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從沙漠走回海洋(1 / 3)

十八:從沙漠走回海洋

漫天黃沙發酵著無邊無際的熱浪,如同太陽像雞蛋一般摔碎在這裏。

在這裏上演的那些耀眼的故事,又渺小得如同一粒粒微不足道的沙子。

1

辭職之後,我在薑東山的旅店裏住了一個月。

窗外有碧藍的大海,茫茫無涯,我常端把椅子出去與之神遊。

我們心照不宣地談了很多事情。

我跟大海說:事實上我或許等不到她了。

大海不說話,呼呼地喘氣。

我跟大海說:剛才我說的太保守了,我要跟她分手。

大海不說話,呼呼地喘氣。

我最後跟大海說:是啊,我是單相思,談什麼分手呢?

我現在什麼都告訴你了,大海你牛逼了。

我就起身往回走。

回頭時,我看見有一隻海鷗跟在遊艇的後麵,躲著風往遠處飛走了。

薑東山生意慘淡,愁眉苦臉,他先說自己其實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

剛開始那個月的營收都給甘肅一個村子的小學捐過去了。

最後他認真地跟我說:要不我從洗浴中心找兩個小姐去門口拉客吧。

那天,薑東山給我煮了一碗爛麵條,把我吃惡心了。

我真想一腳把他踹到地上,啐他一口痰:你丫變了!

沒過幾天,我就告別了那裏,也告別了大海。

2

我從喀土穆機場出來的時候,大聖朝我招手。

明晃晃的金鏈子,蛤蟆鏡,腋窩裏夾一皮包,走進了才看到他的T恤上布滿了破洞。

我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他笑笑:剛來非洲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坐在破舊的豐田皮卡上,我躲避著從座子上斜刺出來的那根鋼筋。

我給大聖遞了根煙。

轉頭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個身著長袍的黑人騎在一頭驢上悠然地走著。

我問:這不是首都嘛?怎麼會有驢?

大聖噴雲吐霧,嘴角上揚。

隔著墨鏡,我看不清他是在看驢還是在看我。

我心想,我上了這狗日的外貿公司的當了。

來非洲,原因很簡單,簡單到你或許認為我是一個白癡。

她去法國讀書了,一個人。

所以我不能每日隻猜測她是否過得辛苦,我得身臨其境。

若是國外的月亮比國內圓,那麼我就放心了。

若是國外公交車上的鹹豬手比國內還多,或是夏天沒有空調,冬天沒有暖氣,那麼我就會擔心,然後我也就不能一個人待在平安祥和的祖國獨自享清福了。

我把這個定義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所以我辭職了,誰叫我在乎她呢。

等到了非洲,我發現我錯了。

這鬼地方整天沙塵暴,連晚上的月亮都是紅色的。

假如還能看到月亮的話。

你在沙塵暴裏去看一個盤子一樣的東西,圓不圓的已經不重要了。

連它是不是一個碎的玩意兒你都無法斷定。

還有,這裏不可能有鹹豬手。

這邊的宗教警察腰裏都別著刀子,別說摸女人大腿了,你走近了他都會過來砍你。

這裏的天氣啊,空調和暖氣?做夢去吧!

誰家屋裏能有張床,提親的人就會把他家門檻踏碎。

再掛個電燈泡的,他家的孩子就不下二十個。

十個是自己生的,另外十個是天天過來看電燈泡的。

我知道,這裏跟法蘭西已經無法相提並論了。

就生出一種失落感來。

我就在網上重讀了幾遍《阿Q正傳》,跟非洲兄弟站到了一條戰線上罵資本主義發達國家:我們先前——比你們闊得多啦!你們算什麼東西!就算老子現在是窮光蛋,連上廁所都用手擦屁股,我的兒子,我的兒子的兒子也會比你們闊得多啦!

