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補天裂(2)(1 / 3)

自此以後,姬瑤花會不會掀起更大的風浪?而且看起來隻怕十有八九他也會被卷進去。

就在這時,雲霧之中,一線簫聲自山林間扶搖而上。姬瑤花微微一笑,“伏日升來了。他想必是來救甘淨兒的吧。”

姬瑤光若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

唐夢生聽得出他歎息中的憂慮。姬瑤花剛剛有所領悟,便想要在伏日升身上一試鋒芒,隻怕會冒很大的風險。

但是她若不去一試鋒芒,隻怕就不是姬瑤花了。

唐夢生嘴角不覺又浮上一絲笑意。

十、任飄搖

一曲終罷,祠門外有人笑道:“姬師妹,我已來了,為什麼還不打開祠門?”

姬瑤光伸出拐杖在石階上某處敲了一敲,祠門悄然打開。

伏日升大步而入,在庭中站定,一揖到地,說道:“三位早安。”

他輕輕地敲著手中那支黝黑中帶著點點暗紅、如血色斑斑的鐵簫,向姬瑤花道:“多日未見,姬師妹可還安好?”

姬瑤花莞爾,“我當然很好。你為什麼不問淨兒師妹的下落?”

伏日升一笑道:“我知道姬師妹不會對淨兒怎麼樣的。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姬師妹要對付的始終是我而不是她吧。”

姬瑤花歎息道:“伏師兄,你文采風流,在我們這些人之中,本來你是最有希望將講求靈性與悟性的巫山武學發揮到極致的,所以自從知道你的身份後,我就對你寄予了極大的期望,希望伏師兄你能夠與我合作,共同參詳巫山武學,尋找到一條完善之道。但是……”

但是他們卻成了勢不兩立的對頭。

伏日升凝神注視著姬瑤花,良久,搖搖頭道:“姬師妹,今天的你真讓我疑惑,你為什麼突然間對我說這些話?”

他記得姬瑤花好像習慣在動手整治某人之前,都會好言好語地安撫一番,告訴他這一刀下去不會太痛。姬瑤花是不是終於打算與他來一個了斷了?

姬瑤花的神情之間始終帶著若隱若現的溫柔情意,輕聲說道:“伏師兄,我想知道,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將上升峰的心法借給我?”

終於攤牌了。

伏日升苦笑道:“看樣子今天我若不是給你一個明確的回答,是休想離開了。好!什麼時候你能證明給我看,你已找到了完善之道,我就什麼時候將上升峰的心法借給你!”

姬瑤花緊盯著他,“一言為定!”

伏日升心中略一遲疑——是不是又上了姬瑤花的當了?但是此時此刻,由不得他說一個“不”了,當下慨然答道:“一言為定!”

姬瑤花微微一笑,向後飛掠而去,沒入大殿之中,再出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尺許來長的晶瑩短劍。

姬瑤光皺起了眉頭。

姬瑤花輕聲說道:“伏師兄,這柄短劍,名為‘斷玉’。”

伏日升微訝道:“斷玉——削金與斷玉,好像是內廷供奉黃中天收藏的一對寶劍吧?”

姬瑤光在一旁悻悻地道:“也是黃中天送給小溫侯的訂婚賀禮。”落到姬瑤花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他們都知道,神女峰的武功有這麼一種禁忌,所以姬瑤花幾乎從來不用金鐵之類的兵器。

小溫侯送她這柄劍,不過是一點心意罷了。因此姬瑤光理直氣壯地將這柄短劍收了起來,免得看著礙眼。但是現在,姬瑤花似乎是打算用這柄劍與伏日升動手。

她想嚐試駕馭的,不僅僅是神女峰武功的這一點禁忌,還有她心中對自己的忌憚。

伏日升注視著她,“我記得,姬師妹你好像從未修習過劍法。”

姬瑤花眉尖輕揚,嘴角含笑,“這個就不勞伏師兄操心了吧?”

