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是戰士(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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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站在泥濘中,剛想邁步找棵樹避避雨,腳下一滑,頓時摔了個四腳朝天,灌了一嘴的泥湯。還沒等我抹去臉上的泥水,就又被雨水衝刷幹淨了。看來不能再在這裏等下去了,我吐掉嘴裏的泥湯,伸手在身邊摸了摸,用腳試探著一步一步下了公路。

找了個硬地坐下,我將鞋脫下來利用瓢潑大雨衝了衝裏麵的泥漿,正要穿上,就見對麵來了一輛車,看車燈的高度,應該是輛卡車。因為雨大,那車行駛得很慢,我心中一喜,忙蹲在地上縮起身體,當那輛卡車緩緩駛過我時,我就地一滾,到了車尾後的公路中央,爬起來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剛跑了兩步,一隻鞋就掉了,我顧不上找鞋,追上卡車去夠那後車鬥。這卡車的車鬥比一般的要高出四十厘米左右,第一次居然沒有夠到。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加快了腳步再次跳起來,這次我一把抓住後車鬥用力一撐,腳蹬住車尾的拖拽鉤翻進車鬥裏,剛一蹲下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臊的臭氣。

正好一道閃電將漆黑的夜空撕裂,像顆閃光彈將大地照得亮如白晝。就在那一瞬間,在我麵前觸手可及的地方,一張醜陋的動物的臉正對著我,嚇得我差點兒叫了出來——這車拉的是整整一車活豬!

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在耳邊炸響,我急忙往裏麵被帆布遮著的地方挪了挪,和豬湊在一起。

看來剛才的澡白洗了,現在行進的速度是快了,但等雨停了,到了地方,就我這造型在人群中,上第二天的本地新聞都不奇怪。這事是萬萬不能讓程建邦知道的,跳進豬圈比跳進榴梿堆好不到哪裏去,想到這兒,我笑了。

雨漸漸地停了,我裹了裹衣服又爬回車尾。為了避免被人看到我,必須找一個方便隨時跳下車的地方待著。我剛在車尾坐穩,卡車就減了速,慢慢朝路邊靠去。我伸出頭看了看,發現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正在猶豫要不要跳車,卡車已經“吱”的一聲停了下來。沒時間多想了,在司機打開車門的同時,我翻身躍下車鬥,鑽進了車底。

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他們光著腳,隻穿著一條內褲,赤條條地小跑到路邊小便起來。我趁這個空當三兩下爬到車的另一邊,見卡車門敞開著,我貼著車鬥走過去,快速往駕駛室內瞄了一眼,裏麵空著,看來這車上隻有他們兩個人。我攀著門把手將身子探進駕駛室,一把將堆在座椅靠背後麵的一堆衣服摟進懷裏,就手拿了扶手箱上的一包煙和打火機,轉身回到車尾。

司機和副駕撒完尿,伸著懶腰舒展了一下身體,打著哈欠返回駕駛室。在他們啟動卡車的同時,我又翻回了車鬥裏。

我脫下破衣服擦了擦身上,然後墊在屁股下坐著,拿了根剛偷來的煙點著,美美地抽了幾口。盡管還是身在豬群中,此時我已經覺不出半點兒腥臊味,反倒覺得很是愜意。

抽完一根煙,天上的烏雲漸漸散開,一輪皎潔的明月金燦燦地掛在天空上,一時間我不願意再低下頭,呆呆地望著月亮,思緒潮水般在心中起伏跌宕。記憶中的無數人和事爭先恐後地想要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們亂哄哄地爭搶著,激烈卻模糊,讓我突然覺得混亂起來。我晃了晃腦袋,把目光從月亮上收回,重新落到身邊的這群豬上。它們此時早已不再怕我,擠在一起酣睡著。

借著明亮的月光,我把偷來的衣服分揀了一遍,把沒用的拿出來將身上擦擦幹淨,將能穿的挑出來套在身上,現在唯獨差一雙鞋了。我看了一眼還光著的一隻腳,有些後悔,剛才為何不看看他們的鞋是不是放一起了,哪怕是雙拖鞋也好。

