黃羊對曰:“解狐可。” 平公曰:“解狐非子之仇邪?”對曰:“君問可,非問臣之仇也。”平公曰:“善。”遂用之。國人稱善焉。居有間,平公又問祁黃羊曰:“國無尉,其誰可而為之?”對曰:“午可。”平公曰:“午非子之子邪?”對曰:“君問可,非問臣之子也。”平公曰:“善。”又遂用之。國人稱善焉。孔子聞之曰:“善哉!祁黃羊之論也,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子。”祁黃羊可謂公矣。
【譯文】
晉平公問祁黃羊說:“南陽沒有縣令,誰可以擔任?”祁黃羊回答道:“解狐可以。”晉平公說:“解狐不是你的仇人嗎?”祁黃羊回答道:“君王隻問誰可以當縣令,不是問誰是臣下的仇人。”平公說:“很好。”於是就用解狐為南陽縣令。國內人民都稱讚這件事。過了不多時,平公又問祁黃羊說:“國家缺少個軍尉,誰可以擔任?”稱黃羊回答道:“祁午可以。”平公說:“祁午不是你兒子嗎?”祁黃羊回答道:“君王隻問誰可以當軍尉,不是問誰是臣下的兒子。”平公說:“很好。”於是就用祁午為軍尉。國內人民都稱讚這件事。孔子聽到這事後說:“好啊!祁黃羊的主張,推舉外人不回避仇人,推舉自己人不回避兒子。”祁黃羊可以說是最公正無私的。
墨者有钜子腹,居秦,其子殺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長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誅矣,先生之以此聽寡人也。”腹對曰:“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不可不行墨子之法。”不許惠王,而遂殺之。子,人之所私也。忍所私以行大義,钜子可謂公矣。
【譯文】
墨家學派中有一個很有成就的人叫腹,居住在秦國,他的兒子殺了人,秦惠王說:“你年紀大了,又沒有其他兒子,我已經命令官吏不要誅殺他。你在這件事情上就聽從我的意見吧。”腹回答道:“墨家的法律規定:‘殺人的人處死,傷了別人的人要受刑。’這樣做是用來禁止殺人、傷人。禁止殺人、傷人,是天下的公義。君王雖然賜恩照顧而命令官吏不要誅殺他,但我不可以不執行墨家的法律。”他不同意秦惠王的意見,於是惠王就命令官吏把他兒子殺了。兒子,是人人所偏愛的,忍心殺掉自己偏愛的人以執行正義,這位有成就的墨家人物可以說是最公正無私的了。
尊生
子華子曰:“全生為上,虧生次之,死次之,迫生為下。”故所謂尊生者,全生之謂;所謂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所謂虧生者,六欲分得其宜也。虧生則於其尊之者薄矣。其虧彌甚者也,其尊彌薄。所謂死者,無有所以知,複其未生也。所謂迫生者,六欲莫得其宜也,皆獲其所甚惡者,服是也,辱是也。辱莫大於不義,故不義,迫生也,而迫生非獨不義也,故曰迫生不若死。奚以知其然也?耳聞所惡,不若無聞;目見所惡,不若無見。故雷則掩耳,電則掩目,此其比也。凡六欲者,皆知其所甚惡,而必不得免,不若無有所以知。無有所以知者,死之謂也,故迫生不若死。嗜肉者,非腐鼠之謂也;嗜酒者,非敗酒之謂也;尊生者,非迫生之謂也。
【譯文】
子華子說:“保全生命,讓其自然發展是最上等的,對生命的自然發展有所虧損是次一等的,為了某種目的而舍生去死,就更次一等,在屈辱下苟且偷生是最下等的。”因此,所講的尊生,就是全生的意思。所說的全生,就是人的六欲都能得到滿足。所說的虧生,就是人的六欲隻有一半得到滿足。虧損生命,那麼對於保全生命來說就顯得淡薄。那些虧損生命嚴重的人,對其所尊貴的生命就更加顯得淡薄。所說的為某種目的而死的人,就沒有知覺,等於恢複到未生以前的狀態。所說的苟且偷生,人的六欲就得不到滿足,它得到的,全是它所討厭的,屈服就是它所討厭的,屈辱也是它所討厭的。屈辱又沒有比不義更大的了,所以說,不義就是苟且偷生,而苟且偷生不僅僅是不義,所以說,苟且偷生還不如死。何以知道是這樣呢?耳朵聽到的是它所討厭的,還不如不聽,一眼睛看到的是它所討厭的,還不如不看。所以打雷時就掩著耳朵,閃電時就閉著眼睛,苟且偷生不如死,就與打雷扯著耳、閃電閉著眼一樣。凡是六欲,都知道它們所最討厭的是什麼,如果不能避免這些最討厭的東西,還不如讓六欲什麼也不知;六欲什麼也不知,就指的是死。所以說,苟且偷生還不如死。嗜好吃肉的,不是說腐爛的死老鼠也吃;嗜好喝酒的,不是說變質敗壞的酒也喝;保全生命,不是講的苟且偷生啊。
先己
湯問於伊尹曰:“欲取天下若何?”伊尹對曰:“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將先取。”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嗇其大寶。用其新,棄其陳,腠理遂通。精氣日新,邪氣盡去,及其天年。此之謂真人。昔者先聖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故善響者不於響於聲,善影者不於影於形,為天下者不於天下於身。
【譯文】
湯問伊尹說:“要治理天下應該怎麼辦?”伊尹回答道:“要治理天下?天下是不可治理的。如果說可以治理的話,要先從治身開始。”大凡事情的根本,一定要從先治身開始,愛惜自己的身體。吐故納新,肌理就會通暢。精氣天天更新,邪氣完全除去,達到他應享受的自然壽數。這樣的人就叫得道的真人。從前的先聖王能成就自身的修養,天下大業就自然得以成就,先聖王能治其身,天下就得到治理。所以要使回聲改善,不在於改善回聲而在於改善自己的聲音,要使身影端正,不在於改善身影而在於改善自身的形體,治理天下不在於天下而在於自身的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