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她明亮了整個夏天(1 / 2)

那時,夏天還在繼續。飛揚的塵土在驕陽的炙烤下有增無減,路上汗流浹背的人怨聲載道,但是我卻在心裏默默地祈禱:要是來一場沙塵暴多好。

可是夏天還在繼續,沙塵暴遙遙無期。

夏天仿佛永遠不會耗盡,沙塵暴本來就不會降臨在這做小城——我一直在糾結著這兩件事,直到她出現在那間掛著風鈴的小屋裏。

我要喊她姐姐,因為這條街上的所有小朋友都這樣稱呼她。當時初來乍到的她,一時怔住了:小小的一條街竟會有這麼多的小孩。可是對我來說,這裏空無一人,因為沒有一個是我的朋友,沒有一個願意做我的朋友。

她的額頭的碎發有點潮濕,全身上下散發著獨特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味道,隻知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會擁有這種軟軟的,潤潤的,可以停留在舌尖的,就像月光一樣的氣息。

她摸了林家毅的頭:他長得最俊,也最古靈精怪;她摸了趙強的頭:他很胖,小孩子的胖叫可愛;她還摸了張先的頭:他最排斥別人碰他的頭,可是竟然主動在那些他平日裏看不起的小孩堆裏排隊,踮著腳尖等待姐姐細膩而潔白的右手的降臨。

可見那是一雙具有魔力與眾不同的手。而我一無所有,沒有聰明,沒有可愛,也沒有孩子王的身份,拿什麼迎接她那隻潔白又纖細的手呢?關鍵是我有一身肮髒不堪又破破爛爛的衣服。

人群久久方散,我想她看見我,又害怕她看見我,失去掩護的我打算不動聲色跟在人群後麵離開飄著她體香的那間屋子。“姐姐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她輕輕了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繚繞著汗水與熱氣,她的手掌冰涼涼的,像果凍一樣滑。還沒等我完全反應過來,她卻作出了一個讓我驚慌失措的舉動!

她竟然,竟然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想撫摸其他人那樣溫柔地都摸著我那不慎清潔的頭!我的頭發被汗水和灰塵膠黏在一起。我為什麼不提前找個水龍頭去使勁衝刷兩個小時呢?哪怕在頭上套個塑料袋也好!我的心為此遺憾與懊喪跌入了深淵。

八歲的我從來沒有衛生意識,但是那天我特別心痛與後悔:心痛我頭發太髒太亂,後悔我帶著那種德行的頭發去見她。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兩個詞可以概括為自卑。

我低著頭,不,我恨不得把腰彎到地底下。她的手從我的頭上遊走了,悄悄地落在我的脊背上,輕輕一用力:“男孩子要挺直腰板。”

我把雙腿閉攏,站得筆直,可是垂下的頭就是昂揚不起來,而且她的身上好像有光,閃耀得難以直視。我斷斷續續說出了自己的全名。但是她思索了一秒或兩秒,然後向我道歉,請我再說一次。

明明錯的是我!我不該讓你這樣費力地聽我像蚊子拍打翅膀一樣細微又哆嗦的聲音。我真想對她道歉,懺悔,跪在地上求她原諒我!可是我不敢也不能說出額外又漫長的字句,我隻能使出渾身解數,一字一頓重新連名帶姓表明自己是誰。

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小可?真是個動聽的名字。”

語文老師說動聽就是好聽的近義詞。

她不僅喊我的小名,還說我的小名好聽。我從來不知道原來被別人喊小名是這樣一種感覺:好像一滴露水淌進了花蕾深處,經風一吹,花瓣就輕輕綻開了。

我叫陳小可,可是從來沒有人喊我小可,阿可,可可。其他的小孩至少有四個名字,而我隻有一個,這讓我感到悲哀。但是那天,姐姐,給了我第二個名字,於是我再也不去羨慕別人有四個名字了——就算阿可和可可加起來,都沒有小可這一個動聽。因為她的存在,這個名字變得無與倫比。

從那天開始,我期望夏天不要匆匆流逝,沙塵暴也不必來滿足我曾經許下的願望——我反悔了,要夏天,不要沙塵暴。

夏天呀夏天求你慢一點!

“姐姐是這家鞋店老板朋友的妹妹,夏天一過,她就回學校讀書了,媽媽說她再也不會回來的。”林嘉毅媽媽的內衣店就在姐姐照看店麵的隔壁,所以他能獲悉我們不知道的很多機密。“為什麼不回來了?”張先問。

“因為這裏不是她的家。”

張先不信,我也不信,我們所有人都不願意相信:現在這裏也不是姐姐的家,她不是還在這裏嗎?以後憑什麼就“永遠不會回來了”?這是一個邏輯問題,我們當時已經有這樣的思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