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餘生隻願共度(1 / 3)

第35章:餘生隻願共度

齊略閉眼,扶頭痛吟一聲,問道:“若真愛我,為何卻要背叛?”

這世間愛一個人,未必找得出理由來。但背叛卻有千萬種理由,這其中,恐怕因為愛所以背叛的例子也不少數。

我緩緩的按摩他頭部的穴道,低喃:“我們在這世上一趟,會得到他人的愛情,也會得到他人的痛恨,本來的愛我者因情而恨,變成背叛者也算平常。背叛的傷害固然會讓人痛徹心腑,但曾經真實的感情,卻也不必否認……”

一念至此,突然心中一澀——這句話,我不是對替王楚她們說的,我是替自己說的!原來在我心裏,即使明知他已經忘記,卻仍然懷著癡念,想讓他記得我們曾經有過真實的感情。

鬼使神差的,我脫口問了一句:“你曾經愛過她們嗎?”

“或許吧……”他眼裏微有迷茫之色,低聲喃道:“若不喜愛,我也不會選擇她們為妻為妾……夫妻之義,傳嗣之責,陰陽和合之道……”

我不料隻是問一聲愛與不愛,竟會問出這樣的答案來,頓時有啼笑皆非之感,歎道:“我問的是那種不關夫妻情義,子嗣責任,貪歡愛色的愛。而是那種兩心相許,靈魂契合,不管對方是病是老,是醜是美,都不離不棄,想與她相守一生的愛。”

“若沒有這場事變,就算她們真的老了醜了,我也不會失德離棄她們。”

我被他的答案驚得一怔,他一句話說完,閉上眼喃道:“至於兩心相許,靈魂契合……有吧?不,不是她們……我不記得……”

我口中苦澀,怔然成癡。

齊略時驚時睡,竟是一夜不得安寧,我守了他半夜,漸漸的自己也困頓起來,竟坐在榻上倚著背靠睡了過去。直到朝陽透窗刺眼,才覺得不適睜眼。

初睜眼睛,我尚未回過神來,茫然的活動了一下睡姿不良而僵硬的身體,然後才看到離我咫尺之處,有雙眼睛正注視著我。眼睛的主人一臉鐵青,那表情便似要將我生吞活剝了似的。

我被那凶煞至極的眼神嚇得睡意全消,這才想起眼前的人是誰,所處的環境,趕緊退下床榻:“陛下昨夜醉酒頭痛,臣在給陛下推拿時竟因困頓而失職,還望陛下見諒。”

“你就隻有這件事需要我見諒嗎?”

我微微錯愕,見他雙目火焰跳動,怒氣極盛,心中一凜,遲疑道:“臣不知還有何事冒犯陛下天威,還請陛下明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齊略怒極狂笑,目光利如刀鋒,冷如冰雪,眼裏的怒火似乎因為盛到極處反而縮成針芒似的小刺,直直的射了過來:“原來你也知冒犯天威有罪!你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竟還敢做出一副恭謹事君的賢臣之相,站在我麵前!”

我震駭至極,直覺應辯:“臣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他眼裏的針芒倏然炸開,化為煊天怒焰:“你不知道?你偷施巫蠱之術,咒封我的記憶,將我踐於足下肆意淩辱,竟還敢虛詞矯飾!”

我這一嚇,卻是真的魂飛魄散,指著他連連後退,張大嘴,卻說不出話來。

他長身而起,森然看著我,冷笑:“昨夜你我同宿,你又待如何對他人辯解?是否還要請我替你圓謊?”

我的一聲駭叫終於吐了出來:“你記起來了!”

“你以為你能咒封我一生?”他步下床榻,厲聲大笑:“何芸之毒、越姬之叛、李棠之狠與你相較,卻算什麼?我許你至真,你報我以虛偽!我委你至信,你還我以背叛!我用你以至情,你回我無盡的羞辱!”

我倚著冰冷的殿柱,將胸口堵著的那口氣吐了出來:“我沒有!那是一場夢,不同的是那個夢曾經真實!由你的夜訪令我起意,由我的請求而成行!你答應了我,如我之願,將它當成一場肆無忌憚的夢!既然是夢,便會有醒的時候,真實的夢境,醒轉就是遺忘,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他震驚狂怒交織,一步一步的逼上前來:“原來如此!原來你一早就在算計我!竟騙得我親口許諾,被人暗算都沒有理由報複!雲遲,你好,好得很!”