伏日升心中暗歎一聲,身形一轉,向右側飄開。兩人同時伏下身來,如鷹欲擊,如虎欲搏,注視著對方。

唐夢生向後退了一步,站到姬瑤光身邊。

對視片刻,伏日升驀地縱身飛起,鐵簫呼嘯著淩空擊向姬瑤花。聖女祠中的鳥兒,被簫上的勁氣所迫,都驚叫著飛向祠外的山林。

姬瑤花不退反進,斷玉劍在伏日升的鐵簫上一搭,身形如風中落花一般輕輕飄起,翻轉到伏日升身後,斷玉劍隨即點向了伏日升的肩頭。伏日升肩頭一沉,讓過短劍,身形隨之側轉過來,鐵簫帶起一股旋風,迎上了姬瑤花的短劍。

姬瑤花右手回收,左手長袖拂過,如流雲出岫,卷住了鐵簫。

伏日升向後疾退,抽回鐵簫,訝異地讚道:“瑤花,你今日這一招‘流雲飛袖’大有自然飛揚之意啊!”

姬瑤花一笑,左手張開,如拈花枝,柔柔地掃向伏日升的臉孔。

伏日升的神情變得凝重,橫過鐵簫迎擊。

唐夢生凝神注視著打鬥中的姬瑤花和伏日升。

神女峰的武功,向來以綿柔見長,所以有“十丈軟紅縛仙索”之名。但是剛不可久,柔不可守。

伏日升的鐵血簫施展開來,的確令人有風雲變色之感;姬瑤花若一味以柔自衛,隻怕在伏日升攻勢頹喪之前便已失守。所以她要搶攻。

伏日升連連讓過拂雲手的數次攻擊,一邊招架一邊說道:“瑤花,你為什麼不再用斷玉劍來迎戰了?是不是因為你對自己還沒有把握?”

姬瑤光皺了皺眉,“瑤花在玩火。不論別的,單隻是情之一字,又豈是那樣容易把握住的?瑤花明白你所講的道理是一回事,要將這道理化為武功招式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古以來,知易行難。”

唐夢生道:“一旦你覺得她的情形不對,就趕緊提醒我阻攔他們再打下去,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

姬瑤光轉過頭來道:“是啊,若是瑤花出了什麼問題,你的經書也要完了。”

唐夢生尷尬地笑一笑。

姬瑤光的心情不太好。這也難怪。

的確,無論姬瑤花如何天資傑出,又怎能在如此短的時間裏,將自己的心得化入招式心法之中,用以對敵?

他是否該阻止他們打下去呢?可是身在戰局之中的姬瑤花卻同時對他搖了搖頭。

他心中大為吃驚。

姬瑤花似乎已頗得太乙觀“一神守內,一神遊外”的心法之要,即使麵對伏日升這樣的對手,她的心境也仍舊保持著清明冷靜,竟還有閑暇來關照局外的動靜。

姬瑤花已回過頭去,向伏日升嫣然笑道:“難得伏師兄一直惦記著我的斷玉劍,我又怎敢不讓伏師兄見識見識。”說著,她已攻出一招,短劍如林中青蛇,蜿蜒遊動著,纏向伏日升的鐵簫。

伏日升霍然一驚,“這是集仙峰的分水蛾眉刺的路數啊,姬師妹,你兼學兩峰的武功,不能不讓人擔心會走入歧路。”

姬瑤花一笑,“是嗎?”

鐵血簫尖銳如閃電的呼嘯聲中,夾雜著斷玉劍與拂雲手那細密纏綿有如春日細雨的攻擊。伏日升的攻擊越來越迅猛,姬瑤花的神情卻越來越溫柔,斷玉劍與拂雲手的招式也逐漸變得如綻放的花枝一般絢麗多姿。

暴風雨般的鐵血簫,本應輕易摧折這花枝,然而每當姬瑤花將要陷入柔弱無力的境地時,斷玉劍便會突然間變得如鐵血簫一般狂野,隱隱然帶著龍門觀劍式中那種黃河湍急、魚龍百變的奔騰之勢。

