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猛然握拳,臨產的痛苦與心裏的苦楚令她久不行動的雙手生出一股異常的力氣,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手背,刹那間鮮血沁出,他卻仿若未覺,“阿汝,你大約還不知道,為了你的病,你那些駐守邊疆的忠臣故屬都蠢蠢欲動,想再謀劃一次救主。而我等這群人自投羅網,已經很久了!”
他的眼裏閃著冷酷的光芒,輕笑,“阿汝,要不要繼續跟我賭下去,你想好了嗎?”
她閉上了眼睛,過得片刻,倏然抬手指著外麵,喝道:“你給我滾!”
他已經養成了任性妄為的性子,可以冷酷無情,敢冒著玉碎的風險賭博,然而她卻不敢。
雨雲漸散,陽光灑在沾著雨水的樹葉上,折射出片片晶瑩明色。萬春殿的歡騰聲裏,連嬰兒的啼哭都似乎帶著歡喜。
喬狸快步跑到外殿,欣喜地大叫:“聖上,三個孩子都出來了!二男一女,乳母正在給他們洗澡穿衣……”
“皇後呢?有沒有什麼不妥?”
“沒有,沒有,淳於大夫說,母子均安,皇後陛下隻是有些疲憊,正在養神,令人不得打擾。”
東應張開握拳握得僵硬的五指,胸中那口緊提的氣終於吐了出來,這才覺得頭暈目眩,雙腿發軟,全身虛脫,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喬狸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他,驚問:“聖上,您怎麼了?”
“朕隻是太高興了。”直至此時,得子的喜悅才真切地湧上心來,他笑道,“把孩子抱來給朕看看。”
三個孩子陸續送到他麵前,小小的、紅紅的臉,眉毛隻是稀疏的幾根細絨毛,鼻尖上一粒粒白色的脂粒,眼睛半睜半眯,看上去醜醜的一團肉,但他看著覺得甚可愛,伸手想抱一抱,但托在手裏輕飄飄的,軟得活似手勁稍大就能捏碎,嚇得他趕緊將人送回乳母手裏。
看了好久,他才分清三個孩子的長相,笑道:“相貌相似的是兄弟?另一個跟兄弟不太相似的是女孩?嗬嗬,這麼小,都看不出來像誰。”
瑞羽一胎竟得二子一女,令他不由得眉開眼笑,喜形於色,大賞宮人內侍,又傳詔外廷,令免去今年的五成春賦,宗正府給皇子皇女錄諜記名。一切應做之事做完了,他才想到他真正應該做,最想做的一件事——去看她。
他一直想讓瑞羽醒來,其實也一直害怕瑞羽醒來。他知道自己做的事已經超過了她能容忍的底線,若她醒來,他不知道應該如何麵對她!
不管做什麼事,既然做了決定他就能承擔後果,這句話是假的,是他對自己的安慰。其實他知道,這世間縱然別的事他做了決定就敢承擔後果,但對她造成巨大傷害的後果,他是承擔不起的。
如果他真能承擔他所做的任何決定的後果,他就不會糾纏她那麼多年一直放不開手,更不會最終采用如此暴戾的辦法,兩敗俱傷!
他可以狠下心時六親不認,但在平常的狀況下,他卻怕她。
怕她生氣,怕她發怒,怕她對他絕情斷義,怕她從此棄他不顧!
他其實,也隻不過是個人,一個渴望得到愛慕的女子的回應卻求而不得、繼而成癡成狂入魔的男子。
“皇後還沒有看過孩子吧?抱去給她看看。”
內室的瑞羽躺在床上,雙目微瞑,仿佛已經睡著了。東應示意身後的宮人暫時在門口候著,自己放輕腳步,悄悄地走到她身邊,俯身想將她額前汗濕的頭發撥開,但剛舉起手來,便聽到她冷冷地說:“別碰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雖然早有準備,但真正麵對她的憎惡之時,仍然心中一痛,過了一會兒才柔聲道:“阿汝,我讓人把孩子抱過來,你看看,小兄弟倆長得極相似,女兒卻不一樣,不過都很可愛。”
幾個乳母奉命將孩子抱上前來,一麵道喜,一麵將繈褓中的孩子送到她麵前。其中一個孩子吐了些羊水,細細地發出幾聲呢喃,她聽著孩子稚嫩的聲音,眼皮顫動,幾次想要看上一眼,卻終究沒有睜眼。
東應緊張地觀察著她的表情,心慌至極,臉上卻仍舊堆滿笑容,溫言道:“按輩分孩子取名應從士字起名,你說該起什麼名好呢?”
