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瑤也頓時回過神來,麵色微滯,心口之中也漫出了幾許自詫。
是了,方才僅顧著大周之亂,卻不曾顧及自己終歸是大旭之人,且如今大旭也還上下不穩,她這大旭長公主,又如何不心係大旭,從而抓緊時間回得京都,以解大旭之危?
隻是,顏墨白如今傷勢嚴峻,孱弱之至,而今大周又出了岔子,如今憑他這殘敗的身子,又如何,能安然回得楚京?
且一旦顏墨白在中途遇劫,又因滿身是傷而難以反抗抵擋,如此,顏墨白這條命,豈不是仍要全然葬送?
思緒延綿,各種思慮與情緒,也層層在心底蔓延,複雜不堪。
從不曾有過哪一刻,她姑蘇鳳瑤會因顏墨白的安危而舉棋不定,也從不曾有過哪一刻,這一向在她麵前腹黑深沉得令她覺得刀槍不入的顏墨白,竟也有這等令她覺得極為脆弱之際,甚至脆弱得,令她全然不敢放下,更也也說服不了自己對他不聞不問。
心底的壓力,層層浮動,一種兩難的抉擇感,厚重而起。
鳳瑤低低垂眸,滿目複雜的凝於腳底的雪地,並未言話。
僅是片刻,顏墨白突然歎息一聲,嘶啞平緩而道:“長公主對大旭心有記掛,人之常情,微臣並無異議。長公主放心便是,微臣雖受傷,但也並未落得任人宰割的地步,倘若大周之中當真有人興風,微臣剿殺那些異心之人的力氣,倒也是有的。”
他嗓音極為嘶啞,也極為幽遠,隻是語氣中的那股溫**意,卻早已不知何時竟消卻了下去。
鳳瑤滿目複雜,心口發緊發沉,隨即沉默片刻,終是稍稍抬眸,沉寂搖曳的目光,緊緊的凝向了他。
隻見,他已然不再望她,脊背挺得筆直,踉蹌往前。
入目的,依舊是他那清瘦的背影,卻是無端的孤寂涼薄,不知何故。
“你如今傷成這樣,連走路都踉蹌不穩,憑你如此狀態,倘若當真遇襲,你當真能避過那些弑殺之人?”
鳳瑤再度默了片刻,嘶啞低沉的問。
這話一出,顏墨白似如未覺,不說話,待得鳳瑤眉頭一皺,正要再問之際,他突然頭也不回的出了聲,“好歹也是經曆過層層煉獄的人,何能被這點皮肉的傷痛擊散了滿身的傲氣。”
這話一落,略微疲憊虛弱的嗤笑一聲,“且微臣倒也好奇,那些膽敢勾結安義侯,亦或是敢趁機犯上作亂之人,究竟有幾個腦袋夠微臣來砍!”
“你如今身子骨並非硬朗,傷勢嚴峻,一旦遇見弑殺之人,不是要迎擊上去砍他腦袋,而是要迅速逃避躲開,再擇其餘之人速回楚京。”
鳳瑤心口一沉,脫口之言越發陳雜。
這廝曆來自信,言道的話也仍舊大氣凜然,威儀磅礴。她也曆來知曉這人不懼疼痛,也曆來不會將他的傷痛全然放於眼裏,這種人啊,無疑是對自己極狠,甚至算得上陰狠殘忍,但即便如此,這廝似也全然不曾在意到傷痛會牽扯到身心與氣力,從而,倘若當真遇得絞殺,便是這人滿腹誌氣與傲骨,但也終歸是徒勞罷了!
亦如,一個連走都走不穩的人,如何有力氣去拚殺圍剿之人!
這顏墨白啊,終歸是太過自信,又或者,曆來腹黑冷血之性,造就了他如今這般傲然凜冽的心境,從而,自己將自己看得太高,認定得太過,從而,卻也無法去揣度實際是何,終是忘了自己真正的能耐與水平。
思緒至此,悵惘幽遠,複雜不平,落在顏墨白麵上的目光,也越發厚重。
奈何這話剛剛落下不久,顏墨白突然駐了足。
待得鳳瑤驀的回神,定睛朝他而望,便見他終是再度轉眸過來,那雙漆黑深沉的瞳孔,再度徑直迎上了她滿目嘈雜的眼。
仔細打量,隻見他那雙瞳孔裏,再無起伏,僅是厚重深邃得讓人心口發緊,甚至於,他那蒼白的麵上,也再無笑意,麵色,蒼白幽遠,竟極為難得的卷出了幾許悲涼與自嘲。
“長公主如此叮囑,可是當真決定不隨微臣回楚京了?”