路兩旁開始出現了建築物,公路邊的低矮平房前挨家都放著巨大粗糙的廣告牌,紅色的顏料塗抹著些“加水”“補胎”的字樣。此刻正值半夜,很多屋子都黑著燈,不遠處有一家拉著幾串紅綠相間的彩燈,外麵掛著一塊牌子,寫著“停車休息,公用電話”。我被“公用電話”四個字吸引了注意力,正準備跳車,發覺這輛卡車慢慢地調整著方向正朝那兒駛去,還鳴了幾聲笛。

我趕忙從車上跳下來躲在路邊,把換下來的衣服丟在腳下,默默地觀察著前方。那兩個司機已經發現自己的衣服不見了,兩個人光溜溜地站在車旁不知在說些什麼。這時從屋內迎出來一個滿腦袋大鬢發的肥胖女人,她穿著一件連衣裙,手裏拿把蒲扇,一邊扇一邊指著那兩個司機笑得前仰後合。

其中一個司機上前在那女人的屁股上擰了一把,那女人也不生氣,用蒲扇將司機的手打開。另外一個司機圍著車轉了一圈,檢查了一下輪胎,又站在駕駛室的踏板上,用手電筒照著車鬥裏的豬數了一遍,最後從車裏提出個大概是裝著衣物的包,和那胖女人相互嬉笑著進了屋。

我想,這應該不是幹淨地方,無非是路邊的野店。我四下看了看,避開那間屋子的正麵穿過公路,繞到屋子的側麵,順著牆根摸到後窗底下。屋內傳出一陣男人女人的說笑聲,我雙手摳住窗沿,胳膊用力將身體牽了上去,就看到屋內除了那兩個司機和之前的那個胖女人外,還有兩個濃妝豔抹的女人。

我仔細掃視了一圈,也沒在這間屋找著電話,隻好慢慢溜回地麵,順著牆根又摸回屋前。這屋子門前的那幾串彩燈此時成了最礙眼的東西,時間緊迫,必須立刻和上級聯絡彙報情報。這裏人生地不熟,我不知道下次見著電話會在什麼時候,索性就在這裏打吧。我主意一定,從後腰摸出槍背在身後,大搖大擺地朝正門走去。

一進門,正麵掛著一幅巨大的美女圖,畫上穿著比基尼搔首弄姿的歐洲女人泛著劣質的油墨光。左右各擺了一張沙發,撂著幾本早已翻爛的雜誌。掃視了一圈,終於看到靠牆的小桌上放著紅色的電話機,不由得心中一陣狂喜。

另一側的牆上有一排電閘,每個閘門上都貼著一個小標簽,上麵標明了每個閘門控製的電路。我先找到門外的彩燈,將電源切斷,院外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我舒了一口氣,就手關上了門。裏屋的嬉笑聲低了下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高聲問:“誰啊?”腳步聲就朝外走來。我急忙迎了上去,在她撩開門簾的瞬間,將她推了回去。

那兩個司機“騰”的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對我虎視眈眈。他們身邊的兩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坐在床上驚恐地捂著臉。

“都別吭聲,不然就是個死。”床邊小桌上的塑料袋裏有兩張半烙餅,我的眼睛再也不願從那上麵移開了。我暗暗咽了口口水,說:“都坐下。”

“啊……你你你……”其中一個司機大概認出了我身上穿的衣服,指著我支吾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他媽讓你閉嘴,聽見沒?”我沉聲喝道。

胖女人壯起膽子問:“你知不知道這是誰的生意?”