於是,我就勝利了。

我在qq上跟她說:哎,你知道嗎,我就住在撒哈拉的邊上。撒哈拉知道嗎,就是三毛自殺的地方。三毛知道嗎,就是那個寫《橄欖樹》的台灣女人,這裏美得很。

我一邊唱著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一邊寫。

門口進來幾個討錢的髒孩子,被大聖趕出去了。

大聖是我的同事,他是個老非洲,來這裏都五年了。

他初到非洲的時候,除了機場,全國沒有一條柏油馬路。

我們海外辦事處的門口正對著一片遼闊的荒地,天空上盤旋著密密麻麻的野鷹。

昨天我溜達到那邊,看到了兩條死掉的黃狗,它們被吃得隻剩下了一條幹瘦的尾巴。

她回:有斑馬嗎?

熱血湧上心口,我問大聖:這裏有斑馬嗎?

大聖用手指彈出煙頭,說:上車。

卡車在沙漠邊緣飛馳,夕陽越過附近的沙丘往大地上扔了最後幾把晚霞。

後視鏡裏滾滾紅塵,我想象著在空中俯瞰我們會是什麼樣子。

我問大聖:你要帶我去哪兒?

大聖就朝左邊努努嘴。

我就看到了遊蕩在路邊的單峰駝。

大聖又向右邊努努嘴。

我就看到了幾具白森森的骨架。

我還是問:斑馬有嗎?這個很重要。

大聖說:你是傻逼嗎?

回去後,她的頭像已經變成了灰色,這讓我感到既慶幸又失落。

因為,這裏沒有草原,也就沒有斑馬,我無法給她一個可愛的答案。

但這裏的日落很美,我該怎麼告訴她?

我問大聖: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大聖說:記住小子,在非洲遇見中國人有兩個禁忌。第一個就是別問他從何處來,以前是幹什麼的,他可能之前殺過人,會將你滅口;二是別問他會到何處去,將來會做些什麼,他可能打算殺人,也會將你滅口。

我害怕了,就說:那我該做些什麼?

大聖說:傻逼才知道該做些什麼。

什麼都不做也好。

這樣我就能實話實說了。

這樣我就能跟她說,嘿,我在這裏很安分,沒有洗浴城,沒有桑拿房,路上的女人都蒙著臉,就算不蒙臉我對她們也不感興趣。壞事找不到我的頭上,我很清白。

或許是我的潔身自好打動了她,有天她主動找我聊天。

這在之前是從未發生過的。

她說:我現在單身了。

我覺得老天終於開眼了,就哆嗦著指頭打字:他呢?

她說:結婚了。

我極速敲擊鍵盤,恨不能翻跟頭雲過去一把將她拉進懷抱。

對話框裏是我打的字:

你知道嗎,我已經等了你很多年了,連你出生的那個南方小鎮我都走過。

你知道嗎,我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沒有誰能像我一樣希望照顧你,不願看到你受半點的委屈。

你知道嗎,非洲,這樣貧瘠的地方,我是為你而來的。

可是發送鍵我遲遲未點。

最後我把這段話刪去了。

煙灰缸裏躺滿了煙蒂。

我說:隨他去吧,他配不上你。

一個笑臉過來,她說:還是一個人好,你不是也過得自由自在嗎?

我說:是啊,這裏有很多可愛的斑馬,草長鶯飛,水美牛壯。

有一天,那個長相醜陋的中國女人走後,大聖提著褲子出來問我:你有女朋友嗎?

我不知道大聖跟那個女人的關係,因為他警告過我不許問一些別人過去的事情。

我說:你別問了。

他說:說說看嘛。

我惡狠狠地說:你再問,我就殺了你!

晚上大聖拿了一瓶紅星二鍋頭過來找我。

白酒在這個禁酒的國度可是奢侈品,是金錢無法衡量的,大聖有辦法搞到。

我見到那顆星星的時候,就給他跪了,我已經半年沒成仙了。

他說:白天對不起了。不過,你也夠嚇人的。

大聖將白酒倒進小茶壺裏,我又拍了幾根非洲黃瓜,洗了兩個西紅柿放在盤子裏,我倆就用喝功夫茶的小杯子一口一個嗞嗞地喝。

兩壺二鍋頭,大聖先我羽化而登仙了。

他打破規矩跟我說他已經在這裏呆夠了,他是因為失戀而來的。

他說當時他倆都喜歡大海,可能是愛屋及烏,等到分手後,原本愛的都變成恨了。

所以才往沙漠裏走。

為的是清淨,住在沙漠邊上可以安安靜靜地思考人生。

他說,畢竟來非洲總比出家好一些。

可現在又開始想念大海了。

我也鬥膽問他:這裏的那個女人是誰?