“由你。”她長歎一聲,“把女兒留下,你們都出去吧!”
東應全身一冷,胸口陣陣悶痛,咬牙切齒地問:“你仍舊要走?”
她睜開眼睛冷漠地看著他,慢慢地說:“兒子留給你,女兒我帶走。”
深重的苦澀猶如沒頂的冰水將他浸透,他嗓音顫抖地說:“秦望北已經死了!縱然他在你心裏的地位能高過我,難道還能高過你的親生骨肉?你竟為了他,要將自己的親生骨肉扔在凶險莫測的深宮,自己離開!”
她笑了笑,七分疲倦,二分諷刺,一分無奈,漠然道:“我離開的原因,開始是因為名分倫理,後來是因為你的折辱囚禁,從來都與秦望北無關。”
他伸出雙手,張開手指,苦笑道:“是你明明一直在我身邊,然而時機差錯,讓我們之間不是太早,就是太遲,永遠無法觸及,令我不能不鋌而走險,用這樣的辦法來消除其中的隔閡。阿汝,我並不是想傷害你,我隻不過是愛你,並且想得到你的愛!”
“別做這種無用而軟弱的辯解,你是錦繡河山的至尊帝王,適合冷酷無情,卻不是撒嬌弄癡的童子。”她透過床頭的錦幔,凝視著虛空中的一點,一字一句地說,“你仍然可以試圖用盡辦法來囚禁我,隻是這一次,我不會再相讓了。”
二月十九,嫡皇子皇女滿月,百官朝賀。天子召諸臣廷議,立嫡長子仕徵為太子,以次子仕浦為洛陽王,女仕明為長寧公主,擇日祭祀太廟,告慰祖宗。
政事結束之後,回京請辭鎮西將軍職位的薑濟生突然出列,對天子叩拜請求,“聖上,臣傷病返鄉,再不複入京都,懇請麵辭皇後陛下,以全主臣之義。”
這個提議在天子預料之中,他微微一笑,轉頭對禦座之後的人影道:“皇後,你的故屬請見,你意下如何?”
禦座之後的珠簾微動,卻是皇後親自走了出來,對薑濟生點頭,道:“卿且隨予往紫極閣一敘。”
三邊忠於長公主的將士風聞京都生變,吏部升遷將領頻繁,公主有被囚的性命之憂,隻是風言風語不少,詳情卻撲朔迷離,無論他們怎樣刺探都得不到確切消息。故此三邊將領回京述職的行程便格外拖遝,暗裏約定先到京都者先行請見故主,未得確切的平安消息前,不得一齊入都,以免被一網打盡。
薑濟生請見故主,若僅是內侍召見,他必然疑慮更甚,瑞羽親自出見,卻是令他喜出望外。待到宮人內侍都被瑞羽揮退,他才喜道:“殿下安然無恙,卻把末將嚇得不輕。”
瑞羽一笑,道:“這一年來變故迭生,予重病臥床,有些地方難免疏漏,倒令你們受驚了。”
從太後駕崩,到她突然成為皇後,秦望北領隨行的翔鸞武衛進京,太廟兵亂,她囚於深宮,這其中的曲折盡多不可對人言之處。薑濟生見她眉宇間病色纏綿,麵帶倦容,也不再問,想了想,道:“末將在西疆聽得一些風言風語,找了軍情司的郎官詢問詳情,但軍情司已經與原昭王府的行人司合並為耳目司,說話不盡不實,末將一直不敢相信。”
原本由公主府一手掌握的軍情司變成了朝廷的耳目司,這本是她放權,後來卻成了她的致命傷。若是軍情司還在她手中,她也不至於毫無警覺地落入東應彀中。
以為從小在一起的人必然是至親者,可以交托真心,信任無疑,卻是她太天真了。
她有瞬間走神,卻沒有對薑濟生說實話,而是按照東應在太廟之亂後對外散布的流言,再為他圓了一次謊。她淡淡地一笑,道:“太後駕崩,京都暗流湧動,有宗室親王與宰相陳遠誌勾結圖謀大位,驅使神策軍發動政變。予在平叛之戰中重傷臥床,一直在養傷。”
太廟之變,除去一直跟在她身邊幸存下來的阿武等一百七十五人未死,被下在詔獄中之外,其餘人都犧牲了。
她不能回避秦望北和那八百多為她而死的勇士,眼神微黯,輕聲道:“告祭先祖正了太子位後,予將親往英烈祠,將平叛之戰中死去的英靈之位移入祠中,世受香火。還有三邊將士,這一年來為國而亡的英烈,還沒有入祠供奉的,也當整理出來,一並上供。”
“敬諾。”
薑濟生應了一聲,想問什麼,但想到此時身在宮中,又頗有顧忌。瑞羽看了他一眼,走出曲折回環的遊廊,揮退亦步亦趨的侍者,沿著寬闊的甬道慢慢前行,問道:“西疆現況如何?”
