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李後主(5)(1 / 3)

上蒼已降天書,來而不往非禮。又有司天台奏曰:“前歲周伯出氐南,煌煌然可以鑒物;去歲五星聚奎宿,鬱鬱乎文明日盛。德星高照,所見之國大昌。當茲昌明盛世,不封禪何以報天恩!”官家不再虛謙,遂詔令秋十月東封。(編者注:“周伯”即周伯星,司天台所雲“前歲”當指北宋景德三年。作為天體物理學專業的畢業生,編者忍不住要在此抖弄一點學問。景德三年亦即公元1006年,那顆周伯星名為“Supernova1006”,那是人類曆史上記錄最早的一顆超新星,也是肉眼可見的最明亮的一顆超新星。2006年,國際天文聯合會和南京紫金山天文台曾聯合主辦“SN1006一千年”國際學術研討會,隆重紀念一千年前的這一發現。在世界各地對這一奇異天象的記錄中,尤以中國宋代的文獻最為詳實。那時汴京郊外有司天台屬下的四個觀象台,我們今天在《清明上河圖》中看到的山頂高台式建築,很可能就是那時的觀象台。據《宋史·天文誌》和《慶曆國朝會要》等書記載,司天台於景德三年四月戊寅“初見大星”,但直到五月壬寅才奏報。此星“狀如半月”,“煌煌然可以鑒物”。如此顯見的異象竟在司天台那裏壓了一個月!其實真宗皇帝也未必沒看見,他隻是佯裝不知。原因無他,隻因君臣上下都無法斷其吉凶。司天台丞周克明占卜的結果是“妖星為兵凶兆”,但他深知這並非皇上所要的說法,遂以出差在外為由拖延,最終呈上一個“周伯德星大吉”的解釋。皇上遂龍顏大悅,當即提拔其為太子洗馬殿中丞。周克明得意之餘又向皇上提議:“臣聞中外之人頗惑其事,願許文武稱慶以安天下心!”)

普天同慶,舉國若狂。貢使絡繹於道,他們來自高麗、女真和大食,也來自西涼和西南等蠻番。獻禮者載歌載舞,他們自有官方的郵車驛馬供驅使。

大中祥符元年,“太平天子”為這曠世大典而勞神,而他夢寐以求的卻不是這些奇珍和異物。神人說將降三道“天書”,官家卻不知這第三篇如何寫,也不知該預置在何處。官家依然期待那最寶貴的祥符現世,他以十萬兩黃金懸賞耿真人,而那傳國玉璽其實就在我手上。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漢武盛世封禪。唐宗盛世封禪。漢武帝唐太宗都曾擁有這寶璽,倘若這寶璽在這大中祥符元年再現,那將更是太平盛世的天啟明證,也定將使本朝官家千古流芳。泰山封禪,原本就是為千古流芳。

官家欲求千古流芳,而廷臣們亦將加官進秩,不枉一番辛勞。

天賜國寶。他們視其為聖物。我若拱手獻出這聖物,即是與官家共襄盛舉,亦是廣告天下我還活在這人世間。官家必將大事張揚這蓋世之功,官家的詔敕將會印在朝報上,那些駐京的進奏院官員自會將其謄抄成邸報,那些邸報將會快馬傳遍帝國的每一個州縣,那些詔敕將會傳作坊談巷議的新聞。假若有了這樣的廣告,他們(那苦命的母子,倘若他們還活著)就有望找到我。

而這盛世隻是他們的盛世,隻是頌歌和諛詞中的盛世。官家祈雨賑恤,我卻看到廩粟為公人所貪;官家蠲賦役釋係囚,我卻看到民宅為酷吏所強拆;官家諭令諸路收瘞暴骸,我卻看到河上有更多的浮屍;官家勸學舉才,我卻看到官以賄進,士子求官必先學做小人。

這確是他們的盛世好日子。四境平,戶口增,官庫盈。讀書人爭相傳誦官家新作的《勵學篇》:“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用架高樓,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冗員塞途,文恬武嬉。官家詔禁朝臣非休暇例假群飲,他們便奏請設立一個天慶節。他們說天子門生躬逢盛世,天天都該過天慶節,而為天慶而飲即是效忠,即是盡職。(是年冬月,官家便詔令以正月初三為“天慶節”,因官家是在該日首言天書夢。)

瑞光慶雲,一派祥和。他們頌聖以自獻,借聖以自高。他們上下相蒙,惟事貪贓瀆貨,始蠶食,漸鯨吞,視萬金呈納如簞饋。他們說盛世無闕政,官家便明諭禁百姓告禦狀,禁庶民習天文,禁僧道言禍福,又廢賢良方正直諫科,又令焚毀民間讖圖緯書,傳用惑眾者剮,隱匿不報者斬。

而我藏匿的不隻是那寶璽。那卷讖圖足以讓我送命(我幾乎已忘記自己有太宗皇帝賜與的丹書金券,九死之中我至少可免一死)。南唐三主都曾見過那讖圖。紫微郎朱銑更是想毀掉它。這大宋朝也有這樣的紫微郎。

這遠非我想見到的盛世。

大中祥符元年,我為這最後的抉擇而煎熬。如若獻出這寶璽,這或將是找到那母子的惟一指望。我已在日月交迫中苦尋三十三載。而若他們已不在人世,我的獻璽之舉就非但毫無意義,反且是違逆父親的遺願。我難以確定那母子是否還活著,我能確定的是父親已殞命。

而父親究竟是有怎樣的意願?在那李氏後主的末世,父親拒不獻出這傳國璽,但若生逢當今這樣的盛世(我姑且借用這說法,隻是與李煜之世相比而言),父親依然會寧死拒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