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一些事情正在發生,但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說世界末日純屬無稽之談,太陽照樣升起,地球運轉如常,該讓那些瑪雅人見鬼去。我們深知這個世界不再有奇跡,我們都厭惡那些末日的預言。我們不再年輕,對於事不關己的事情,我們不再上心,即便是一個老同學的死。這一刻酒色上臉,我們在虛浮的背景音樂中碰杯,也在曖昧的言辭中調笑。我們在這場時間遊戲中一路打拚,而今都算有了社會精英的感覺。
“風情漸老見春羞,到處芳魂感舊遊。多謝長條似相識,強垂煙穗拂人頭。”我在酒意微醺中望著這些衣飾體麵的男女,忽然想到一千年前的這詩句。這原是那位末世君主送給一位宮女的扇詩,此刻這詩句忽然冒出來,其實是與我那位死去的老同學有關。
最後一瓶雪利已開啟,服務生靜靜地為我們斟酒。這包房立時便陷入一種微妙的靜默。老同學聚會往往是這樣,在種種關於昔日好時光的老套回憶之後,在種種明裏暗裏的顯擺之後,這最後的一刻總是別有一種滋味。我們默默地品嚐著這滋味,這靜默中便需要有一位收場者。我們當中有司局長,有房地產老總,也有博導和名流(在此我不得不按照這官商學的慣例排序),總的來說,我們都算是這個時代的成功者。匆匆而來,又將匆匆作別,各懷心事而又互相探詢,我們在這場歡聚中巧妙地回避了那個死亡的話題,我們自然也會將其回避到最後一刻。這是成功者的聚會,我們隻是輕描淡寫地說起自己的脂肪肝和高血糖,我們理應回避所有掃興的事兒。
此刻的確輪不到我說話,但我畢竟也是一個正處級的副社長。多年前我成功地改行做了一個文化人,我們天體物理班的人當然也各有各的改變,此時此刻,雖有酒勁上頭,我卻也沒糊塗到跟他們談論出書之類的活計,是因前邊有位高人已斷言,現今百分之九十九的書都是垃圾。
我們是在這名為“盛世皇庭”的豪華酒店聚會,我們理應回避與垃圾相關的不雅話題,其實我也基本認可她的論斷。此刻我已感到悶得慌,我必須站起來說話了。
“諸位!不好意思!本人專業荒廢已久,但對天體物理也還是有點老感情。方才大家說到隕石墜落俄羅斯逾千人受傷,這當然不是世界末日,我們大可一笑了之,也不必理會霍金先生那些逃離地球的危言。霍金說地球人類難以再活一千年,而我想說的卻是一千年前的事件。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景德三年的‘景星高照’,就是那顆‘周伯星’,那是人類記錄最早的一顆超新星。今天我們依然能找到它爆發時彌散的硝煙,那是來自一千年前的光波和電波……在下真正想說的是,這顆星其實與在座各位有關聯。這不僅是因我們過去的專業——對不起,也是在座教授們目前的專業,也是因為這顆星與我們的那位老同學有關。請大家記住小林,我們剛剛失去的兄弟。我要說的是,他的家族有一冊流傳千年的古書,那書上竟也有這顆周伯星的記載!我要說的其實不是這顆星,而是這位消失多年的小兄弟……”
他們都笑吟吟地睜著怪眼看我。他們蹙眉搖頭,繼而便是木然和沉默。我並非是要為已故同學的遺屬募捐,我隻是要讓他們記住這樣一個昔日同窗的存在。即便不提及這千年不滅的星光,即便隻為追念一位老同學,他們難道就不該有所表示嗎?
我望著這些氣色滋潤的嘴臉,又望著那盤中的蒸魚,那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像是要吃人。我從頭皮直冷到腳跟,又扭頭望著落地長窗上的雨點,我在那玻璃上看見一些奇怪的嘴臉:冷血者的嘴臉,失憶者的嘴臉,自閉症患者的嘴臉。
“好!千年古書,沒準能賣一個億!”那最有身份的同學起身舉杯,卻是麵向眾人,“景星高照!部裏還有個會,先走一步,各位明年再見了!”
“我們也該走了,北京的同學隨時見啊!”
“撤!多聯係哈!吉星高照!”
一千年的光陰足以使江河改道,足以使物種滅絕,至於萬物之靈長的人類,雖有科技之昌明,卻是未必有多少長進。當我對他們說出那番話的時候,我就意識到自己已是自絕於那個群體了。
我也在其中混了好多年。我在那碰杯的瞬間聽到一種破碎聲,那是一種決絕和破裂。
就在那個時刻,在那個世界破碎的瞬間,我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麵。
我再也不會將未熄的煙頭扔進花盆,我不願燙傷一隻活著的螞蟻,我也不願燙傷那花土上的小草。那些螞蟻和小草是我們命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