伏日升的神色之間,更見驚異。

唐夢生心念微動,出神地注視著姬瑤花的招式變化。姬瑤花臉上的神情是如此溫柔甜蜜,但她的眼神卻始終保持著天空般的明淨無塵。

斷玉劍的招式是如此變化多端,姬瑤花卻能自如地把握從纏綿到慘烈的諸般變化!絢麗多姿的外表,冰冷無情的內心;波瀾不驚的真氣,妖冶狂放的招式。姬瑤花竟將它們結合得如此完美而自然。

她不再戰戰兢兢地警惕著自己對小溫侯的感情以及神女峰曆代弟子對金鐵之器的忌憚,集仙峰、龍門觀的招式和神女峰的心法在她手中慢慢兒融為一體,她才會這樣揮灑自如。

姬瑤光也看到這一變化,臉上不覺露出了笑容,喃喃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巫山雲雨任飄搖,應當便是這個樣子吧。”

唐夢生歎道:“這就像是一位禪宗大師打的禪語。那位大師站在門檻處,一隻腳在內,一隻腳在外,問他的弟子,他是要進去,還是要出來。沒有一個弟子能夠回答。瑤花現在的有情或是無情,又豈是伏日升能夠把握住的。”

姬瑤光微笑,“我說你們太乙觀中佛家的毒太深吧,動不動就拿禪宗的公案來做比喻。”

唐夢生一笑,“東方有聖人出焉,西方有聖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道理既然相同,借借佛家的比喻,又有什麼關係。”

伏日升忽然一翻身躍出了戰圈,歎息道:“姬師妹,恭喜你成功了。”

十一、春風劍

姬瑤花笑吟吟地收起了斷玉劍。

伏日升看向唐夢生,說道:“看來是我低估了這位唐兄。姬師妹的大徹大悟,與你的指點不無關係吧。不知唐兄是否也有所領悟?”

唐夢生正待回答,姬瑤花已搶先說道:“伏師兄,你既然已經認輸,為什麼還要向唐夢生挑戰?”

伏日升一笑,“姬師妹,你成功了,不代表別人也能成功。巫山十二峰,隻要有一峰未能臻於至善至美之境,都不能算你完全贏了,我完全輸了。”

姬瑤花嗔怪地道:“我若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就不會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你若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我就始終不能完善十二峰的武功。你和我立下賭約時就算好了這一點,對不對?”

她的嗔怪中含著絲絲嬌柔,令人無法忍下心來讓她失望。

伏日升凝神看了姬瑤花一眼,又歎息了一聲,“姬師妹,你以前從來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同我說話。”

姬瑤花仍是含笑看著他。

伏日升又道:“我當然不會那樣捉弄你,隻不過是想要確認你這條路能夠讓巫山弟子都走得通罷了。隻有你和唐兄從不同的方向努力都能成功,才能讓我相信你現在的成就不是因為你天姿傑出,而是因為你找對了路。姬師妹,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唐夢生心中暗自歎息。伏日升自始至終都能令人感到他發自內心的真誠與善意,隻怕沒有人可以抵擋伏日升這樣一個人表現出來的熱情和關切。

姬瑤花微笑著看向唐夢生。

姬瑤光則若有所思地看著伏日升,說道:“伏日升,我一直不喜歡你,不過我不得不承認你說的話很有道理。”他拍拍唐夢生的後背,“唐兄,我想你一定也有所領悟了,何不讓伏日升見識見識?”

唐夢生搖著頭笑道:“隻怕我要讓伏兄失望了。我不如姬大小姐,縱有所得,也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將心法化為招式。”

伏日升注視他片刻,說道:“何妨將你的所得說來聽聽?”

