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束
我越是逃離,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過臉,卻越是看見你。
我是一座孤島,處在相思水之中,四麵八方,隔絕我通向你。
時隔七年,N城變化巨大,蘇煒曾經住的小區通了地鐵,周邊又擴建了許多居民區,海雅一路走過來,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像是在做夢。
小區花園裏孩子們正在嬉笑打鬧,對麵的一塊空地上,遛狗的人們聚集在一處——這些和曾經沒有太大變化,她甚至覺得七年時間真的是一場夢,她醒來,人還在N城,下課後趕來蘇煒的公寓,渡過他們愉悅的二人時光。
海雅像一抹遊魂飄進電梯,狹小的空間裏異味撲鼻,不再像七年前那樣嶄新明亮,頂上的燈還壞了,忽明忽暗,她像個傻子一樣盯著看。
“叮”一聲脆響,電梯停了,海雅快步走出,熟練地朝左轉彎——這個拐角她曾走過許多遍,猶如本能。走廊裏的燈亮著,而她心心掛念的那個房間,大門也開著,裏麵燈火通明。
心裏的笑聲越來越大,看吧!果然如此!燈亮著,門開著,蘇煒一定在裏麵,他臉上會掛著近乎嘲弄的笑容,居高臨下看著她又一次自投羅網。
海雅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朝那扇打開的門靠近,她像是踩在棉花裏,又像是踩在滾燙的木炭上。
房間裏有人影在晃動,還有人在說話,很快,幾個人一麵說著一麵從裏麵出來了。她停下腳步,茫然地看著這些陌生人,這是一對陌生的年輕男女,像是夫妻,見海雅愣愣地站在走廊裏,他們也不由呆了一瞬。
“你是……?”又有一個中年男人從屋裏跟了出來,見著海雅,他疑惑地招呼,“也是來看房的嗎?你是哪位?”
海雅怔怔地看著他們,嘴唇翕動,什麼也說不出來。
“等一下,你難道是……”中年男人細細看了她半晌,臉色驟然變了,“你是那位……祝小姐?”
認識她?他是誰?海雅定定看著眼前的中年男人,他穿著普通的羽絨服,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雖然兩鬢斑白,卻眉目俊朗,是個十分儒雅的男人。
淩亂的記憶紛至遝來,她想起這個人——是蘇煒的叔叔。
他望著她,表情很複雜,手一會兒放進口袋,一會兒又拿出來,最後隻長長歎了一口氣,低聲說:“你怎麼……怎麼會來?小煒已經……很多年了。”
已經什麼?什麼很多年了?海雅還是不說話,白癡一樣瞪著他。
蘇煒的叔叔又歎息了一聲:“進來坐吧,正好,有些東西也可以給你。”
海雅默然跟著他進屋,反射性地四處打量,窗簾都已卸下,家具也幾乎都搬空,角落裏堆放著捆紮在一處的書刊雜誌之類雜物——這不是蘇煒的家,她不認識這裏,好陌生。
蘇煒的叔叔扯過一張椅子,示意她坐,他自己也搬了一隻折疊椅,苦笑道:“亂糟糟的,東西都搬空了,沒什麼喝的,祝小姐別介意。”
海雅忽然開口,聲音艱澀而低啞:“這屋子,怎麼……”
“本來一直留著,畢竟是小煒的房子。”蘇煒的叔叔扶了扶眼鏡,聲音苦澀,“不過他畢竟已經去了七年,房子空著也沒什麼用處,人死了,可活著的人還要生活……今年我兒子也要結婚了,手頭實在緊張,隻能把這套房產出手。你來得巧,再遲些,可能再也遇不到你了。”
說著,他在角落的紙箱裏胡亂翻動,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海雅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黑暗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她一寸寸淹沒。她幽幽地問:“蘇煒他……已經……真的?”