他“啪”地拍一下桌子,成了一頭獅子:你管得著嗎你!

我悻悻然,後悔沒在黃瓜西紅柿裏下毒。

毒死這個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晴一陣陰一陣的王八蛋!

隻剩最後一口的時候,大聖嗚嗚地哭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知道大聖是個有故事的男人,而但凡男人的故事,大都是悲劇多一些。

可是我不想多問,我把杯子裏剩下的酒都倒給了他。

我跟她說:我喜歡上這個地方了,因為經曆可以變成故事,故事可以變成我以後的孩子們的快樂。

她說:有的話,也講給我聽。

我說:那我就更加喜歡這裏了。

3

後來,我們被阿拉伯人坑了,合同上的字是我簽的。

先是護照被扣,上了黑名單。

後來有兩個比我高兩頭的黑人警察找上門來,將我拉進了警察局。

我被關進了他們稱之為監獄的鐵籠子裏。

我們也有律師,我們也抓過欠錢的黑人,警局裏的老總都收過我們的賄賂。

可這次不同,他跟我握手寒暄之後,並沒有網開一麵。

甚至是給我關個單間這樣的要求都沒答應。

誰能知道那個人滿為患的大籠子裏有沒有性欲旺盛的變態狂?

大聖急了。

他站在在籠子外邊說:你小子有福了,誰能有這樣的機會在國外蹲大獄上鐐銬?

他強顏歡笑:你是最有故事的人了。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

從我進來之後,他的眼睛裏一直布滿血絲。

我能看出來他已經好久沒合眼了,他一定是在為我日夜不休地各處奔走疏通關係。

我就說:那你把我手機遞過來吧。

大聖買了兩瓶可樂給了獄警,我就拿到了手機。

我錄了像,跟籠子裏的難兄難弟一一親切握手詢問他們的遭遇。

我想這絕對是史無前例的一次國際會晤了。

他們當中有打架抓進來的,有吸毒抓進來的,有偷著釀酒抓進來的。

還有別的黑人國家偷渡過來的婦女,因為語言不通,沒法跟她們詳細交流。

那個毒販子看著她們跟我說:她們長得可真漂亮。

我瞥一眼,心想你嗑藥嗑多了吧。

籠子裏的晚上蚊子特別多,非洲兄弟大小便也不講究。

我的睡眠裏充滿了轟轟聲和尿騷味。

我睡不著,就爬起來,給她傳了一張照片。

告訴她:我白天參加了一個當地部落的婚禮,這裏的年輕人都很熱情。

她回複:等你結婚的時候,別忘了通知我。

我失眠了,我將這句話想象出了很多種類的含義。

第五天,我就被保釋出獄了。

從沒電的手機屏幕上看,我已經發如飛蓬了。

這五天都吃獄餐,都是幹巴巴的豆子,我也便秘了五天,沒有大便過一次。

我真想好好拉一泡屎。

當天下午,大聖將護照遞給我,說你小子有福了,總部招你回國受賞。

我從廁所裏出來,慌忙地問他:那你呢?我還沒待夠呢。

大聖說:此地不宜久留。

我說:我對以後還沒考慮明白呢,撒哈拉這麼美,我不想走。

大聖說:錦城雖雲月,不如早還家。

他說:你結婚的時候,別忘了通知我。

4

回國之後,老總將一個厚厚的信封從桌子那頭推給我。

我知道那裏麵全是現金。

因為我是保釋出來的,我這屬於畏罪潛逃。

我說:大聖一個人在那裏呢,他怎麼辦?