唐夢生靜了一會兒,說道:“太乙觀曆來相傳,有九派劍術。”

伏日升點了點頭,“我聽說過。怒濤狂暴,秋聲蕭瑟,高山持重,流雲飄逸,冬陽溫厚博大,落葉變化精妙,秋水清靜無塵,蓮花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飛煙如清風過眼無跡可尋。太乙觀以此劍法,命名習成劍法的幾名秀字輩弟子。我領教過流雲與飛煙,果然是名不虛傳。至於你那兩位習練高山與秋水劍法的大師兄麼……”可真是不敢恭維。

唐夢生一笑,“秀山和秀水兩位師兄位高望重,這些年來與人交手的機會委實太少了,更何況他們麵對的又是三位巫山弟子,也難怪會失手。”

伏日升不以為然地道:“但是秀雲和秀煙卻從我們三人手中救走了秀山兩人。”

唐夢生道:“那是因為那一回你們在明我們在暗。而且秀雲和秀煙年輕氣盛,是我們幾個中最經常和人動手的,說起來打架的經驗來比我還豐富。”

伏日升道:“你的意思是說,無論是秀山、秀水的敗,還是秀雲、秀煙的勝,其實都無關乎劍法本身?”

唐夢生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不過無論勝負,就我看來,太乙觀九派劍術,都還不足以令伏兄拱手認輸。”

不單是伏日升,姬瑤花姐弟也都詫異地看著他,等著他的解釋。

唐夢生接著說道:“太乙觀劍術分為九派,心法亦隨之分為九脈。不過百川歸海,歸結起來無非是八個字:不動如山,無情若水。心法既然殊途同歸,招式自然也每多異曲同工之處。從伏兄與秀山、秀水以及秀雲與秀煙的交手來看,其實都是在伯仲之間,很難立判高下。而我自認為論內力之精深,不如秀山、秀水兩位師兄;論臨陣變招之迅速靈活,又不如秀雲與秀煙兩位師弟,所以我若以太乙觀現有的九派劍術之一與伏兄交手,可以說並無多大勝算。但是……”他話鋒一轉,“我若能在九派劍術之外再創一派全新的劍術,又會如何?”

伏日升“哦”了一聲,極感興趣地注視著他。

唐夢生道:“我會將這一派劍術名為‘春風’。”

伏日升沉吟了一會兒才道:“九九歸一,你將太乙觀九派劍術歸結為‘春風’,究竟有何用意?”

唐夢生籲一口氣,回過身去望著聖女祠下雲霧中隱隱可見的滔滔江水,慢慢地說道:“春風化雨,普濟萬物,生生不息,綿綿不絕,它該是世間至為有情之物吧?然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萬民為芻狗。春風化雨,又何嚐不是這樣無嗔無喜、無私憎無私愛?你能說它是有情之物嗎?所以,不是深具愛心之人,不能修習這一劍術;不是冷靜無情之人,同樣也不能修習。”

伏日升與姬氏姐弟都默然無語。

姬瑤花深思地望著唐夢生。

唐夢生曾經想忘卻他心中的愛戀,現在卻要坦然麵對他心中不能忘卻的世俗之情。

愛一人,與愛天下人,是不是真的隻有一步之遙?

唐夢生一笑道:“現在伏兄是否可以判斷我的所得合不合你的心意了?”

伏日升也是一笑,“聽唐兄一言,令伏某得益匪淺啊!姬師妹,看來你和瑤光誤打誤撞的,還真的找對了人。好!我現在便將上升峰的心法寫下來交給你。借你披帛一用。”

姬瑤花扯下肩頭的碧色蜀錦披帛,一揚手揮灑開來。唐夢生會意,接住另外一頭,平平地鋪在空中。

伏日升自靴筒中取出筆與硯盒,凝思片刻,揮筆寫下兩句話: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姬瑤花嫣然而笑,說道:“上升峰的心法真諦,原來真的是這兩句話。”

伏日升一邊寫一邊說道:“上升峰的心法,其實分為兩路,一路名為英雄血,練成的招式便是鐵血簫;另一路名為蝶戀花,並無招式,但會浸透習練者的整個精神氣象。”又長歎道,“姬師妹,我現在終於相信你會成功了。”

姬瑤花凝視著他,“那麼伏師兄是否願留下來助我一臂之力呢?”

伏日升大笑,“你看我是那種人嗎?”