蘇煒的叔叔頓了頓:“是啊……車禍,他當場就去了。當時一直給你打電話,始終關機,也聯係不到你,所以這事就……祝小姐你不要想太多,你條件這麼好,小煒本來就配不上你。你應該也知道了吧……他背了個詐騙案子,他性子就是這樣,從他爸爸去世後,變得特別偏執瘋狂。不是他的錯,請你不要鄙視他,之前我見他交了你這麼好的女朋友,特別開心,一時自私沒告訴你真相,也請你不要怪我……不管怎麼說,小煒命不好,不過他走了那麼多年,你還記著來看看他,我想他在地下知道也會高興吧。”
他終於從紙箱裏翻出一個積滿灰塵的牛皮袋,打開,裏麵有一個黑皮的筆記本,還有一隻寶藍色的戒指盒。
“這兩樣東西,”他轉身把它們送到她麵前,“對不起,我翻過……當時在整理他的遺物……我想應該也讓你知道,這個戒指,是你的。”
海雅慢慢接過筆記本和戒指盒,慢慢打開那隻寶藍色的盒子,一枚鉑金戒指緊緊地放在裏麵。她撚起那枚戒指,它重得出乎意料,突然就從手指間掉下去,叮叮叮,在地上滾了好遠。
她急忙去撿,卻聽蘇煒的叔叔猶在歎息:“今天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不然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這些東西……對了,雖然我不知道這樣說好不好,不過小煒如今葬在XX山的公墓,你如果有空願意去看看他,他應該也會很高興吧……祝小姐,祝小姐?”
他愕然看著海雅撿起戒指,像是後麵有鬼追著似的,狂奔出去,連電梯也不等,順著樓梯連滾帶爬,沉重的腳步聲響徹樓層。
“XX山公墓”,她的腦海裏隻有這幾個字在不停回響,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人已經在出租車上了。
蘇煒就在那裏,她要找到他。
很快,公墓到了,海雅沿著台階一級級向上走,淒冷的月光照亮整座山,遍地墓碑,冷風幽幽,她卻全然感覺不到一絲恐懼。她在尋找,她在搜索,蘇煒就在這裏,她知道,她可以感覺到。
沒有燈,黑暗裏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眼睛在觀察她,無數聽不見的低語在呼喚她。隻有一雙眼幽深而安靜,隻有一個聲音低緩又神秘。
海雅停在一座漆黑大理石的墓碑前,黑白照片裏,年少的蘇煒微笑地看著她,狂跳的心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蘇煒,終於見到你了。
伸出手,指尖輕輕劃過照片上少年的輪廓,冰冷刺骨的觸感令她顫抖了一下,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一般。
她是一個名叫祝海雅的女人,在迷惘的青春裏,做了一場名為蘇煒的美夢。
她記得堆滿了雪的街道,萬物靜籟,路燈的桔色光影,蘇煒在燈下,一個人,一輛車,香煙的青霧像一個夢,包圍著他。她記得第一次選擇叛逆的自己,狂跳的心,上升的血壓,車窗外飛逝而過的燈,還有車裏那首歌:你可不可以愛愛我?她記得他床單上柔軟劑的味道,刺蝟般的煙缸,他捧著她的臉,叫她“小女王”,月色下他的求婚,等到20歲的誓言。她還記得自己幼稚的豪情,盲目地相信著一定能夠在一起,她做的那些徒勞的努力,他的欺騙,他舉起那枚帶血的鉑金戒指,告訴她:這個是真的。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瑣碎而漫長的生活為她打磨出鐵的麵具,不再需要那座名為蘇煒的孤島。她選擇最現實的方法生活,將來人到中年,大約也可以像沈阿姨那樣,用愛惜後輩的語氣提點那些處於迷惘中的青春少女,然後某日心頭偶爾劃過的一絲憂傷,還能夠為生活增添一些調料。
現在,夢醒了。
海雅忽然失去全身的力氣,緩緩癱坐在大理石的墓碑前。
那個雨夜,知道他是詐騙犯的那個瞬間,她轉身離開的那個瞬間,她竟然有一絲慶幸,竟然覺得可以解脫了,她毫不猶豫地放棄他,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裏。
虛假的矯情在蘇煒黑白的遺像前,被撕得粉碎,從那些碎片的罅隙深淵中,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醜陋與自私。
蘇煒,我一直想做個好孩子,不是因為我善良,而是因為我貪婪,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我害怕被拋棄,可是到最後,卻是我拋棄別人。蘇煒,你知道嗎?爸爸去世的時候,我也感到輕鬆,我是不是大逆不道?我一直努力,想要把家裏的債還掉,可是當我發現我做不到的時候,我又選擇了放棄,就像當時選擇放棄你一樣。蘇煒,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給自己留後路?在英國留學我故意拒絕譚書林,後來我照顧他也是故意的,我受夠了媽媽的眼淚,所以我又故意去勾引他,我現在變得這麼卑鄙無恥了。
蘇煒,恨我嗎?我已經不是你的海雅了,你看,我把自己糟蹋成了這幅模樣,我已經完全忘記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已是行屍走肉。
不知過了多久,天慢慢亮了,海雅扶著蘇煒的墓碑緩緩起身,最後一次低頭凝視他的笑容。
終於明白,她失去他了,永遠地失去他。
回到S市已經是淩晨四點多了,海雅把手機開機,不出所料,上麵有無數個未接來電,全是譚書林的。她突然失蹤,他大概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她給他打了個電話,對麵幾乎是瞬間就接通了,譚書林的大嗓門像炸開鍋一樣:“你跑哪裏去了?!怎麼一直關機?!”