我一顆心劇顫,腦子一片混亂,卻記得一件事:“你現在想起這些,自然可以責怪我!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我沒有讓你忘記,當初的情境,你我卻要怎麼辦?你是要我為了你甘居婢妾,囿守一室,看著你妻賢妾順,還是你肯為我廢除六宮,除我以外再不跟別的女人親近?”

他一怔,我心中痛極而笑,眼裏的淚水卻不由自主的迸了出來:“你看,事過六年,我再提起這個難題,你依然無解,六年前我若沒讓你忘記,你會怎樣?你看清些,想清些,我不是能夠低頭彎腰,事夫如天的女人,我更不容許自己跟別人共享丈夫!同樣地,我能因為世俗禮法的默認而縱容自己一時情迷,卻還沒有自私到強奪他人夫婿,致令深受時代禮俗所苦,無力自保的女子失去所有的地步。我采用的手法固然不當,但何嚐不是最好的辦法?其實你根本就不該再想起我,再想起我了,也不該認我!”

這段基於理智早該徹底摒除的感情的悲哀,終於在這一刻裏傾瀉出來。我與他,被兩種不同的文化教養熏陶,許多觀念我們能夠理解對方,但卻未必能夠包容。

六年前的南疆之行,我們所以能夠相處月餘,未起爭執,究其原因隻有一個:我早已打定主意封印他記憶,於是要求他將所有的矛盾都暫時拋卻,於世俗之事並無所求。許多如果相守就一定要麵對的環境,我們根本沒有直視。

因為無所求,所以愛情才顯得甘美而令人沉迷,若我與他都將自己對對方的要求都擺明了,今時今日,隻怕愛情早已消磨殆盡,可還有半點令人留戀之處?

“你欺我辱我,事到如今,竟還言詞震震,猶不知悔!”齊略雙目血紅,怒極狂笑,突反手將壁上的天子劍抽了出來。

我下意識的一退,旋即意識到今日之事絕無幸了,反而舒了口氣,慘然笑道:“我的性情難容於你的身份,愛你本就犯了大錯,也犯了大忌,會有今日理所當然。”

“你!”齊略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刷的一劍刺了過來,寒氣凜冽,卻在及體的時候突然偏了一偏,從我耳旁插了過去。我耳垂處微微一痛,便聽到了劍鋒刺進殿柱裏的悶響。

齊略眼裏痛與恨兩股情緒交織,持劍的手劇烈的顫抖著,臉上殺氣屢現屢沒,但卻始終沒有把劍刃壓過來,雙目紅得幾乎要滴血,切齒問道:“你是女人嗎?你真的鍾情於我嗎?”

“我隻不過是性情與這個時代的女子都不相同而已,齊……我或許有許多地方,有許多行為,會讓你覺得威嚴受損,難以容忍。但有一件事,你不能懷疑,那就是……我是真的……愛你!若是不愛,不會有今日我們要麵對的尷尬。”

四目相對,我們的眼裏映著彼此的身形,誰也沒有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的撥出天子劍,將它擲在地板上,一字一頓的說:“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

被齊略逐出宮後,荊佩來找我道歉,原來齊略最初見到我時,對我隻是隱約有個印象,此後才開始記得一些往事。他那時急於重整河山,本來是無暇理會這些兒女私情,我被貶為宮奴,卻是荊佩替我惹來的禍事:

她不知道齊略記不起我的原因是我催眠了他,誤以為是當年我不甘屈居人下,齊略才會再不提起我。她隻當我在齊略麵前恪守禮儀,不與親近,是有意氣人,心中不忿,脫口罵了一句:“就該把她重新貶為宮奴,壓她一壓,免得她傲氣淩人,悍妒難馴,全不將天子威嚴和世俗禮法放在眼裏。”

齊略對我的記憶殘缺不全,隻憑感覺知我曾是他極親密的人,不知我為何不認他,而他又因何想不起往事。他當時正是對後宮生變怒氣難平,對我難免遷怒,被荊佩這話一挑,以為他沒有我的完整記憶是由於我往日太過可厭,他有意遺忘,邪火陡起,居然真的借故將我貶為宮奴。

齊略對我的直觀感覺是討厭,但潛意識裏卻又對我信任有加,很想親近。於是他在麵對我時,便有些進退失據,猶疑不定。也怪我在冬至夜那晚行為太不檢點,脫口喊了幾聲他的名字,卻成為解開他記憶封印的鑰匙,讓他完全想起了過往,因而大發雷霆。

荊佩無心一言,卻讓我殺身之禍臨頭,我對她大為惱怒,一口惡氣吐不出來,直將她罵得狗血淋頭,才算了事。荊佩心虛,被我一通好罵,卻不敢反駁,反而勸道:“雲娘子,你以前不肯入宮,是因為禮製限定,陛下不可能冷落後宮專寵於你。可現在皇後大行,越姬為亂,後宮凋零,就算你以後要獨霸陛下,也不是不可能,你何必再倔強不肯低頭?”