姬瑤花默然許久,忽而一笑,“你若肯改變,你就不是伏日升了。”

伏日升的筆下一直未停,寫完之後,收了筆硯,拍拍手道:“好啦,現在是不是該讓淨兒出來了?”

姬瑤花微笑,“伏師兄,你閱盡人間花枝,但是對淨兒師妹,始終還是不一樣啊。”

伏日升略一沉吟,說道:“也許是因為我在淨兒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吧。她在哪兒?”

姬瑤花斜睨著他,“淨兒師妹一直在旁邊聽著看著呢。伏師兄雖說是輸給了我才交出上升峰的心法,但是畢竟是為了救她才會與我立下這個賭約。淨兒師妹心裏一定感動得很呢。”

伏日升大為意外,“是嗎?”

姬瑤花一揮袖,指風擊中了正殿上的匾額,當啷一聲輕響,似是殿內某處機關被打開,吱呀呀一陣轉動聲,甘淨兒隨之飛撲了出來,在空中轉了一個身,盈盈落地。

被囚禁了一個晚上,她的臉色略略有一些蒼白,但神情之中卻極是高興,拍著手道:“我一直知道伏師兄對我好,現在終於知道對我有多好了!”

伏日升皺皺眉,無可奈何地道:“我們走吧。”

直到將聖女祠遠遠地拋到身後,伏日升才道:“從今往後,你一定要離姬瑤花遠遠的。”

甘淨兒本來就不是姬瑤花姐弟的對手,再加上一個唐夢生……

甘淨兒抱著他的手臂,吐吐舌頭,“我又不是存心要去招惹他們,每次都是他們先來找我們的麻煩。你真的交出了上升峰的心法?”

伏日升歎道:“不交又能怎樣?不交你能出得來嗎?”

甘淨兒眼波一橫,嫣然一笑,將頭倚在他手臂上,心中滿溢的歡喜幾乎要讓她飛起來。

伏日升見她這樣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兒,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太妙的感覺。

姬瑤花肯這樣輕易地放出甘淨兒,是不是別有內情?

十二、乾坤定

三人在姬瑤光的書齋中坐下,姬瑤花自書架上抽出一封薄薄信箋遞了過去。信套中是薄薄一張信紙,展開來,卻是紫府真人的筆跡:

取回經書者,即為太乙觀下任住持。

唐夢生的心神大為震動,抬起頭來,“這麼說,先師早已經知道經書在你們手中?”或者根本就是他默許姬家姐弟帶走經書的?

姬瑤花明白他沒有說出口的疑惑,微微一笑,“你師父啊,可沒有那麼灑脫。他不是約瑤光去太乙觀談經論道嗎?我便扮成瑤光到了太乙觀,先將經書拿到手,然後才和你師父談判的。你師父擔心我毀了經書,才肯按我劃的道兒走呢。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你師父的胸襟,居然真的敢將這樣重大的事情交托給我。他倒不怕我拿這個要挾太乙觀。”

唐夢生暗自苦笑。

好像伏日升在姬瑤花麵前也特別愛苦笑。

姬瑤光已將那本泛黃的經書拿在手中,在唐夢生眼前一搖一晃的,欲笑非笑地道:“唐大住持,有了這柄上方寶劍,你那些師兄師弟,想必會服服帖帖地聽命於你嘍?”

唐夢生笑了起來,“姬兄,你覺得他們會嗎?秀山師兄可是認定了這是我和你們兩位串通了做就的圈套。”

姬瑤花莞爾一笑,“哦,不管是伏日升他們,還是我們自己,在攔截太乙觀弟子時,可都是一視同仁的。即使我們很看得起你唐夢生,也不會替你鋪平了路讓你走上來。你可是憑你自己的真本事才闖到聖女祠來的。”

唐夢生聳聳肩道:“你這番話,我那幾位師兄弟,還有長老堂那些榆木腦袋都是聽不進去的。”

姬瑤光打量著他,“你的意思是,這件事情還需要我們大力相助?”