海雅的聲音很低:“51%的股份,我轉讓給你,不夠還債的話,給我一個賬目,按房貸算利息,我每個月打錢還款。但是要保證我媽媽的收益,不要讓她知道。”
譚書林聽起來要發瘋了:“你在胡扯什麼?!你人在哪裏?!”
“你先答應我。”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譚書林壓抑著怒氣,聲音變得低沉:“我知道你去什麼地方了,我看到你的定位了……你在火車站,你去找蘇煒了!你到今天還想著這個詐騙犯!你……”
“蘇煒已經死了。”她靜靜打斷他的滔滔不絕,“車禍,七年前就死了。”
聽筒裏驟然安靜下來,可是很快,譚書林又罵了幾句粗話,最後隻丟下一句:“你等著別動!”就掛了電話。
不到一刻鍾,譚書林就開著車橫衝直撞地來到了她麵前,他腳上還趿著拖鞋,滿眼血絲,狼狽得一塌糊塗,見著海雅,他衝上來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把將她逮住了。
“你到現在還跟我玩這套!”他從齒縫裏吼出來,“你把我當什麼?!呼之則來揮之則去?我是狗嗎?!蘇煒是什麼東西?一個詐騙犯!他死又怎麼了!你也要跟著死?!”
海雅沒有動,任由他提著自己的領口,她安靜地看著他暴怒的臉。
“我剛才說的轉讓股份的事,你考慮一下。”她說。
譚書林不可思議地瞪著她,她滿不在乎的神色勾起他最不願回憶的過去,她是一堵牆,他是對著牆狂吠的狗,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打動她。挫敗、憤怒、自傲……舊夢襲來,他的理智迅速被吞噬,聲音驟然沉下去:“你既然一定要跟我談債務,那我們就公事公辦。實話告訴你,把你們那個破公司整個送給我們,也還不清債務!你以為自己是怎麼能留學的?又怎麼能安穩留在美國實習到現在?沒有我你和你媽早就破產流落街頭了!可笑,憑什麼你一句話我們就要答應分期還款?祝海雅,你無情,我自然無義,明天就可以走法律程序,你們睡大街上做乞丐去吧!”
他轉身就走,海雅在後麵低低叫了他一聲:“書林。”
他像戰勝的公雞,驕傲地把頭仰得高高地,居高臨下看著她如塵埃般再度跪下去。心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他想起自己那些殘存稚氣的癡念,他和她說,希望兩個人之間不光有債務的聯係,還應該有些別的。可是,到最後,他們之間依舊隻有赤裸裸的金錢交易。
“你告訴我,這些天你對我……是真心的嗎?”譚書林冷冷盯著她,“還是無路可走了,想起我這個一直喜歡你的傻子,才來討好我?”
如果是真心的,為什麼她能那麼快翻臉?如果不是真心,如果不是……他忽然不敢再往下想,未知的恐慌攫住他,心底的脆弱讓他迅速用強硬武裝起自己:“你不要真以為我非你不可!”
