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前欲勸春光住(1 / 3)

第一章 風前欲勸春光住

壬戌年正月,沒來由的冷得出奇,雪卻沒下幾場。數日前下了場雨,地上的泥攙著積水都凍成崎嶇的冰路。

出了俱興齋,那婉涔才發覺不知何時已然下了雪。伸出手,雪片細碎,像真了在撒鹽,一粒一粒就落在婉涔的手心裏,竟也不化。

“快別鬧了,看您的手,冰的連著雪都化不了!”鳳竹氣喘籲籲從俱興齋跟出來,眼見著那婉涔在涼風裏矗著,忙往婉涔手裏塞上一小小暖爐。又把她的手一一收進袖籠裏,念叨著:“還是夏老爺體貼,知道小姐苦冬,這不,把自個用的手爐都讓我給您捎著呢。”

談話間,鳳竹就把婉涔半推著上了馬車。

婉涔隻是笑,她這個貼身的大丫環雖然比自己小三歲,卻儼然宮裏的老嬤嬤的作風,絮叨且貼心。

馬車行了一陣,突然顛簸得厲害,鳳竹挑起車簾想看看路況,一陣風夾著細小的雪粒子就卷進了馬車裏。婉涔因為風咳了兩下,鳳竹趕緊放下簾子,“小姐你這不是自己找來的委屈麼?放著楚三公子的汽車不坐,偏要做座這顛簸的玩意兒。”

當聽到“楚三公子”幾個字的時候,那婉涔心下一動,微微一笑。

她心裏自然明白在這個“自家人”團聚的日子,夏家的家宴不在老宅裏而去了俱興齋,席上不見她的未婚夫夏子淩,卻讓她坐在了楚三公子邊上的用意。但婉涔也不點破。

席上,她頷首目不斜移,細細品味這一桌豐餐盛宴。楚三公子殷勤嗬護,婉涔隻是不輸禮數,也不多回應。這席上的場麵倒讓夏家長子夏子允麵上有些難堪。當然,比他臉色更難看的是夏老爺:看得明卻又不能點破。

鳳竹見婉涔笑了笑,卻又不答話,麵色也無異,知道自家的小姐總是少言寡語的,心事都藏心底。便拿了個軟靠往那婉涔的肘下塞了塞,好讓她靠著。

那婉涔微合雙目,在車軲轆碾在雪地上的“吱吱”聲裏竟然睡著了。

迷蒙間又見著六、七歲的自己,穿著繡花布鞋在德清王府裏一個園門一個園門的跨過去。那鞋麵上繡著萱草蝴蝶,是她求母親繡的。

她的小手被阿瑪緊緊握著來到穩園,遠遠見著槐樹下站著一個剪了辮子的白色洋裝少年。微風吹過,那槐樹上的花就細細簌簌的落了少年滿頭、滿身。她正想上前拉少年的手,恍惚間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婉涔格格,婉涔格格”。

猛睜開眼,才知道剛才不過又是一場夢。鳳竹晃著她,馬車已然停下。

“怎麼回事?”婉涔向來處變不驚,輕聲問。

車夫阿貴搓著凍紅得雙手跑到門簾邊,道:“小姐,馬車碾到一個粗枝,別到車軲轆裏,車軲轆折了,這馬車怕是走不了了。小姐你們先在這裏等著,我這就回府叫車去。”說著就要走。

婉涔挑開垂簾,看看前街後巷。正月裏,沒出初六,街上的店鋪多都閉門過年,路上的黃包車夫也不見蹤影。於是叫停了阿貴,“離府裏也沒多遠,就走回去吧,就當疏鬆疏鬆筋骨。”說著撩起裙角徑自下了馬車,往夏府方向走去。

鳳竹當然知道婉涔拿定的主意,誰也拗不過的。歎了口氣,拿著白瓠子披風和手爐就隨著她往夏府走去。

這條路婉涔幼年時不知道走過多少遍,從姑姑家到德清王爺府,徒步是小半個時辰。每次在姑姑家酒足飯飽後,姑姑就拍著婉涔滾圓的小肚子說:“看這小肚子吃的,可別坐車了,讓吳嬤嬤領著走走。”

就這樣,從能記事的那幾年,婉涔閉上眼睛也知道,左手邊是張記製衣鋪,右手邊是大鳳點心鋪;左手邊走到了金玉堂,右手邊到了太白樓……而如今,十多年過去了,那些店鋪有的消失了,有的變了掌櫃,有的做大了,反正統統不是少年時的樣子了。隻有這條路,不曾變。

傍晚時分,家家掌燈,那燈光映著皚皚雪居然襯出幾分暖來。

鳳竹穿著小皮短靴子,婉涔依舊是繡花鞋,沒走幾步鞋就浸透了雪水。鳳竹一邊走一邊叨嘮著婉涔的執拗,叨嘮著婉涔的淨是雪渣子的腳。婉涔隻是笑,一刻也沒停下腳步。這場景讓她想起小時候和阿瑪一起玩雪,無所忌憚的童年。

走了不遠,遠遠背後傳來“嘀嘀”的汽車喇叭聲。

鳳竹轉身,看到一輛汽車。她眯起眼,透過車前燈的光辨認,欣喜道:“小姐,好像是三公子的車。”

婉涔也不搭理她,似沒聽見一樣,繼續她的步伐。

汽車停下,走下來一個人。黑皮子長風衣,圍著一圈黑色狐皮圍領,頭上黑呢子禮帽。隔著絲絲風雪,眉目都看得不甚清晰。

鳳竹迎了兩步,“楚三公子,你怎麼來了?”