“不知道。”我伸手把藏在背後的手槍亮在她的麵前。

一聲女人的尖叫聲後,屋裏瞬間安靜了。我走過去從塑料袋裏拿出一張餅狠狠地咬了一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用槍指指那個胖女人,示意她過來。

“大哥,你要錢拿錢,要人給你人……”胖女人哆哆嗦嗦地說,“你別殺我,我們這買賣也不幹淨,也不會報警的。”

我一伸脖子,將嘴裏的餅咽了下去,說:“你過來。”

胖女人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應了一聲,一邊往我跟前挪,一邊伸手去解連衣裙的拉鏈。

我說:“轉過去。”

胖女人極不情願地慢慢扭過身子,眼睛還看著我。我將門後掛毛巾的鐵絲一把扯了下來,把她的手扭在背後綁了起來,又撕了些床單擰成繩子,依次把所有人全部用活扣綁好手腳。綁完他們,我把槍別回後腰,撕下一塊餅塞進嘴裏,擦了擦嘴角的餅渣含混不清地說:“別瞎咋呼,出點兒聲就是個死。”

在他們詫異驚恐的目光下,我跨出裏屋將門關好。撥通了徐衛東的電話後,我壓抑住狂跳的心,想象著他接到我電話後的驚喜,不由得笑了出來。誰知電話通後,他在那邊低沉又急促地隻吐了一個字:“說。”

我頓時覺得有些沮喪,隻好走程序似的告訴他,我得到了一些關於內地毒品製造工廠的情報。

“嗯。”他應了一聲。我以為他有什麼指示,等了好幾秒,就聽他不耐煩地說,“你說不說?還打算讓我等你下回分解嗎?”

我長長呼了一口氣,把之前準備好的彙報詞中的感歎詞和形容詞全部摘除幹淨,一口氣將從胡經那裏得到的所有情報用不到兩分鍾的時間倒了個幹淨。說完我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更多的卻是泄氣,這讓我感覺我們冒著生命危險,受這麼大罪所換回的,不過是一段不到兩分鍾的話而已。

那邊還沉默著。

我忙補了一句:“彙報完了,您指示吧。”

徐衛東說:“最重要的你還沒說呢。”

我一下愣住了,仔細把剛才的彙報回憶了一遍,又把腦中所有關於這次任務的記憶翻出來快速而仔細地過了一遍,沒有發現什麼遺漏。我有些膽怯:“沒了,還有什麼?”

他提高了音調怒喝道:“人呢?你帶走的人呢?”

我忙把程建邦相關的情況又重複講了一遍,並強調了兩次和程建邦聯絡的時間和號碼。他聽完又問:“劉亞男呢?”

我知道隻要我活著,總會麵對這件事,隻是時間和方式的問題,或者是現在,或者是回去後,或者是電話裏,或者是當著徐衛東的麵。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找到麵對的方式和語句。徐衛東前所未有地幾乎是歇斯底裏地喝道:“你他媽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老子的人一個一個地帶出去,然後再一個一個地扔在外麵!老子不管你在天涯海角,限你三日內滾到我麵前報到,不許暴露身份,盡量不要跟任何人接觸,不然後果自負!”

爆炸後的徐衛東掛斷了電話,留下我站在那裏渾身發抖,好半天才用顫抖的手把電話聽筒放回座機,直到不知不覺地把手中那塊烙餅塞進嘴裏,差點兒噎住才回過神來。

三天,徐衛東讓我三天內不暴露身份返回北京,一定有他的道理。反過來想,我向正處在麻煩中的他彙報了如此重要的情報,他沒有顯出半點兒喜悅,又給我下達了這樣的死命令,就說明,我在三天內趕回去一定對某些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三天就三天。我一腳將裏屋的門踹開,衝那幾個人問道:“哪兒有火車站?”

“一……一百公裏。”一個司機看看我的臉色,忙又說,“我送你去。”

“好。”我把他揪起來解開繩索,對其他人說,“不瞞你們說,我是南邊過來的,遇到了巡邏隊,貨丟了……”

我的話沒說完,胖女人就搶著說:“大哥,我不聽,我什麼都不想知道,求你了。”她居然開始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求饒。她這一鬧,其餘人都反應過來,嘰嘰喳喳地叫起“大哥饒命”來。

我隻好把槍拿出來。這招果然好用,屋內又恢複了平靜。“我剛給我兄弟打了電話,我沒事,你們都沒事,我要有事,你們全家都得死。”我對那個司機說,“你送我去火車站,幫我買張票,給我留個賬號,我會把錢還給你。”

“不用不用,能幫到大哥我高興還來不及。”他一邊說一邊湊了過來,剛到我跟前,皺起眉頭揉了揉鼻子。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豬圈的味道,問那胖女人:“你們這兒能洗澡嗎?”