蘇煒,你看看,七年了,一切都還和以前一模一樣。
或許這正是對她的懲罰,她注定要穿上燒紅的鐵舞鞋,把自己跳死。
譚書林死死瞪著她,慢慢地,她的鼻尖紅了,眼睛也紅了。他這時才注意到,她的外套並不厚實,衣著單薄,纖瘦的身體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嘴唇都青了,豆大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拚命忍著,就是不讓淚水掉下來,實在是楚楚可憐。
他的怒氣剛剛脹滿成一粒一觸即發的氣球,此情此景,卻又讓他迅速泄氣。
“書林,我隻是有些被刺激到。”海雅的聲音聽起來那麼虛弱無力,長長的睫毛垂下來,一顆淚珠恰到好處地落在腮邊,“我今天遇到了楊小瑩,她和我說蘇煒死了,我……我隻是……我去他的墓地看了一眼……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情緒有些不穩定,你不要生氣……”
多麼婉轉脆弱的解釋,不管蘇煒的身份是什麼,他們畢竟相愛過一場,前男友死了,她去墓前看望一下再正常不過,他可以理解,無論有多不高興,畢竟死人爭不過活人。
可他靜靜看著對麵的祝海雅,她肩膀縮著,整個人都縮著,全無光彩,讓他迷戀瘋狂的神采飛揚忽然消失了,她變回了高中時唯唯諾諾跟在後麵的尾巴,用可憐近乎卑微的態度,流著淚討好地看著自己。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一瞬間,這些年的過往在眼前飛速掠過,她的突然強硬,她的偶然溫柔,她的針鋒相對,她的巧笑倩兮,還有她此刻的卑微討好。
假的,全是假的。
用魅惑的態度勾引他,說著甜蜜的謊話欺騙他——祝海雅早已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詐騙者。
徹骨的寒意令人齒冷,譚書林張開嘴,像是懷抱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沙啞地問她:“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點真心?”
她的嘴唇動了一下,很快就要回答,他心中卻忽然升起一股極細微的絕望,急切地抬手阻止:“不……我不想聽,當我沒問。”
“對不起,書林。”她擦去眼淚,新的眼淚又湧出來,掛在睫毛上顫顫巍巍,“我再也不會了,我對你……”
“我不想聽!”他失控地大吼,轉身就走。
他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女人,他再也不能多呆一秒。
“你不要我了嗎?”海雅在後麵輕輕地問他。
譚書林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無神地看著遠處不知名的黑暗,他怎麼會不要她?七年了,他做了那麼多努力,改頭換麵,為了不再從她眼裏見到對自己的冷漠與鄙夷,為了堂堂正正底氣十足地與她站在一個高度。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但不是這個她,不是這個充斥了謊言與狡詐之心的女人。他愛的祝海雅,獨立而善良,冷漠又有人情味,神采飛揚,從不依附任何人。他想和這樣的她在一起,想和這樣的她一起生活。
一雙手從後麵抱住他,她冰冷的身體緊緊貼著,微微發抖。
“你不要我,我隻能去死了。”她幽幽地說著。
他想起自己盛怒之下說的話,要讓她破產,讓她們母女流落街頭,到最後,她還是為了債務向自己奴顏婢膝。而他,也依舊是十幾歲的譚書林,用金錢打壓她,迫得她向自己低頭。
到最後,他隻能用這種手段留住祝海雅,多麼卑鄙無恥。他和她根本是一丘之貉。
心裏的憤怒漸漸弱了下去,徹骨的冷意卻已蔓延到四肢百骸。
“那就說你愛我。”譚書林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連自己都感到陌生,“說你從來沒有愛過蘇煒,也不是為了債務,你愛的隻有我。”
“我從來沒有愛過蘇煒。”她回答得那麼快,那麼流利,“當然,也不是為了債務,我愛你。”
騙子。
他忽然難受至極,這麼卑劣明顯的謊話,她到底在騙誰?他又到底想騙誰?
蘇煒活著的時候,他輸給他,蘇煒死了,他依舊輸給他。七年,他做的所有的所有,頃刻間意義全無。
“……算了,上車吧,我送你回去早點休息。”
譚書林緩緩吐出一口氣,疲憊地握住她冰冷的手。
即便是欺騙也好,即便是演戲也好,請不要告訴他真相,請不要對他說再見,不要像當年放棄蘇煒一樣,把他也放棄。他已經為年少時的愚蠢付出了無數代價,即便是欺騙他也好過離開他。
或許終有一天,他的忍耐會到極限,再也不愛她,也或許到那個時候,他才可以得到解脫。可是,在那之前,請繼續欺騙他,哪怕是假的,也請留在他身邊。
繼續欺騙他吧!用這雙手緊緊抱住他,抱住他這愚蠢的、無可救藥的惡人。
海雅走在公墓的台階上,一級一級,她緩緩攀爬。
這裏好像沒有盡頭,漫山遍野的墓碑,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黑有的白。不遠處,一座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前,蘇煒正在低頭點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