“西寇已經散成了各自為政的部落,不足為懼。去年十月以前,西疆各州還有不少流寇,末將令人圍剿了幾遍,現在已經平靜了。此次末將回京辭職,聽聞新任鎮西將軍廣明正準備拔營向西,往大食那邊拓疆建功。”
瑞羽欣慰地點頭,又問:“軍中還有多少隨予征戰五年以上的老兵?”
“除去殘廢者,大約還有萬餘人吧……翔鸞武衛跟隨殿下轉戰千裏,平西一戰傷亡慘重,至今仍能全手全腳活下來的人真不多了。”
“有多少人還願留在軍中,又有多少人想回鄉?”
薑濟生沉默片刻,道:“老兄弟們從戎多年,都有思鄉之情。”說了這句話,他抬頭看了瑞羽一眼,又道,“然而隻要殿下一聲令下,翔鸞武衛上下三十萬大軍,惟命是從,誓死效忠!”
瑞羽眉梢微動,笑容裏多了幾絲溫暖:不論她是否貪戀權勢,在她困窘的此時,能得到昔日臣屬全然未計較局勢好壞地效忠,卻也不禁欣慰。
“如今天下承平,將士們也都累了。若有人願為官,繼續留在軍中為國效力也好,若有人不願為官,想返鄉歸田,便讓他們報上名來,予想盡早將舊屬的去處安排妥當。”
“諾!”薑濟生目光一閃,見四下無人,終於忍不住問道,“殿下,您……既然您這一年來重傷臥病,那冊封為太子的嫡皇子可是……您的骨血?”
瑞羽知他這是擔心她在宮中的處境困難,為人所欺,恐那所謂的嫡皇子並非她所生,於是微覺尷尬,點了點頭,道:“是。”
薑濟生鬆了口氣,一時卻不知該說什麼話,頓了頓才道:“這一年來消息不通,很多風言風語傳到末將等人的耳裏,難斷真偽。為此,三邊的公主府故屬都很是不安。”
瑞羽一笑,問道:“予重病近一年沒有往外傳遞命令,原公主府的事務如今都是由誰主理?”
薑濟生回答:“殿下不在,諸將大多數各司其職,管著自己手下那撥人和事。但大家夥兒都擔心殿下的安危,便約定以主簿言諍為居中者,負責協調諸將。不過翔鸞武衛和公主府,主人隻有殿下一個,言諍雖然暫起溝通協調的作用,但也不算主事者。”
他轉頭四顧,見無人能潛到空曠地竊聽他們的談話,突然在她麵前跪了下去。
瑞羽目光一閃,也不叫他起身,負袖問道:“卿有何事?”
薑濟生抬起頭來,望著她,道:“殿下,末將進京之前曾與公主府的諸同僚有約,令末將來問殿下三件事。”
“嗯?”瑞羽隱有預感,指尖撫過腕間所戴的佛珠,道,“什麼事?”
“第一件事,是嫡皇子究竟是不是您的骨肉,此事殿下已經說了。第二件事,是……”
薑濟生話說了一半,深深地吸了口氣,聲音又輕了兩分,“殿下,末將和公主府的故屬想問您,您願為皇後,還是願為太後?”
除了東應,瑞羽便是太後,可以扶太子登基,做這天下的至尊!
瑞羽神色不動,“還有一事呢?”
薑濟生摸不清她的真意,撓了撓頭道:“第三件事是問您願意留在宮中,還是願意出海?”
瑞羽平靜的臉色猶如陽光掙脫烏雲,燦爛的光華照了下來,微笑道:“有這第三問,不枉予和你們君臣十年,同生共死。”
倘若沒有第三件事,她的那些故屬對她更多的是想自她這裏分獲權力,雖說他們為國征戰多年,理應獲得相應的權力。但用這樣的叛亂及扶立之功來獲取權利,卻是野心家的權欲作祟,並沒有多少對故主的忠誠。
第三件事問出來,則表明那些故屬是對她的忠誠大過對權欲的追求,他們不清楚她突然變成皇後一事的內情,不能代替她做關係一生的決定,卻仍舊願意向她效忠。
薑濟生見她展顏微笑,也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道:“臣等誓約,無論殿下做什麼決定,都必然遵循您的意願,絕不有違。”
“好!”
