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中聖哲杜甫
(一)幼年生活
公元712年,依仗兒子李隆基發動兵變登基的睿宗李旦,於正月改元太極,五月改元延和。是年八月,睿宗傳位於太子隆基,是為玄宗,改元先天。文壇上,宋之問自殺,王灣登進士第,蘇頲襲封許國公,張九齡舉道侔伊呂科,授左拾遺。開元盛世的一些至關重要人物陸續出場,一場雄壯的曆史劇就要拉開序幕。
這一年的正月,杜甫出生在河南府鞏縣東二裏的瑤灣(今河南鞏縣瑤灣村)。
瑤灣風景秀麗,三麵環山,前有泗水和洛水交彙流過。村裏有一座筆架山,山前有一個硯池窩。民間傳說杜甫是天上文皇典吏下凡,故當地人附會出大量神奇的故事和遺跡。
杜氏是一個奉儒守官的官宦世家。杜甫的遠祖杜預是京兆(今陝西西安)杜陵人,多才善戰,被人稱為"杜武庫",他懂得法律、經濟、天算、工程,又曾注解過《左傳》,是杜甫最崇敬的家族人物。杜甫經常在詩文中提及他的這位十三世祖,引以為自豪。他自稱"京兆杜甫"、"杜陵布衣"、"少陵野老",都是因為杜預的緣故。杜甫的十世祖杜遜隨晉室南渡遷到襄陽(今屬湖北),所以史書上又說他是襄州襄陽人。他的曾祖父杜依藝任過鞏縣令,因此全家遷到鞏縣。
家族中對杜甫少年及後來產生影響的還有祖父杜審言。杜審言在武則天時做過膳部員外郎,後來任修文館直學士,他與李嶠、崔融、蘇味道被稱為"文章四友",又與宋之問、沈佺期齊名,是五言律詩形式的奠基者。所以杜甫經常自豪地說:"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邱師兄》)、"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
杜甫有一個叔父叫杜並,是杜審言的次子,十六歲時因父親被人誣陷關押,他孤身殺了仇家,為父親報仇雪恨,結果自己被人當場打死。這種極端的血親複仇,在當時為人們所肯定和嘉許,稱他為"孝童",蘇頲曾給杜並作墓誌,劉允濟作祭文。這一悲壯的義舉,一定會讓杜甫有無盡的遐想。
杜甫的母親出生於清河(今屆河北),在杜甫幼年時就死去了。甫字子美,排行第二。哥哥早夭,弟弟杜疑、杜觀、杜占、杜豐以及後來嫁違氏的妹妹都是繼母盧氏所生。杜甫幼年時很長時間寄居在東都洛陽建春門仁風裏二姑母家。他少小體弱多病,二姑母對他關愛備至。有一次,杜甫和表兄弟都染上時疫,二姑母總是先照顧失去生母的侄兒,然後照顧自己的孩子。結果杜甫的病一天天好起來,而二姑母的兒子卻病死了。杜甫長大後才聽說這段故事,非常感動,還為這位"先人後己"的姑母寫了一篇墓誌。
杜甫少年時代長時間住在洛陽,洛陽為唐代東都,其政治、經濟、文化地位並不亞於長安。洛陽的繁榮昌盛、物阜民安令杜甫激動,洛陽的聲名文物也熏陶漸染著杜甫,他從小就親身經曆或耳聞目睹了許多盛況。
玄宗開元五年(717),杜甫六歲時在郾城(今屬河南,在鞏縣東南)觀看了著名舞蹈藝術家公孫大娘表演劍器渾脫舞,當時觀眾萬人空巷,歡聲雷動,演出非常火爆。杜甫晚年在夔州(今四川奉節)憶及當時情景,仍覺曆曆在目: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西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劍器"、"渾脫"是西域傳來的兩種健舞,與南朝沿襲下來的"采蓮曲"、"後庭花"等軟舞不同,淋漓頓挫,緊張激烈,充滿戰鬥氣氛和生命活性。據說著名書法家張旭看了公孫大娘的西河劍器舞,頓悟了藝術的神韻,草書突飛猛進。杜甫詩歌沉鬱頓挫而又氣韻貫注,或許也是受公孫大娘舞蹈韻律的啟迪。
隨著年齡的增長,杜甫的身體逐漸強壯起來。十五歲的時候,結實如同一頭黃牛犢子,童性好玩,天真活潑,手腳閑不住,八月梨棗成熟了,他與小夥伴一天無數次爬到樹上摘果實。