我撫額長歎:“荊佩,你不懂的事你就少摻和,難道你不害死我,你就不甘心麼?”

待到將她趕走,回想自己曾經費心遮掩的事情全數暴露出來,既覺得羞惱,又覺得心中的負擔輕了許多。

齊略,我其實不欠你什麼。

時光匆匆,轉眼又已柳綠花紅。朝廷對楚國的戰爭在春耕時步入了尾聲,楚國王都被破,楚王攜親信乘舟逃入雲夢澤。至此,楚國除去水軍以外,再無可戰之兵,雖然朝廷水軍不如楚國精銳,一時無法將之完全剿滅,但大局底定,楚王是再不足為害了。

與此同時,長安的亂黨內無有力領導,外無救援,雖然朝廷不欲對宗廟所在的國都用兵,但長安在經濟政治的雙重打擊下,早已自亂陣腳,竟連核心陣營也互相疑忌。

幾大派係的人眼見天子之勢已經容不得他們苟全,無不想將昔日的同伴拿下,將自己身上的叛亂罪名洗清,求得寬恕,竟對彼此大起殺心。朝廷未動一兵一卒,長安城已經腥風血雨,搖搖欲墜。如此月餘之後,幾大派係的首腦人物紛紛落馬身亡,高層幾乎死絕,最後竟殘敗至一個小小的城門校尉便能領著部曲衝進未央宮,將越姬母子拿下的地步。

那城門校尉本是無名小卒,但行事果斷,彈壓亂局頗如天子之意,竟以此一功被升為中郎將。長安之亂即平,天子便奉太後同還都城,拜祭宗廟。將越姬發去給皇後和兩位在事變中殉難的嬪妃守陵,皇長子和皇次子給了王楚撫養,但他們隻能囿於明光宮,不可再入上三宮,卻也相當於軟禁了。帝妃皇子都處置了,長安城裏那些世族大家,更是被齊略有計劃的盡數疏理了一遍,徹底撥去了老臣阻礙新政的影響力。

長安離洛陽雖近,但政治風暴卻沒有波及過來,東都依舊寧靜安閑。

我依著老師住在範氏醫館的東都分館裏,每天陪老師校對醫經,日子雖然枯燥單調,卻很平靜。

“阿遲,要下雨了,快去替我把書收起來!”

“知道了。”我抬頭見天邊烏雲滾滾,果然就要下雨了,趕緊將樓廊裏鋪曬的卷冊收起,正在一架架的將它重新擺好,突聞樓下的老仆在叫:“大姑娘,有位小娘子說是你的朋友,來找你!”

我住在洛陽,來往的不是杏林同仁,就是士子商人,除了赤術娶的新婦,卻沒有什麼女子跟我來往。老仆突然報說居然會有女客來訪我,連老師聽了也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結了手帕交?”

“不知道啊!”我放下書卷,下樓去見客。客堂裏那人身姿綽約,但風塵滿麵,依稀熟悉,又仿佛陌生,竟是翡顏!

自從南滇歸漢,翡顏便與我結了深仇,我雖然派了人暗中照料她的生活,卻不敢再去見她。此時她突然出現,不禁讓我大吃一驚,脫口叫道:“阿翡?”

翡顏遠遠的見我下樓,便衝了過來:“雲遲,求你救救高蔓!”

我情知翡顏對我實在恨得入骨,不可能跟我和好,因此也不自作多情,來找我必是有事,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情會跟高蔓有關,驚問:“高蔓怎麼了?”

“他被你們的皇帝抓起來了,聽說再過一個月就要殺他!”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駭然道:“這是怎麼回事?”

“你們的皇帝說高家下毒害他,又跟叛臣勾結,應誅五族,就把他家老小一百二十幾口都抓了去……”

“高家什麼時候對天子下毒了?”我問了一句,心頭劇震,厲聲問道:“李昭儀昔日拿來固寵的毒鴉膏,是你給的?”

齊略當年從李昭儀那裏沾了毒癮,以致差點喪命,我一直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用這個辦法取寵,從哪裏得到鴉片。直到此時聽翡顏來替高蔓求情,才意識到這其中必有因由。

當年我給滇王治毒癮,高蔓是知道的!而罌粟在南疆的種植,我雖然管理嚴格,但有一個地方我總是分外的寬容——那就是翡顏的藥田!

