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裝詩人陸遊2(1 / 3)

慷慨悲歌,壯懷激烈,必欲殺敵報國的決心和信心足以驚天動,泣鬼神。

陸遊到南鄭前,認為北伐應從山東進軍。到南鄭以後,這一看法有了變化。他經過多方查訪,發現川陝一帶,無論從地勢、物產方麵來看,還是從人民仗義豪爽方麵來說,都要比江淮一帶條件優越得多。他認為把這裏作為向金兵進攻的戰略軍事基地是更為合適的。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正式向宣撫使王炎"陳進取之策,以為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取長安必自隴右始。當積粟練兵,有釁則攻,無則守。"

王炎是南宋當時抗戰派的主導,政治、軍事等各方麵的才能都很出色,在群眾中影響深遠,深得各方麵愛國誌士的愛戴。王炎以參知政事的身份,任川陝宣撫使,權力顯赫,西北一帶的軍力、財力和人力都集中在自己手裏,完全可以有一番作為。因此,陸遊對王炎寄予厚望,誠懇地提出了以上建議。盡管王炎同意陸遊的建議,但"有釁則攻"這句話要見諸行動,仍須聽從朝廷的旨意,邊將是不能自作主張的。因此建議雖好,隻能置之高閣,正如箭是好箭,不能發出也是枉然。

陸遊在南鄭這段時間裏,除處理日常公務外,還經常為王炎出謀劃策,不時輾轉奔波,傳達命令,了解情況。有時要到南鄭附近的西縣、定軍山、孤雲、兩角等地走動;到宋金對峙的最前線大散關下的鬼迷店和仙人原邏巡。的確他是做了許多抗金的實際工作的,盡到了他能夠盡到的責任。但是,對一赤膽忠心的戰士來說,僅僅這些是不夠的。他希望真正做到"上馬擊狂胡",在戰場上與敵人拚搏衝殺,甚至去流血犧牲。而在苟安已成為南宋國策,恢複中原已成泡影的形勢下,希望又是難以實現的。殺敵有心,報國無門,他抑鬱彷徨,不得不奏起悲愴的音弦。在著名詩篇《書憤》中雲: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台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這是對早年恢複中原強烈願望的回顧,也是對戎馬生涯的真實描寫,更多的是壯誌未酬的悲憤。這種悲憤,在以後《書誌》中表現得尤為明顯。詩雲:

千歲埋鬆根,陰風蕩空穴。

肝心獨不化,凝結變金鐵。

鑄為上方劍,釁以佞臣血。

匣藏武庫中,出參髦頭列。

三尺粲星辰,萬裏靜妖孽。

君看此神奇,醜虜何足滅。

全詩充滿了對投降派佞臣的推心痛恨,必欲誅之而後快;對侵略者醜虜的極度蔑視,必欲滅之而後快。在另一首《書憤》中又雲:

白發蕭蕭臥澤中,隻憑天地鑒孤忠。

厄窮蘇武餐氈久,憂憤張巡嚼齒空。

細雨春蕪上林苑,頹垣夜月洛陽宮。

壯心未與年俱老,死去猶能作鬼雄。

詩中抒發了以蘇武、張巡為榜樣,堅持民族大義,不改拳拳抗金複國的一片勢死效忠感情,表示即使死去,也要變成鬼雄。繼續戰鬥,蕩除寇仇,以雪國恥。

南鄭前線,抗金準備工作正在積極進行。淪陷區人民巧妙地傳來敵人情報並送來洛陽竹筍和黃河鯉魚等犒勞品熱切盼望宋軍北伐;敵軍麵對巨大的反攻力量,已驚惶失措,在長安城周圍掘了三道壕溝,作為防禦工事。此時,如果揮師北進,內外夾擊,打退金兵是指日可待的。但是,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朝廷降旨恢複中原的詔書始終未到。守邊將士們的情緒受到極大打擊,感到非常失望和憤懣。熱情高漲的進軍準備工作逐漸鬆弛,宣撫使機關內過去那種公務繁忙的景象逐漸消失了。