楚裕澤隻看見鳳竹一個人,問道:“你家小姐呢?”

鳳竹朝前一努嘴,“前麵呢,瞧著一眨眼的功夫,就走這麼遠了。我去叫小姐。”

“不用不用”,楚裕澤笑著攔下鳳竹,“我去,你快進車,外頭風冷的緊。”

沒等鳳竹搭話,楚裕澤已經快步跟上去,鳳竹隻好嗬著手,躲到汽車裏。

婉涔隻聽得沙沙的腳步聲漸近,也沒有停下的意思。卻不想胳膊一把被人拉住,雖然力道不重,但也讓她不得不停下步子,順著那力道轉身過去。

“那小姐,我猜這樣得天氣馬車行不遠,就跟來看看,果然出事了。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吧。”語意殷勤。

楚裕澤身量頗高,同她說話的時候微微俯下身子。這人說話時候總是帶著三分笑意,那笑卻也僅是噙在唇角。

婉涔素日裏少有應酬,卻也隱約聽過他的花名。今日一見,他果然是襯得上風流倜儻的名聲。可也知道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物,心裏就不願同他周旋。纖細的胳膊略一側,從楚裕澤的羊皮手套裏滑出。客氣道:“不勞三公子了,就快到府了。”微微頷首,算是道了一個“謝”,側過身穩步向前。

寂靜的大街上隻有鞋子與雪地摩擦出的“吱吱”聲,前前後後,沒有規律沒有和韻,因此也不悅耳。

楚裕澤卻被這聲音吸引,暗暗瞥過婉涔的腳。婉涔輕提著淡青色長綢裙邊,隱隱露出同色的滾寬邊綢褲,半個小腿早已濕透。繡花鞋帶著些雪,隱了去上頭繡的一枝斜邊梅花,看不清原來的顏色。那雙腳時隱時現的,隱約能看出婉涔並沒有裹過足。似乎也聽家裏的梅姨說過,她們旗人家的姑娘是不裹足的。

“如此新派的留過洋的小姐卻硬要披著舊式的衣袍,仿佛這個世界的人都發了瘋了,就她清醒。”-------楚裕澤突然想起上一次聽到別人口裏的那婉涔的話,就是這一句。

京州城裏的家長裏短、豪門秘聞就是這樣在女人們的麻將桌上搓來傳去。那一次,楚裕澤被楚老太太叫去幫她摸一張牌,陳理事的太太正在拋這句話。

他不是沒聽說過那婉涔的名字,隻知道是前朝老王爺的幺女,自幼被送往法國,前幾年老王爺歸天的時候奔喪回國,就住在夏家住下了。也僅此而已。

但就是這句,楚裕澤就記住了。

那時候大姐清溪一邊碼著牌一邊笑道:“這老式衣袍,披的漂亮了,那叫蛹裏的蝴蝶兒;披的難看了,那就叫裹粽子。陳太太你說說這婉格格是像蝴蝶還是粽子?”

楚裕澤想到這裏,一時啞然失笑。望著她背影婀娜,想起她總是淡淡疏離的微笑、粉黛不施的素顏。如果當真笑起來,怕真要是蝴蝶趁花飛吧。

婉涔也聽得了那笑,想知道他笑什麼,卻又不願意問他。加快了步子往夏府去,她也早耐不住雙腳的濕冷,卻又不願在外人前失了氣度。

楚裕澤無聲的隨著她身後,看她輕扣門環,看著她輕邁著帶著雪的小腿跨過高高的夏府門檻,一路到了會客廳裏。

老管家夏福趕忙過來請了安,殷勤招呼道:“楚三公子這是幾年沒來過府裏了!快請坐!早聽大少奶奶念叨著今天的家宴,沒成想少爺老爺他們沒到家,三公子先到了。”

楚裕澤脫了皮子手套,接過夏福遞來的暖爐,笑著說:“婉涔小姐身子不爽,要先回府。我看這雪下的緊,路上冰又厚,怕小姐的馬車出問題----這不馬車真就壞在了路上。”

夏福往外瞧了瞧,又瞅見婉涔的樣子,驚道:“我的姑奶奶,您不是走回來的吧?鳳竹那丫頭也沒攔著?”

婉涔微微一笑,“不打緊,我也不是身子弱的人,難得的沒人瞅著,就自個兒擱外麵鬧了會兒。”

屋裏的暖爐燒得旺,寒氣漸漸褪去。夏福忙讓人上了熱茶,但又沒請婉涔回屋,隻說這主子都不在,請婉涔招呼楚三公子。

婉涔抿了抿唇,這夏府上上下下看來都通了氣了,偏是夏老爺子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吧?可是夏子淩此刻又在何處呢?他是真不明白還是假糊塗?