“是我給的,可我們都不知道李昭儀拿了它是這麼用啊!”

原來李昭儀在未入宮之前與高蔓交好,從他嘴裏聽過滇王妃固寵的手段,入宮後見齊略待後宮嬪妃頗為冷淡恃平,並不算特寵哪個,心中不忿,左思右想便想到了滇王妃的例子。可那毒鴉膏管製得極嚴,她尋不到門路,就又想從高蔓手裏取藥。她怕被高蔓瞧破機關,拿藥是去找的費城侯高適。

高適不知毒鴉膏的特性,問兒子要藥問得理直氣壯。老子有要求,做兒子的當然不能不理,隻是高蔓跟我心有芥蒂,知道這藥是我管製了的,便轉去找翡顏。兩人不知輕重,更不把我訂的禁令放在眼裏,也不報備就將藥放出去了,卻不知這禍事由此而起。

及至後來李昭儀下毒事發,高適才知自己上了惡當,奈何李高兩家在他設法送李昭儀入宮時就已經結成了利益同盟,李家一敗勢必會牽連高家。因此長安事變高適為求自保,便跟著李家站在了越氏一邊,也是因為如此,高蔓才被提撥成了騎都尉,巡視椒房殿的外圍,在我帶著齊略離宮時因緣巧合,放了我一馬。

如今長安靖平,齊略有意借這次事變打擊世家門閥的勢力,加上高家確實涉事極深,便將高家閡族盡數捕入獄中。

我這才知道齊略中毒的始末,氣得直跺腳,怒罵:“你們怎麼這麼不知輕重?”

我自忖極少負人,但高蔓卻無疑是我負之至深的人,他今日有難,我理當盡力相救。隻是現在我與齊略形同反目,太後對我的不馴又十分厭惡,我自身的安全都堪憂,卻要怎麼救高蔓?

翡顏卻不知我的處境,一把抓住我的衣袖,哭道:“雲姐姐,你快救救高蔓,再不救,他可要被你們皇帝殺了!”

她仇視我七年有餘,今日為求高蔓竟又用了舊日的稱呼,顯然她是心慌已極,別的都顧不得了。我又怒又急,終於一咬牙:“好,我救他!”

算一下時間,高家問斬的日子離現在就隻有二十幾天了,我怕老師阻止誤時,不敢跟他明說,收拾了一下應用之物,即往東市購馬西進。

長安城經這一次大亂,元氣大傷,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今行人廖落。東西九市隻有在長安事變以前就已經得了消息,盡量規避了風險的南州籍商賈損失輕些,店鋪裏的貨物比較齊全,受的影響不是很大。

我與翡顏在長安落定了腳,立即四處尋找門路搭救高蔓。奈何此際正是政變之後的大清洗階段,長安城那些與高家有親故的官員勳貴,巴不得將高家撇到十萬八千裏外去,怎肯援手?高家的私交無用,我的故友卻多是散在外麵為官為將,救不得近火。我在長安城裏轉了十幾天,替高家寫了上百份辯罪奏疏經各種途徑上遞,錢財使盡,卻得不到一絲有益的反應。

翡顏急得上竄下跳,但看高家刑期就在眼前,卻突然平靜了下來,居然不再催我去找人,反而要我帶她去北寺獄探望高蔓。

我自入長安就奔走於各府各衙,疏通門路,卻無閑暇去北寺獄見高蔓。見翡顏極動而靜,知她是見救人無望,想去見他最後一麵,不忍拂逆,當下領著她進了北寺獄。

北寺獄押著許多此次大變的重犯,人滿為患,臭氣熏天。我使了錢托獄卒照顧高家人,但犯人太多,我也沒指望高蔓能好到哪裏去。待見到高蔓和與他同牢的諸人雖然容色憔悴,但衣服頭發都還算潔淨,不禁吃了一驚。仔細一問,原來這卻不是我的功勞,而是高蔓在章台街交結的伎客娼女自高家落難,便時常使錢送物,前來探望。

高蔓初見我來大喜過望,旋即大驚催促:“快走,你是官身,可別被我家這罪名牽連了!”

“我早已不當官了,不怕牽連。”

我知翡顏情切,說了這句話,立即退兩步,讓她上前。高蔓看到翡顏,頓時大驚失色,罵道:“你這蠢材,不快回南州,還留在這裏幹什麼?嫌命長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