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處章華台
沙黑
楚國有過一位楚靈王,在曆史上也算是鬧得有些名氣的,他當年“舉國營之”的宏偉建築“章華台”,於二千五百年後的1984年,又一次成為天下新聞:遺址被發現。現在,對“章華台”一般作這樣的通俗介紹:
公元前535年,楚靈王在雲夢澤建起方圓四十裏的宏偉宮苑,其中有台,“高十丈,基廣十五丈”,名為“章華台”,管弦之聲,晝夜不絕,楚靈王享受於台上。他“好細腰”,宮女為了腰細,隻得餓肚皮,餓得登台要休息三回,故而產生“細腰宮”、“三休台”之說。《墨子》把“好細腰”擴展到男士,說,“昔者,楚靈王好士細腰,故靈王之臣皆以一飯為節,……有黎黑之色。”這些誇張之言,就是章華台留在漢語言文學裏難以磨滅的成果。
楚靈王出現在《左傳》中的最早年份,是公元前547年,被寫為“公子圍”。那天,楚軍向東偷襲吳國未果,轉而向北偷襲鄭國,這可稱楚軍的常規動作。楚軍來了之後,鄭國的守衛麇城的將軍皇頡迎戰,被楚將穿封戌活捉。這時公子圍戰車奔來,要搶走皇頡作為他的戰俘。穿封戌偏不給他麵子,爭執起來。身居楚國大宰崇高地位的伯州犁前來判決此事。伯州犁說,這件事好辦。他讓皇頡站在當中,說,你是鄭國的一位君子,道理當然是懂得的。說過這話,他高舉其手向著公子圍,說,這位,是俺們楚王的弟弟公子圍。然後,平舉其手向著穿封戌,說,這位,是俺楚國方城外的一位縣尹。現在你說,你是被哪個俘獲的?皇頡說,咱遇到王子,感到不能與他為敵,就被他俘獲了。於是公子圍手一揮,他的部下就來帶走皇頡,押上戰車,奔馳而去。那穿封戌卻是個耿直之人,有個綽號叫做“不好惹”,頓時揮戈衝向公子圍,要跟他拚命似的,但被伯州犁喝住、被人攔住了。公子圍驅車揚長而去。楚靈王在作為史書的《左傳》中最早就是這樣出場的。假如要給楚靈王在京劇中安排角色,應當是“二花臉”,處於“大花臉”與“三花臉”之間。
伯州犁的父親伯宗,因為忠直在晉國被害,他就逃了出來,晉楚對立,都很重視從對方逃來的人,於是他在楚國受到重用。齊、魯、晉、衛、宋、曹、邾之類的中原諸侯國君,依照資格和國土之大小,稱為公、侯、伯、子、男,他們小國尊崇大國、全體尊崇周王。早在商朝之時,楚之先人熊繹就追隨周文王,“楚子來告”載於周室甲骨,楚子熊繹與魯公伯禽、衛康叔子牟、晉侯燮、齊太公呂伋這些人一同輔助周成王,所以得封於荊蠻之地,雖然僻遠荒野,卻是極其廣大。楚國被中原大國蔑視為“荊蠻”、日漸排斥在外,那是因為中原齊晉之類富強起來,就連對周朝也日漸禮薄。楚國被中原渺視和冷落,楚子幹脆自封為楚王。當然,中原對此並不承認。由“荊蠻”之“荊”,可以想見楚國之地到處是原始的豐草長林、湖泊濕地,而人煙稀少。禮儀之邦的中原視楚人野蠻無文,不無道理。但就他入楚以來幾十年所見,楚人自有其圖畫、歌謠、舞蹈與各種技藝,獨有美妙之處。他這個大宰,雖是楚人照著《周禮》設置,不過隻負責外交事宜,而沒有《周禮》所說“掌建邦六典,佐王治邦國”那樣顯赫。他身任楚國大宰已有三十年,對於鄭國皇頡這個戰俘該判給誰,還能出錯嗎?不能。他處理這事的原則隻能是:以貴淩賤,不能以賤淩貴。所以他把戰俘判給了公子圍。鄭國戰俘皇頡也很聰明,假話講得像是真的。在這件事上,“正直”二字談不上,要考慮怎樣才是“正確”。
這個皇頡,後來如何,是好是歹,史書沒記載了。與他一起守城、也一起被楚軍俘獲的另一將領印堇夫,倒是有點故事:這人被楚軍作為戰利品送給了秦國,鄭國一些人就從印家取了些財貨,要以此向秦人贖回印堇夫。鄭國執政大夫子產說,你們這樣做,是贖不回來的,道理在於,秦人接受的是楚國的戰俘,卻收你們的財貨而把人交給你們,這像是做小買賣的了,豈不有失尊嚴?你們假如依“禮”行事,對秦人卑辭而言,說,咱鄭國一向仰仗秦國庇護,假如不是這樣,那楚軍不知將會把咱鄭國侵擾得咋樣呢。這樣去說話,秦國高興,或者能把人給你們。那些人不聽子產的話,認為虛言還是不抵實貨,就帶著值錢的好東西向秦軍贖人,卻果然遭秦軍拒絕。於是隻得回頭,隻帶了合乎“禮”規定的東西,按照子產教他們的對秦軍卑辭而言,果然,把人要了回來。所以,皇頡的夥伴印堇夫明確地是安然回到了鄭國。這般曆史情節,有如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