老總點了一根煙憂鬱地看著煙雨蒙蒙的窗外,什麼話也沒說。

我就發了瘋地給大聖打越洋電話,發了瘋地給他QQ留言。

可我得到的隻是死寂。

我就不管不顧地再次去大使館辦簽證。

黑人搖搖頭讓我看上麵那個黑黑長長的印章。

他用阿拉伯語跟我說:阿裏巴巴,那木西!(流氓,走開!)

連黑人都跟我蹬鼻子上臉了,那段時間我非常地失落。

我知道大聖十有八九是折進去了,現在沒有人能將他保釋出來。

我找老總,老總不置可否。

最後,他跟我說:我把你發歐美公司吧,那裏安全。

我帶著對大聖深深的歉疚感給老總遞上了辭職書。

裏麵隻寫了一句話:你瑪勒戈壁!

辭職之後,我再次住進了薑東山的旅館。

他真的從洗浴城找來了兩個妖媚的女人站在門口攬客。

客房天天爆滿。

我就特意找了最上麵的閣樓住著,安靜。

薑東山說:你怎麼不問問為什麼,也不罵我了?

我透過閣樓的窗子,看到了飛翔在海雲間的海鷗。

我說:我怕你殺了我。

他就紅著臉出去。

又被我叫回來。我問他:大海什麼時候最美?

他撓撓頭說:不知道。

我看著那白茫茫的世界說:應該是下雪的時候。

5

我一直待在薑東山的旅店裏,等待著那年第一場雪的到來。

我認為什麼時候海風凜冽了,什麼時候雪花就會落下來。

可我的手和臉都皸裂了,海風還是那麼溫柔濕潤,像是在流淚。

薑東山給我介紹他買的新車和新車裏的那個妹子,說:我們先去民政局,回來吃喜麵。

那個妹子做的麵條比老薑好吃百倍,盡管看起來她比老薑還要老。

我知道,老薑有俄狄浦斯情結。

不過,她找了個對感情實在的人。

老薑能為一個詭命題和一個大月亮的夜晚守著一段師生戀七年。

我相信他的感情就是走心的,絕不是趕鴨子上架,假不了。

當然,我也就知道,薑東山的青春,就此走完了。

同學之間,還站在青春尾巴上的人,我數了數,也就隻剩下了我自己。

不,還有她。

她在那個沒有下雪的冬天結束之前回國了一趟。

不過,她沒有聯係我。

我隻是從手機微博上看到她在家裏包了整整一笸籮的餃子。

數了數,九十九個。

照片題字:希望感情長長久久。

她的幾個閨蜜留言希望她以後能生一個混血小孩兒,會漂亮得要命。

我笑笑。

關了機。

那天窗外升起了百合圖案的煙火,夜空忽閃忽閃的,如同夢境。

我趴在窗子上,看樓下仰麵看煙花的老薑和依偎在他懷裏的姑娘。

他的眼神堅定從容,仿似不曾有過難熬的昨天,眼前盡是錦繡前程。

老薑有錢了。

他明天要開車帶著新媳婦回老家。

他要把巢城的鑰匙留給我。

我說:算了吧。我想出去轉轉。

他跟我說:想開點吧。

他說:再過段時間,回頭看看,或許真的隻剩下你自己了。

我回到家裏度過除夕夜之後,就帶著簡單的行李去了鳳凰。

因為我記得《邊城》的結尾是個謎,翠翠的等待是個未知,因為儺送不一定會回來了。

因為沈從文說過一句話: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我可能真的站在了青春的尾巴上。

我僅存的感性已不能讓我在沱江小舟裏體會儺送天保或是翠翠的心情。

江水蕩漾著,船裏的乘客盡是歡欣鼓舞的人們,我的腦海裏卻一片空白。

不悲不喜,什麼也沒有。

沱江上下雪了,美得真讓我措手不及。

我想起了住過的海邊。它們都很美。

隻是情人節,漂在沱江河水裏的是荷花燈,漂在大海上空的應該是孔明燈。

我看了一夜,凍感冒了,誤了回去的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