她簡短地說了一聲,彎腰伸手將他扶起,微笑道,“去告訴他們,願意留下為官的,願意返鄉的,以及願意隨予出海的,連傷殘老病者在內,都讓言諍謄份名錄出來,予好早做安排。”
“敬諾!”
三邊換防,不少老兵自請解甲歸田。二聖首次同署一道詔令,頒行天下,朝令榮養有功於國的勇士,凡立軍功者皆授別劵文書,許以國士之禮,見官不拜。令吏部對勇士比較戰功及才能授予官職,不為官者重金厚賞,撥給田地,由當地官媒幫助其婚配成家,傷殘者額外免除賦稅。
此令一出,三軍將士頓掃一年來的迷惘憂懼,精神為之大振。衛武、賀西州等將領率領退伍部屬奉命進京,麵聖述職。
三月六日,大吉,二聖出宮,以太子正位東宮之事,率諸臣往太廟告祭。同日,換防回京的三軍將士亦前往太廟左側的英烈祠祭祀袍澤的英靈。二聖告祭太廟之後,亦率太子並諸臣前往英烈祠,親自主持祭奠之禮。
第20章:歪理也有個理!
英烈祠雖然建築宏偉,卻也不能讓三萬多名解甲歸田的老兵盡入祠中,隻能按軍職劃定人數,旅率以上入祠參與祭祀,隊正以下各自統領屬下在祠外廣場上行禮。
瑞羽一身素服,與東應並肩走過諸將讓出的甬道,走到英烈祠正殿的主位前,在有司的引導下奉禮上祭,拈香奠酒,與三軍將士祭祀這些為國捐軀的勇士。
大禮完畢,諸武將謝過二聖親臨祭祀的恩德後,對瑞羽格外行了一禮,道:“皇後陛下,翔鸞武衛的老兵都是追隨您五年以上的部下,他們此次解甲歸田後,恐怕終身不複得機會進京。因此三軍將士想請您出殿,還如舊時操練那般站在陣前,讓他們當麵拜別您。”
諸將此言一出,百官俱屏息,將目光投向天子。
皇後冊立之初,天子就親許了二聖臨朝,皇後亦稱製問政。但皇後先是病重,後則育子,一直沒有真的臨朝問政。若說當初立後的允諾僅是權宜之計,在軍權已經漸為天子掌握的時刻,則可以趁今日駁回軍中老兵的請求,表示皇後退居宮中,不再臨朝稱製問政。反之,則是天子不僅承認皇後的地位,更有意推動她站到諸臣之前。
東應感覺得到諸將和百官目光裏的探試意味,麵上卻微笑如春風,側首對瑞羽道:“皇後,故屬誠心請見,你就去吧。”
“聖上不去?”
她的稱呼雖然疏遠,卻是少有的主動,東應心中一喜,笑道:“三軍將士向你拜別,我若跟你太緊,恐怕他們會不自在。不過他們有大功於國,朕當與太子、諸臣在儀門外目送為禮。”
瑞羽也不再贅言,轉身與諸將步出英烈祠的正殿,走到廣場前的墩台上。
三萬老兵在外等候已久,見故主步出正殿,親切微笑,風華依舊,不由得心情激動,屈膝拜倒,歡呼千歲。
他們或是轉職為官,或是解甲歸田,都已經除去了身上的戎裝,換上了參與祭祀的禮服。從戎多年,除去戰爭在他們身上各處留下的傷痕以外,還有歲月催老的灰白發鬢,縱使歡呼高興,也掩不去他們眼底的滄桑。
瑞羽看著這些跟隨她多年的將士,也心情激蕩,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掃過,鎮定一下,才張臂示意他們安靜。
歡呼聲在她的示意下逐漸平息,就像她無數次統兵進行操練一樣,所有麾下士兵都在等候他們的主帥說話和下令。他們靜立的姿勢是如此挺拔,等候軍令的神態是如此警惕,準備奉命的表情是如此肅穆。
一瞬間,她仿佛又回到了鐵馬金戈、轉戰千裏的烽火歲月,聽到了沙場廝殺和鼓角錚鳴。那些追隨她的旌旗所向而衝鋒陷陣的袍澤,與她同生共死,榮辱相關,是她所有作為最堅實的後盾,更是支持她奮勇向前的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