唐夢生看看他們,忽地又是一笑,“姬大小姐,我怎麼覺得,要是請你們兩位相助的話,隻怕會越幫越忙。”

姬瑤光啪的一聲將經書丟到了長案上。竟然這樣不敬重、不珍惜這本事關重大的經書。

唐夢生的眉頭不覺跳了一跳。

姬瑤花笑吟吟地道:“我隻是在想,要是不能就此定下住持人選,太乙觀會不會一分為二,甚至一分為九呢?”

秀山和秀水都是呼聲極高的繼任住持人選,幾位年輕的師叔也當仁不讓;他們這群秀字輩弟子中,也難說會不會冒出幾個深藏不露的高人來……

唐夢生不覺歎了口氣,“那太乙觀可就熱鬧了。”

姬瑤花注視著他,“所以我有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姬瑤光已翻開了經書,一直翻到紫府真人的名字下麵。

綠紗窗下,泛黃的紙張上,太乙觀秘製的鬆香朱砂寫就的字跡,雖曆數十年,仍是鮮明得有如剛剛落筆一般。

姬瑤花含笑道:“就讓瑤光替令師寫上你的名字吧。”

唐夢生吃驚得幾乎從椅子上掉下來。

姬瑤花視而不見,繼續說道:“方才給你看的那封信,並不是紫府真人的親筆,而是瑤光臨摹的。你辨別出來了嗎?”

唐夢生急忙抓過那張信紙,放在眼底下細細地看。經姬瑤花提醒,他才能看出一點兒細微的差別,但還是皺起了眉頭,“先師下筆,筆端真氣流動,還是與姬兄有所不同的。無心人來看,自是毫無二致;若是有心人來看,隻怕瞞不過去的。”

姬瑤花道:“但若是有了唐兄你的協助,又大大不同了。”說著,她伸出右掌,抵住了唐夢生的左掌;左掌伸出,抵住了姬瑤光的後心,含笑道,“我在拿經書的時候,還拿了一點兒太乙觀精製的鬆香朱砂和紫府真人常用的一支筆。唐兄,就讓紫府真人借我們三個人的手,寫下太乙觀下任住持的名字吧!”

唐夢生怔了一怔,驀然笑道:“好!”他自問於心無愧。

真氣自他的掌心流向姬瑤花,再經姬瑤花渡入姬瑤光體內。也許這樣一來,姬瑤花將會真正理解太乙觀的心法要訣,而不再停留於按圖索驥。

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姬瑤光提起了筆,無人可以質疑寫在經書上的這個名字。

客船順江而下,春潮湍急,船行迅疾。

秀山一行人默然坐在艙中。

唐夢生獨自倚在窗前。

船行之際,兩岸山峰相對而出,楊柳依依,如迎嘉賓。他心中忽地閃過梁元帝寫巫山巫峽的兩句詩:

山似蓮花豔,流如明月光。

其時日已高升,峽穀之中已明亮起來,仰望兩岸青翠山峰,在日光水色映照之下,真令人有隱帶笑意、流光溢彩之感。

他心中升起異樣的感動。在此之前,他從沒有用這樣的眼光去看過周圍的一切。而現在,往日裏在他眼中空明寂滅的一山一水,忽然間都似有了生命一般鮮活起來,令他的心中覺得煦暖光明,充滿了寬容的溫情,仿佛可以擁抱世間萬物。

坐在他身邊下棋的秀雲與秀煙,並不知他心中的感觸,然而他身上漸漸散發出來的煦暖之氣,卻令他們不由得抬起頭來訝異地看著他。

眾人一齊望見了雲霧繚繞的神女峰。

唐夢生心中不覺生出惘然的歎息,心神也如這雲霧一般飄搖不定。他知道,終有一日,巫山門將脫胎換骨,不複那七情六欲如水無岸時節的狂亂。

那會是姬瑤花的巫山門。

然而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更喜歡屬於姬瑤花的這個無論外表如何狂野、內心都冷靜如鏡的巫山門,還是更喜歡屬於伏日升的那個無拘無束、熱情得近於頹廢的巫山門。

可是不論他如何選擇,那個如巫峽之水一樣變化莫測、不知在何時何處會掀起令人粉身碎骨的巨浪的巫山門,都將一去不複返。

回望神女峰,他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悵惘,是因為失去了一些東西,還是因為得到了一些東西。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展旗。

他打算將自己心中想要創立的劍術名為“春風”,僅僅因為春風的無私之情最合他的所領悟的心法嗎?還是因為那迷離恍惚的惘然之情恰合他的心境?