杜甫讀書很早,除經史著作外,屈原、宋玉、司馬相如、揚雄、曹植、陶淵明、謝靈運、鮑照、何遜、陰鏗、庚信等人的作品他都喜歡讀,《詩經》、《楚辭》、《文選》等集子更是他的珍愛。他曾自許"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就閱讀而言,恐怕主要是少年時代打下的基礎。他七歲時便寫出處女作《詠鳳凰》(已失傳)。鳳凰是一種吉祥的靈鳥,為百鳥之王、羽族之尊美者,又具多種品德。從形象構成來說,屬於以鳥為主兼具鳥獸特點的綜合性虛構動物,"鳳凰至,河出圖"一直被視為祥瑞之兆,詩文中出現鳳鳥多應驗預示著國家安危、天下興亡的神異之事。杜甫提及自己最早的習作歌唱的是鳳凰,並在後來屢次描繪這種靈鳥,一方麵表現了兒童豐富的想象力,另一方麵也萌動了對政治興衰的神秘感。除寫詩外,杜甫也開始習字,九歲時寫滿了一口袋大字,還曾臨摹過唐初著名書法家虞世南的字,書法有了一定功力。後來不斷努力,所以書法也相當出色。
杜甫在十四五歲時,已在洛陽文壇嶄露頭角,小有名氣。大文豪李邕、詩人王翰、進士崔尚和魏啟心等人都非常重視他,後二人還把他比作漢代的史學家班固和文學家揚雄。他還經常出入達官貴人的府弟,結識了岐主李範和秘書監崔滌,並因此結識了大歌唱家李龜年。李龜年和公孫大娘都是梨園中的著名人物,歌唱優美動聽,能傾倒萬人。杜甫回憶他當時的生活說:
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欲物多茫茫。(《壯遊》)
年輕的杜二公子生性豪爽,桀驁不馴,嗜酒如狂,嫉惡如仇,經常藏否人物,褒貶是非。這是才高者的共同習性,也是才高者的共同悲劇。杜甫的這一性格特征,為他後來的困頓失誌、顛沛流離埋下了伏筆。
(二)南北遊曆
玄宗開元十九年(731),杜甫三十歲,離開家鄉和書齋,開始他的遊曆生活。根據遊程來劃分,主要有兩次,時間大約有十年之久。
此時正值"開元之治"的鼎盛時期。唐玄宗即位的第二年,粉碎了他姑媽太平公主等人的陰謀政變,被尊為太上皇的睿宗把全部政權移交給他。玄宗終於結束了武則天以來接連不斷的宮廷政變,使政局較長時期穩定下來,經濟持續繁榮發展。特別是開元時期,唐玄宗還能勵精圖治,任人唯賢,善於納諫,先後任用姚崇、宋璟、張說、張九齡等一批較開明正直的大臣,推行了一係列革新措施,出現了曆史上所稱頌的"開元盛世",杜甫自己記述這一時期物阜民盛的繁榮情景說: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小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憶昔》)
社會經濟的空前繁榮,為旅遊的詩人寫作提供了許多便利條件。大統一的版圖,使文人們能遊曆於漠北嶺南、大河上下。所以漫遊成了盛極一時的風尚,當時的詩人大都有過一段浪漫而驚險的旅遊經曆。如孟浩然曾往來京洛,縱遊吳越,西抵巴蜀,南下湘桂;李白也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五嶽尋仙,名氣更大;岑參多次赴邊塞,遠至安西北庭等絕域,鞍馬風塵,刀光劍影。都可稱得上是大旅行家和冒險家了。
杜甫的遊曆除了受當時風尚的影響,同時也是仿效前賢。漢代著名曆史學家、文學家司馬遷在二十歲時,也曾南遊江淮(今安徽、江蘇),上會稽山(在今浙江紹興東南),考察禹穴(民間傳說大禹入此洞穴,一說為大禹藏書處),又到九嶷山(在今湖南),泛舟於沅湘(湖南境內的兩條水名),北涉汶泗(山東境內的兩條水名),到齊魯之地(今山東臨淄、曲阜),過梁楚(今河南商丘及江蘇徐州)而歸。還曾奉命去視察西南,到過巴、蜀、邛、笮、昆明等地。後又隨從漢武帝出長城,橫跨九原(今內蒙古五原),然後回到甘泉。遍覽名山大川,訪問古跡遺聞,考察人民生活,為寫作《史記》奠定基礎。杜甫的漫遊與司馬遷相類似,但也包含著結識各地名流,幹謁行卷,彼此揄揚,造成聲名,以便科考時較有希望錄取,或能被有聲望有勢力的州郡長官及邊帥舉薦,為將來步入仕途做些準備。
