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你好長時間沒趕過場了,”陳國秀對桂平昌說,“今天去不去?你不去算了,我一個人去就是。我去把房子打掃一下。”
桂平昌“唔”了一聲,陳國秀就走了。
望著妻子走下院壩的背影,桂平昌想,她的心已經不在千河口了。這些日子,她恨不得每天都是趕場天。上一場,她上街把他這幾個月挖的山貨賣掉後,去打掃了房子,哪用得著又去打掃?那不過是個借口。他本以為要等到貞強把女兒送回鎮上讀書,陳國秀才會離開,現在看來用不著等那麼久。自從賣了今年的新米,陳國秀就不再像先前那樣,逼著他跟她一同趕場,每次出門前,她會問他一聲,但每次都是他還沒答言,她就幫他答了,而且前腳已經跨出一步了。這證明她是多麼迫不及待。不逼他有事無事上街,讓桂平昌喜歡,但這也更叫他明白,對有些東西,妻子已經不在乎了,她人還沒走,心已走了,心走了,人遲早會走。看樣子很快就會走。隨她去吧,桂平昌想。他這樣想一點也沒有負氣的意思。那隻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對他本人而言,最揪心的問題已經解決。
陳國秀不逼他去,或許不是他想的那樣,而是因為桂平昌近來變得特別有主見了。喝酒的時候,你叫他喝半杯,他必然喝一杯,你反過來叫他喝一杯,他偏又隻喝半杯,即使那杯酒已經斟滿,你那樣說了,他也往膠壺裏倒半杯回去。上山幹活,你怕他摔跤,叫他穿布鞋把滑,他偏要穿膠鞋,你叫他穿膠鞋防稀,他又穿布鞋……趕場本來是件快樂的事情,不背重物下山,隻空著手上街轉轉,更快樂(有重東西背,桂平昌會自覺地去),你逼他去,別說逼不去,就是逼去了,一路氣鼓氣脹的,燒心,那快樂就燒盡了,一點也沒有了。
所以陳國秀寧願獨自上街。
她確實日勝一日地不能忍受村子的空了。這一點桂平昌想得沒錯。她自己空,需要東西填,結果填進去的跟她一樣空。她曾經覺得冷場天的街道很荒涼,但街道再荒涼,也是街道,也有幾大千人口,且會越來越多;即便冷場天,茶館裏也熱氣騰騰,家家店鋪也都開著,需要個啥,隨時就能買到。山裏的生活是找井挖的生活,而街上的生活如同水管,龍頭一擰,水就來了。陳國秀也沒想過馬上就去街上住,她隻是向往那種水管裏的生活。
但她說去打掃房子,卻也不是借口,是真需要打掃。鎮上到處是工地,整個鎮子就是一個大工地,屋裏幾天不掃,就一踩一個腳印,一摸一個手印,貼牆吹口氣,牆上就是一個嘴巴印。門窗關得緊嚴,灰塵是怎麼進來的?陳國秀總是迷糊,覺得兒女的房子裏也是個工地,有許多看不見的人,在這裏拆牆挖土。
跟往回趕場一樣,陳國秀這天也是天黑透了才回來。桂平昌早把飯做好,等著她。
坐上桌子,端上碗,陳國秀卻老半天不動筷子。
那是累的。不要說上了歲數,年輕人去來一趟,也會累得不想吃飯,不想說話。
可陳國秀恰恰有話要說。
她把飯碗放下,喝了一勺子湯,又喝了一勺子湯,才開了口。
“我今天碰到兩個人。”她說。
“村裏的?”
當然是村裏的——村裏從外麵回來的,不然也沒必要說。
“先碰到許寶才,他回鎮上買房子,一買就是精裝房,還帶全套家具,錢一交就住進去了,連村子也不回了。他說在鎮上住兩天就走。人家現在當老板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