神女峰漸漸已不可見,繼之而起的,是峽穀兩岸淒清宛轉的猿啼。

十三、戰南陽

年關將近,中州天氣已極是寒冷。風雪之中,卻有無數行人,扶老攜幼,荷擔提包,沿著驛道倉皇南行。遠遠望去,北方隱約有塵土飛揚,人喊馬嘶之聲,順著北風,時時飄送過來。

其時已是建炎元年的十二月,新繼位的欽宗帝的九皇子康王,南遷揚州,防線也自黃河移至淮河、漢水、長江一線。金人聞訊,以三路大軍南下,分取京東路、京西路與永興軍路,中路元帥,便是當初攻取東京城的副主帥完顏宗翰。

東京城現有李綱李大人與宗澤老元帥坐鎮,人心安定,城防堅牢,倒也不怕他來勢如何洶洶。完顏宗翰眼見得倉促之間難以攻下東京城,於是一邊屯兵與東京城遙遙相對的檀州,一邊派了副帥完顏宗亢領兵六萬分三路南下攻取京西南路,前鋒直指襄漢。

所過之處,子女、玉帛,盡皆擄往北疆。可憐得訊遲的村鎮,盡入金人鐵蹄之下。有逃出來的村民,將這消息四方傳開,一時間人心惶惶。天寒地凍,是絕不能避入山中的,隻能匆匆逃往駐有數千廂軍的重鎮南陽,以求蔭庇。

追兵的聲音越來越近。雪冷風寒,奔逃了十餘天的人群,已是足軟筋疲。驚懼之中,叫喊著發力奔了小半個時辰,終究還是又慢了下來。

金人的前鋒已然出現,張弓搭箭射了過來,落在後麵的人,不斷中箭倒下。人群中的哭喊之聲陡然高起。

驛道左側的密林之中,突然間一輪急箭射出。數十名策馬飛奔的金人前鋒,紛紛中箭,一時間馬嘶人號。領隊的那名副將叱喝一聲,停住了隊伍,帶轉馬頭,向那密林緩緩逼近。

林中又是一輪急箭射出。這一回金兵有了防範,不過十餘人中箭。擋落箭支的當兒,林中伏兵已經衝了出來。

金人力大,每每喜用狼牙棒之類重兵器,是以兩軍對陣,宋兵不知吃了多少虧。此時衝出來的這支伏兵,用的居然是丈八長槍,挺著長槍直衝向馬頭,狼牙棒還來不及揮舞,已經人仰馬翻。長槍兵的身後,立刻閃出兩名執單刀的士兵,就在金兵落馬的一刹那撲了過來,一左一右,兩刀勒過,落馬的金兵尚未翻身,已然慘叫著再爬不起來,同伴不及救援,突襲的執刀士兵即刻又退了回去。

金人嘩然,有識得伏兵旗幟服色的叫了起來,“是襄陽兵!”

小溫侯喪中練兵,襄陽名士周三畏稱此舉大有古人墨縗從軍之意,因此建議旗幟與服色均應尚黑。小溫侯不想如此招搖,隻將盔纓改成了黑色,一眼望去,迥然不同於其他各軍的紅纓。將領的袍甲與旗幟,更是多用黑色。

東京留守宗澤帳下,便有三百襄陽精兵,接應檀州撤出的宋軍入東京城時,已然立下威名。主帥完顏宗翰眼見得本已成掌中之物的檀州敗軍居然逃脫,惱怒之餘,也不禁感慨襄陽軍的悍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