乾道八年(1172)九月,朝廷竟然頒詔把王炎調回臨安任職,並譴散了王炎的幕府。這樣,使策劃多日,直取長安的反攻計劃和各種準備工作都置之高閣,愛國誌士和人民群眾盼望恢複的願望又一次落空。"遺民忍死望恢複,南望王師又一年。"陸遊的一顆火熱的心如同遭迎頭被潑一盆冷水,他感到傷心、鬱悶,對不起那些渴望解救、在敵人鐵蹄下痛苦掙紮的廣大淪陷區的老百姓,不勝悲痛地說道:"三秦父老應惆悵,不見王師出散關。"對於南宋統治者趙昚這種忍辱偷安的政策,作為川陝宣撫使的王炎,位高權重,尚且感到無計可施,隻得聽命,作為宣撫使幕府中一位職位不高的陸遊,就更無可奈何了。隻有憤懣地慨歎:"有時登高望鄂、杜(陝西鄂縣和杜陵),悲歌仰天淚如雨。"

(七)成都幕僚

王炎的幕府被譴散後,陸遊奉調成都府路安撫司任參議官。乾道八年十一月,他攜眷重返四川,自己騎一頭驢子款款而行。忽然冷風吹來。天色轉陰,蒙蒙細雨竟然斷斷續續地下起來了。陸遊一家為了趕路,顧不得休息,仍然馬不停蹄地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劍門關。劍門關地勢險要,晉人張載作《劍閣銘》說:"惟蜀之門,作固作鎮,是曰劍閣,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陸遊仰望這蜀北屏嶂,川陝咽喉的劍門關,思緒萬千,他沒有料想到恢複中原的大業,竟無人問津。當年自己揮戈刺虎,上馬殺敵,也堪稱英雄吧,如今卻成了騎在毛驢背上的苦吟詩人。在《劍門道中遇微雨》一詩中雲: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唐代詩人李白在華陰縣騎驢,杜甫《上韋左丞丈》中自說:"騎驢三十載",賈島有騎驢賦詩的故事。同時,唐以後還流傳李杜兩人的騎驢圖。因此,驢子在當時被人認為是詩人的獨享坐騎。陸遊此次騎驢入川,知道再沒希望披掛上陣,戍邊守土,報效國家了,胸中充滿慍火。在蒙蒙細雨中,他又想到自己將來隻能過著吟詩潑墨生活,不由得捫心自問是否稱得上成為詩人的稱號。這一反問,飽含著激憤、憂傷、悵惘和英雄迷途的痛苦心情。在旅途中傳來了朝廷把年號"乾道"換成"淳熙"的消息,這顯然是昭示全國朝野上下,北伐計劃已徹底破產,取而代之的是不求進取,維持現狀的國策。國策的變化,加上抗金賢相虞允文又不幸去逝,這無異給陸遊欲展宏國的心上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在四川他先後代理了蜀州、嘉州、榮州等處地方官的職務,有如水上浮萍,浪跡飄浮。一想起來,不免黯然神傷。淳熙二年(1175)範成大到四川來擔任製置使,招陸遊為參議官,於是他又到成都。範成大字致能,也是南宋知名的詩人,在隆興元年陸遊擔任太上皇帝職政所檢討官的時候,他們在一塊兒共事,是文字之交。因此,陸遊在範成大衙內供職,雖然一個是上司,一個是部屬,但彼此都不拘官場那一套禮儀,保持著朋友關係,除處理公務外,他們經常在一起飲酒賦詩,一唱一和。陸遊在《錦亭》一詩中說:

