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公元一六〇九年。南中國海。
海浪在暴風雨中動蕩不安。烏雲遮蔽了整個天空,宛如灰色的旋渦想要吞噬萬物。一艘滿載著瓷器的海船在波濤中顛簸起伏,暴雨和浪濤轟擊著甲板,宛如上帝之手在彈奏狂暴的鋼琴曲。這是大商賈薛氏的商船,從漳州海澄出發,預定的航程終點是在巴達維亞。精美稀有的瓷器會在巴達維亞被轉運到歐洲或中東,成為優雅貴婦們下午茶時間最值得炫耀的青花茶具。而墨西哥銀圓會堆滿返航的商船。
此時,船主薛明臣正麵色陰沉地坐在船艙裏,感受著這宛如世界末日一般的暴雨天氣。他心髒的褶皺處,恐懼盤旋不去。禍害將在今日被解決,但薛明臣一直不敢深想,長久以來安分守己的禍害為什麼突然背叛家族出逃?
薛明臣的聲線陰冷:“阿奴,把他封進棺材裏,給我扔進海裏。”滿船的瓷器並非此次航行真正的目的,這次航行隻是為了將棺材中的禍害丟入大海深處。這異域深海底是詛咒無法傳出的地方。
四十年前的流星夜,薛家的附庸家族陳家降生了一個有著白色瞳孔的嬰孩。是夜,漫天飛舞的火流星讓仆人們瑟瑟發抖。燭光映照在窗紙上,穩婆用剪子剪斷了嬰兒的臍帶,並將之打結。
產下男嬰的貞娘露出疲憊卻欣喜的笑容,覺得兒子的哭聲宛如天籟。
穩婆將嬰兒用棉布裹好時,哭泣的嬰兒卻突然睜開了雙眼,白色的瞳孔如冷夜鬼火。產婆害怕地丟下了嬰兒,號叫著踉蹌逃走。
貞娘憐惜這天生白瞳的嬰兒,並沒有將他塞入水缸溺斃,留了他的性命。他就是後來的陳順。
陳順就像是披著人皮的怪物,能夠看到許多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甚至偶爾能看到發生在未來的事情。陳順幼時的預言無足輕重,不過是幾日後的天氣,或者是廚房裏即將送來的菜式。隨著陳順的成長,他的囈語變得可怕,天災人禍都在他的話語裏出現。為了保守秘密,伺候陳順起居的奴婢總是隔幾年就被遠遠地發賣。
薛家人得知了陳順的異樣,如獲至寶。他們從陳順的預言裏尋找商機,在豐年屯糧,趁著蝗災高價賣糧。薛家財富潑天,避過好幾次對手的暗算,越發興旺。
四十年過去了,陳順卻突然瘋狂,甚至想要帶著妻女逃離薛家鎮。暗中監視陳順的人將他攔住,鎖進深宅。沒幾天,攔截陳順的家奴紛紛得了怪病,眼底爬出黑蟲。
流星雨降臨之夜,薛家鎮的天空帶著暗淡的紅。第二天,鎮子裏開始出現疫病。病症和當初家奴的怪病一模一樣。幾乎是一夜之間,疫病席卷了薛家鎮,十室九空。家族長老們認為疫病的源頭就是陳順,隻有將他帶到異域殺死,才能終結小鎮的疫病。
想到那些被堆疊在運屍車上的死者們千瘡百孔的眼睛,薛明臣的眼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一刻的恐懼讓他產生了殺死陳順的念頭。怪物就是怪物,即使披著人皮,還是有著暗黑深淵般的內在。
海船在波濤湧動的海上顛簸得厲害,站在角落裏的阿奴卻平靜默然。他的雙腳仿佛釘在地板上。阿奴打開了暗門。暗門裏是一個手腳被牛筋層層捆綁著的頭發花白的男人。陳順似乎早已知曉自己的命運,閉著雙眼,死寂地躺在暗室的地板上。屋子裏有一種無形的陰晦氣流在積聚。
薛明臣盯著閉著雙眼的陳順,臉上有著刻入骨髓的歹毒之意,說道:“陳順,你的妻子已經死於疫病。你死後,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女兒小緋。我的大兒子澤明會納她為妾,小緋一定會多子多孫,福澤綿延。”也許,小緋的子孫能繼承陳順的預見能力。
頭發花白的陳順動了動,他緩緩睜開了緊閉的雙眼,那雙妖異的雙眼裏白雪茫茫。薛明臣的心髒緊縮了一下,他咬牙看著男人的霧瞳,總覺得自己的命運似乎已經被陳順的雙瞳看到了盡頭。
陳順已經極度虛弱,他的聲音低低的,宛如幽魂:“你們都錯了。真正的怪物不是我,而是你們!”
薛明臣吩咐阿奴:“把他放進白玉棺,然後活祭給海神。”白玉棺的內部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它將鎮壓禍害的魂魄和肉體,直到永遠。
暴雨和大浪交織著,密不透風,令人窒息。暴雨落入了打開的白玉棺材裏,激起一股鏽味,令人想到幽深黑暗的通道和牆壁上發黴的影子。
阿奴將陳順從船艙裏拖了出來,扔進白玉棺裏。陳順的頭發和衣裳被暴雨澆透,他發白的瞳孔望著暴雨,嘴角是一絲奇異的笑意:“那些怪物從天外乘著火流星來到這裏,選擇了不同的人。我看到它們來,也知道它們怎麼選擇自己的皮囊……”
陳順夢到過那個流星雨之夜,鋪天蓋地的火焰和蟲群從難以想象的遙遠之地來到這裏。它們不是第一批來到這個世界的異類,也不會是最後一批。陳順夢到它們鑽進了人的身軀,時隱時現。死去的人歸於塵土,活下來的人變成了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