第一次是吳越之遊,觀賞江南的秀麗山川。他從洛陽出發,順著運河走水路,渡過長江,到達姑蘇(今江蘇蘇州),遊覽了闔閶墓所在地的虎丘劍池,徘徊在西北閶門外去看吳太伯的廟宇,還去了城西南的長洲苑。當時他還計劃租下航海的船隻,飄洋過海到扶桑之國(日本)去,隻是未能成行,深以為憾。南渡錢塘江,到會稽(今浙江紹興),杜甫又憑吊了越王勾踐和秦始皇南巡的古跡遺存。沿曹娥江乘船南行,便到了晉朝王徽之雪夜訪戴逵的剡溪(在今浙江嵊縣內)。路過金陵(今江蘇南京),秦淮河北麵的瓦棺寺吸引著杜甫,東晉大畫家顧愷之(虎頭)畫的佛菩薩維摩詰像,栩栩如生,保存完好,杜甫看後如饑似渴,久久難以忘懷。
開元二十三年(735),杜甫為參加科舉考試,從吳越返回家鄉鞏縣,再到東都洛陽去參加進士科考試。杜甫當時狂放不羈,連曆史上的屈原、賈誼、曹植、劉楨等大文學家也沒放在眼裏,滿以為憑著他的才學,功名唾手可得,施展抱負,平步青雲。但結果卻科場落第,懊惱之情,難以名狀。
次年,他開始了漫遊齊趙。"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壯遊》)。春天,他來到戰國時趙武靈王所築的叢台(今河北邯鄲東北)上擊築高歌;冬天,他同蘇源明一起到齊景公畋獵過的青丘(在今山東益都)縱馬放鷹,獵鳥逐獸,意氣風發。他的父親杜閑正任兗州(今屬山東)司馬,固此他順便到兗州省親,登上兗州南樓極目遠眺。又曾登臨東嶽泰山,寫了《望嶽》-詩:
貸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這要算是杜甫現存作品中最早的一首,雖然重點寫泰山雄奇景色,但也表現出主人公氣度不凡,胸襟開闊。
開元二十九年(741),杜甫由齊地回到洛陽,在偃師縣西北的首陽山下修築了陸渾莊土室,一直住了好幾年。他和司農卿楊怡女兒結婚大概也在這段時間。楊氏夫人和他婚後伉儷情深,相濡以淶、風風雨雨幾十年,伴他走完人生曆程。
天寶三載(744)的春夏之交,李白被唐玄宗從京城賜金還山,來到洛陽,與杜甫相見。兩位偉大詩人的會麵,如兩曜相遇,散發出璀璨的光芒;又如兩塊不同極的磁石相吸,相互都有一種吸引力。杜甫對大名鼎鼎的李白向往崇拜已久,而李白對杜甫也讚賞有加,所以兩人一見如故,傾心交談,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他們一同去王屋山(今山西陽城和河南濟源之間)尋訪道士華蓋君,到了小有清虛洞天,獲悉華蓋君已死,他們隻好掃興而歸。之後,他們又到了梁宋,和詩人高適相遇。三人一同登上單父(今山東單縣南)的琴台,感慨萬分發思古之幽情。然後又同去梁園(今河南開封)酒樓開懷暢飲,即興賦詩,縱指點江山。特別是李白因奸邪當道被逐出朝廷,氣不打一處來;高適混跡漁樵多年,懷才不遇,牢騷滿腹,所以三人自然而然將話題集中在對朝政的批評上,憂國傷時的情緒溢於言表。李白和杜甫還去東蒙山(今山東蒙陰南)訪問董煉師,又一同尋找範隱士,商量煉丹砂事宜。他們倆"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簡直親如弟兄。不久,杜甫和李白、高適分別,李白南下江東,高適回到梁宋,杜甫則打算西去長安。石門臨別時,李白贈詩給杜甫說:
醉剩複幾日,登臨遍池台。
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
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兩位詩人依依惜別,一反文人相輕的千古陋習。但這兩位文化偉人從此便天各一方,無緣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