那幾個女人一起搖搖頭。

5

我草草用水抹了一遍身上,找了雙鞋穿上,叫那個司機開車上了路。一路上我不停地抽煙,眼看車駛近一個城市的邊緣,才說:“這裏的火車都通哪裏?”

“你就說你去哪裏吧。”司機悶了一路,見我願意說話,頓時興奮起來。

我看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我從扶手箱裏翻出他的駕照,緩緩地將他駕照上的信息都念了出來。

他一愣,忙搖頭:“不是。”

“這是哪裏?”

“玉溪。”這一下他一個字也不敢多說了。

公路兩旁的建築越來越密集,路上也依稀有了行人。我看了一眼車內的電子表,居然已經是六點了,我說:“天快亮了。”

“還早呢……”說完他馬上意識到不對,忙改口,“快亮了,快亮了。”

我笑了笑,將他的駕駛證丟回去,朝車外看了一眼,憑經驗估計快到市中心了,於是問:“還有多遠?”

“快了,快了,十分鍾就能到。”

我見路上有一些出租車,又問:“你能借給我多少錢?”

“二百……”他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三百……”

“那就給我。”我從司機那裏拿了三百塊錢,讓他路邊停車。他看了我一眼,咽了咽唾沫,將車停下。我說:“立刻掉頭回去,錢我會還你的。”

他應了一聲,剛把車頭掉向來時的路,便加足油門,逃命似的飛馳而去。

我舉手攔下一輛出租車,出租車司機捏著鼻子把我送到長途汽車站時,臉都憋青了。

搭上最早一班前往昆明的大巴車,我之前已經將槍拆成了零件,一路走一路丟,抵達昆明時,正好丟掉最後一根彈簧。

在昆明火車站,我買了一張中午發車直達北京的火車站票後,就幾乎身無分文了。上了火車,我身上這股味道的威力才真正地發揮了作用:每一個靠近我的人,幾乎都用同樣的動作和表情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我的嫌棄,甚至有幾個小夥子指著我的鼻子讓我滾遠些。我自知理虧,最後找到一個四處漏風沒什麼人的車廂連接處縮了起來。

看著車外的景色越來越蕭瑟,旅客們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多,我知道這條路算是走了一半了。刺骨的寒風從各個縫隙躥進來,我收集著每站下車的旅客丟下的報紙和雜誌,墊在冰涼的車廂地板上,蜷縮在上麵瑟瑟發抖。

第二天晚上,我摸出最後一根煙,剛想抽,想到還有十幾個小時要熬,又悻悻地放了回去。連續三天,除了那一塊烙餅,我沒有吃任何東西,饑餓使得寒冷更加難挨。

午夜時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走了過來,手裏拿著袋蛋糕,一邊吃著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她發現我正盯著她的蛋糕看,忙將拿著蛋糕袋的手縮到身後去背著。我尷尬地低下頭,舔舔早已幹裂的嘴唇,裹了裹身上的衣服,緊緊咬著牙以防牙齒打架發出聲音。

一股濃鬱的蛋糕香味直衝進我的鼻子,我吞了口口水,又使勁兒裹緊身上的衣服把自己縮在臂彎裏。我感覺到有人在碰我的胳膊,抬起止不住發抖的腦袋,見那小姑娘將一塊蛋糕遞到了我麵前,睜著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

我吸吸鼻子,不知所措。

小姑娘又從袋子裏掏出一個,兩隻小手捧著蛋糕送到我的麵前。我四下看看,見沒有別人,一把從她手裏接過那兩個蛋糕,想說聲謝謝,怎料張了張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這時車廂那頭走來一個女人,對那小女孩說:“你瞎跑什麼?”她一低頭看到我,捏起鼻子趕忙一把將小女孩的手拉住,往車廂裏走去,一邊責備著那個女孩,一邊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