樂哉今從石湖公,大度不計聾且聾。

夜宴新亭海裳底,紅雲倒吸玻璃鍾。

琵琶弦繁腰鼓急,盤鳳舞彩香霧濕。

春醪凸盞燭光搖,素月中天花影立。

遊人如雲環玉帳,詩未落紙先傳唱。

此邦句律方一新,鳳閣舍人今有樣。

全詩描繪當時歡樂場麵。當然,陸遊和範成大之間也有隔閡,主要是對時局和抗金的分歧。範成大到四川後,確實做了一些好事,贏得了民心,但後來也開始一味享樂,隻求邊境安寧,不再圖謀抗金了。而陸遊則不然,他以幕僚身份,也寫些應酬詩作,不過,一有機會就要力陳北伐中原,收複山河的主張。一次,範成大找人翻修的銅壺閣竣工,在歡慶宴會上,範成大請陸遊作記,陸遊並不推辭,在揮毫記述銅壺閣之宏偉時,直書蕩清中原,以洗五六十年腥膻之汙。範成大看後,盡管有些不太如意,念在友情,不僅不發作,還特地稱讚幾句。一次,陸遊寫詩給範成大雲:"關隴宿兵胡未滅,願公垂意在蒼生。"有的幕僚看後,感到他教訓起長官來,未免狂妄自大。而範成大明知陸遊有壯誌難酬的惆悵,但並未表現出明顯的不快,仍然對陸遊很客氣,讓他去辦辦文書,陪伴自己賞花賦詩。陸遊眼看北伐遙遙無期,報國無門,隻好憑借美酒、歌舞,聊解心頭的苦悶。在酒肆歌樓中,他結識了一些遊俠劍客,力促他們潛入中原,刺殺金主。在《劍客行》中說:

我友劍俠非常人,袖中青蛇生細鱗。

騰空頃刻已千裏,手抉風雲掠鬼神。

荊軻、專諸何足數,正晝入燕誅逆虜。

一身獨報萬國仇,歸告昌陵淚如雨。

詩中表現了陸遊另一種洗血國恥的愛國精神,因為他知道,興兵北伐已沒有希望,隻有利用遊俠的個人行動了。

陸遊經常出入酒肆歌樓,這一情況不知怎麼傳到臨安,台官在孝宗麵前奏了一本,說他"不拘禮法","恃酒頹放",於是降旨罷了他的官職。範成大知道陸遊遭受誣告,對他進行安慰,並讓他仍然寓居原來住所,生活上予以關照。陸遊為避免無端影射,在浣花溪旁租了間房子便移居那裏。並以"頹放"為由,自號"放翁"。在《和範侍製秋興》一詩中寫道:

策策桐飄已半空,啼螿漸覺近房櫳。

一生不作牛衣泣,萬事從渠馬耳風。

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樽中。

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

這首自號放翁的詩,可以看出是對那些鼠目寸光,狗苟蠅營,全然不顧國家民族利益的庸俗小人的痛斥和嘲弄。罷官後的陸遊由於不時得到範成大的資助,生活上倒也安適。陸遊二人常相往來唱和,依然保持昔日的友誼。

淳熙四年(1177)範成大任職期滿,奉詔東還臨安,陸遊對這位好友的離去,懷著眷念不舍之情送行,並贈詩惜別,《送範舍人還朝》中一首雲:

平生嗜酒不為味,聊欲醉中遺萬事。

酒醒客散獨淒然,枕上屢揮憂國淚。

君如高光那可負,東都兒童作胡語。

常時念此氣生癭,況送公歸覲明主!

皇天震怒賊得長,三年胡星失光芒。

旄頭下掃在旦暮,嗟此大議知誰當?

公歸上前勉畫策,先取關中次河北。

堯舜尚不有百蠻,此賊何能穴中國?

黃扉甘泉多故人,定知不作白頭新。

因公並寄千萬意,早為神州清虜塵。

詩中淋漓盡致地昭示了自己的內心世界,申述他所以嗜酒,並非醉生夢死,而是想在醉酒中暫時忘掉國家傾頹的痛苦。在酒醒後,他想到的仍是克複中原,解民於水火之中的大事。因此,他不厭其煩地告訴範成大,請他回朝後,一定要向朝廷進言,采用先取關中,後取河北的戰略,並希望範成大能與故舊友人一起,精誠合作,共襄北伐抗金義舉。陸遊的忠言,範成大是否如實轉告朝廷,或者說轉告了卻沒有被朝廷采納。總之他的希望又一次破滅。