婉涔坐在那裏心裏亂亂團團的琢磨著事情,楚裕澤就靜靜的看她------看她和姐姐口中所描述的是否相同。有心想再聊聊,又怕唐突了婉涔的心事。

“我說楚三公子!”突然傳來一聲大叫,把婉涔和楚裕澤都下了一跳。

鳳竹抖落著身上的細雪,跺著腳道:“您不是一會兒就回頭去開車麼?我左等等不來右等也等不來,凍的我手腳都快沒了。早知道不如索性跟著小姐走回來還能暖暖身子。結果還是兩頭落了空,兩頭凍。”

楚三抱歉的笑著說:“看我,把這事兒給忘了,這邊先給鳳竹姑娘賠禮了。”說著站起來,把暖爐捧到鳳竹麵前。

婉涔冷眼瞧著,心道這人倒是沒什麼架子,同誰都一樣熟稔客氣。

鳳竹卻是躲開他,笑道:“不要不要,您三公子把這個人情可給我記著吧,敢明兒您還得給還上。”

“好好好,記下記下,回頭撿個好日子請姑娘們去吃茶、看戲或者去置些新衣,如何?”

鳳竹抿著嘴笑,也不回答。瞥見婉涔濕漉漉的褲腳,又咕噥了幾句拉著她回房。婉涔早想離開,隨了幾句客氣話便消失了。

楚裕澤無可奈何的笑了笑,想著那那婉涔估摸著也不會再現身了,就索性徑自回去。剛出廳堂遠遠看見一個戎裝抖擻的男子從門外進來。

“淩少大忙人啊,家宴上也沒瞧見。”楚裕澤戴上手套,眼角噙著笑。

夏子淩愣了一下,快速的從記憶裏搜索著麵前的人。

“鄙門家宴,居然也勞動楚三公子屈駕前往?”

楚裕澤哈哈一笑,“淩少是被蒙在鼓裏,還是明知故問?本就是一家人,回頭就更親上加親了。”

夏子淩也不願再糾纏,丟了句“不送了”就往內院走了。

楚裕澤挑眉笑了笑,理了理被涼風吹散了的發,離了夏府。

到了婉涔的門前,夏子淩輕扣了幾聲,就推門進來。

婉涔正低著頭,雙腳浸在熱水裏。水麵上飄滿了花瓣,蓋住了水下的蓮足。花瓣原是幹的,吸飽了水此時都漲開,仿佛又盛開一回。鳳竹又蓋了一方薄毯在她膝上,遮擋住露在外頭的一小截瑩白的小腿。水汽氤氳,泡得她發熱。 近些日子來她越發地容易胡思亂想,好像有些什麼東西從自己手裏慢慢滑走,任她怎麼握也握不住。

夏子淩笑著坐定在婉涔身邊。和聲道:“生氣了?”

那婉涔將頭側到一邊,不知望向何處,也不理他。未幾,夏子淩身上積的雪落在她手上,婉涔被那冰涼驚了下,才看到夏子淩的戎裝。

“也不換件衣服就來?”

夏子淩站起來走遠幾步,拍拍身上未化的雪,“沒來得及,這不……就來看你了。”夏子淩頓了一下,硬生生把“想你了”三個字給吞了回去。

那婉涔琢磨著他吞了的話,就盯著他看。平日裏都見他洋服、西裝的,也難掩著一身的溫文書卷氣。倒是一身的戎裝給夏子淩添上幾分硬朗,更顯的俊括起來。

夏子淩來時軍帽也沒摘,這會也不知是屋子裏暖的,還是給那婉涔的目光給烤的,額頭上竟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那婉涔撲哧一笑,“做什麼矗在那?”

夏子淩又重新坐回婉涔身邊,“要不要叫鳳竹來添熱水?瞧著李太醫這法子還真有些效用,這一兩年冬天也不見你咳了。”

婉涔搖搖頭,抬手摘了他的軍帽,拿在手裏拍了拍,又理了理型。帽子裏有夏子淩身上特有的一種淡淡的香。心裏卻還在想,夏子淩定是知道家裏人都在俱興齋吃飯,她總不肯湊熱鬧每次都先回府,這次也定是在府裏。趁著老爺、大少爺都不在,就跑這裏看她。回頭人都回府了,他是萬萬不肯來的。想到這兒,不禁就覺得悲涼起來。

那婉涔劉海長垂到眼簾上,和卷翹的睫毛交彙在一起,一頭卷發就泄在背上。幾縷長發隨著低垂的頭也溜到了胸前。

夏子淩一時間意亂情迷,他最愛的就是她這一頭的好頭發。平日裏兩人循規蹈矩的,一看到這樣泄著長發的婉涔,竟也情不自禁了。撩起她的頭發,放到唇前摩梭,“你這一頭好頭發,平日裏都編著,誰知道夏府裏守舊的前清格格竟是燙了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