(八)賑糧罷官

範成大走後,陸遊在成都孤苦伶仃,曾寫《春愁曲》一首雲:"六年成都擅豪華,黃金買斷城中花。醉狂對作《春愁曲》,素屏紈扇傳千家。"誰知此詩竟廣為傳誦,後來傳到宮中,連宋孝宗也讀到了,動了慈悲之心,覺得陸遊十年之中,六年在巴蜀,於是將他召回臨安。淳熙五年(1178)秋,五十四歲的陸遊見過宋孝宗趙昚後,被任命為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公事。以後,又調任提舉江南西路常平茶鹽公事,主管錢糧倉庫和茶鹽專賣事業。任所在江西撫州(江西臨川),撫州本是南宋規模較大的重要瓷場之一,由於貪官汙敲詐勒索,生產極不景氣,且農事凋敝,田園荒蕪。淳熙七年撫州地區先是大旱,繼而淫雨成災。陸遊動員士卒、百姓運石堵住城牆缺口,使得城池免遭水淹,城外百姓雖逃往高處,但衣食無著,難以為繼。特別是吃飯無糧是迫在眉梢的大問題,需要馬上解決。陸遊想到自己身為朝廷命官,主管義倉和賑災之事,此時不救民於水火,更待何時。於是他迅速具文奏請朝廷開倉放糧,以濟燃眉,可是撫州離臨安路途遙遠,要等待朝廷批文下來,尚須時日。如果等到那個時候才開倉賑糧,將有大量百姓餓死。陸遊想到這裏,便立即下令看守糧庫的吏卒,打開府庫,放糧濟民。災民萬分感激陸遊這一舉措。不久以後,朝廷卻下詔免了陸遊的職務。詔書上說:"撫州義倉之糧乃天朝與大金國結盟的交糧。陸遊以濟民濟災為名,擅自作主,先開後奏,私開義倉,有背朕膺付之命。故罷其提舉江南西路常采茶鹽公事之職,得旨不必人奏,欽此。"

陸遊被罷官還鄉,從淳熙八年到十二年,一直閑居山陰,但他的心一直掛念北伐,進軍中原。在《夜泊水村》一詩中雲:

腰間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銘。

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

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

記取江湖泊船處,臥間新雁落寒汀。

陸遊悲痛萬分地說,等待北伐等得箭上的羽毛都脫落了,仍未見朝廷付諸行動,雖然自己年事已高,但隻要國家一聲召喚,仍然會奔赴疆場,殺敵禦侮。淩雲壯誌,至此不衰。陸遊既然有誌難申,於是他隻有讀書。在讀書的同時,他想到過去一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在取得高官厚祿後,也失去了當年的銳意進取的精神。對待抗戰大事,畏縮不前,借口不可操之過急,須"待釁而動",實標上是為了保住一己之私。為此他在《讀書》詩中失望地寫道:"士初許身輩稷契,歲晚所立慚廉藺。正看憤切詭成功,已複雍容托觀釁。"當然陸遊隻是對這些人失望,而對於天下士,對於人民,對於將來,仍然是信心十足希望無限的。在陸遊鄉居孤寂無聊,有時也找找和尚、道士談天說地,偶爾還熬罌粟子粥,燒丹煉藥,在《題書齋壁》詩中說:

隨分琴書適性情,乍寒偏愛小窗明。

旋煎罌粟留僧話,故種芭蕉待雨聲。

丹藥驗方非畏死,文章排悶不求名。

是間幽事君知否?莫怪經秋少入城。

從詩裏可以看出他煎罌粟是為了與和尚談天譴懷,煉丹是為了驗證藥方的效果怎樣,寫文章不是圖名而是為排譴憂鬱。盡管他寂寥、苦惱,但報國之誌未減。在《夜步庭下有感》中闡懷道:"書生老抱平戎誌,有淚如江未敢傾!"

淳熙十三年(1186),陸遊已經六十二歲了,被朝廷起用為嚴州(浙江建德)知州。他接到任命後趕赴臨安覲見,在客舍寓居,正逢春雨初霽,風光旖旎,巷陌深處,斷續傳來賣花聲。於是寫下《臨安春雨初霽》七律一首: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會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睛窗細孔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這一首名詩清新自然,既寫春雨初晴的美景,也暗寓朝廷有了新的氣象。其中"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一聯,尤為膾炙人口,廣為傳誦。趙昚得知,也極為讚賞。陸遊在殿上向趙昚赴任辭行時,趙昚還特別對陸遊說:嚴州山清水秀,公餘可以作詩消遣。皇帝完全把陸遊當成一位寄情於山水的詩人看待,根本無視了陸遊一腔赤誠的報國之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