他薄唇一啟,突然問。
這話入耳,鳳瑤心底一緊,下意識垂眸,待掙紮沉默片刻後,才強行按捺心神,低沉而道:“本宮與你,雖有太多相似,但終歸,不是一路人。你有你的大計要成,本宮,也有本宮的記掛要守,且……”
“既是如此,多言無益。隻是微臣也想提醒一句,而今伏鬼未來,微臣便無法差人護你回京。”不待鳳瑤將後話道完,顏墨白便已嘶啞幽遠的出聲打斷。
鳳瑤後話被噎,神色微變。
待朝顏墨白滿目複雜的凝了幾眼,才唇瓣一啟,應著他的話嘶啞回道:“無妨。時不待人,便是無人而送,本宮,也必得早些回大旭。”
她嗓音極為緩慢,複雜厚重。
待得這話一落,她清晰見得顏墨白那雙瞳孔滯了幾下,則是片刻之際,他那雙眼睛啊,陡然墜落失落,失落得似要讓人發冰,甚至發痛。
“微臣,知曉了。”
他握著她的手,逐漸而緊,那種強行而來的緊捏感,漸漸強烈之中,甚至都快捏斷鳳瑤的指骨。
鳳瑤眉頭越發一皺,強行忍耐,一言不發,目光僅是靜靜落在他側臉,厚重觀望。
今日剛與顏墨白互相解開心扉,而今便要在兩人皆滿身狼狽之下強行分離,雖不知顏墨白心底究竟所想,但至少在她姑蘇鳳瑤心裏,她並不喜歡如此分別之時,甚至打從心底的,極為抵觸。
此番大雪覆蓋,天地之間,似如僅有她與他二人。且她滿身破敗疲倦,顏墨白也滿身嚴峻傷勢,二人若能一道前行,自當互相照顧扶持,許還皆能生還,但若執意在這等條件下分道揚鑣,連她都不知,她是否會在獨自回得大旭的途中遇險,也不知顏墨白是否會被大周興風之人趁勢圍攻。
如此,許是今日一別,後果難料。
但即便如此,命運弄人,心有所掛,她與顏墨白啊,卻也不得不分離,不得不,認命。
便是前路艱險,也得硬著頭皮往前,隻是就不知,待得天下紛紜退散,四方安然之際,她與顏墨白,可還有命在?甚至,可否還有再度相見的一天?
興許那時,她與他已成墳塚,又或許,能苟且安然而活,而後,遇見,再然後,互相皆道一句,別來無恙……別來無恙。
越想,心底的複雜與悵惘越發濃烈。
各種心緒皆纏繞交織,一時之間,無心言話,更也不知該如何言話。
她僅是逐漸垂眸下來,故作自然的避開了他那雙深邃得令人心顫的眼,隨即一言不發,兀自而立。
顏墨白再度捏緊了她的手,終是不再耽擱,繼續牽著她踉蹌往前。待得指骨越發疼痛,甚至痛得無法忍耐之際,鳳瑤瞳孔一縮,終歸是低沉嘶啞的出了聲,“臨別之際,攝政王就不打算再給本宮留點好印象,反倒是要捏斷本宮的手了?”
這話一出,他似是這才反應過來,當即緩緩的鬆了力道。
待得繼續往前行了數步,他也才放緩了嗓音,平緩幽遠而道:“路滑,不握穩點,怕長公主摔倒。”
短促的一句話,無疑是太過應付,隻是這般粗陋的應付之言,卻並未夾雜太多圓滑之意,且落在鳳瑤心底,如一字一句在擊打著內心,再度,震顫了她心口深處那闕隱藏著的溫軟。
周遭,冷風凜冽,兩人皆渾身單薄,行走之間,涼然四溢,整個人皆鼻頭被凍得發紅,渾身發緊。隻是,待逐漸朝上攀登,略微用力,是以一路上來,二人雖越發疲倦,足下越發顫抖,但渾身上下,終是不再涼薄冷寒,反倒是已然生了薄汗。
待終於抵達山坡頂端的官道,隻見,官道蜿蜒,塵沙飛舞,四方之中,略顯空蕩,而昨日那番廝殺猙獰的打鬥痕跡,早被白雪掩蓋,再也看不出任何血色與痕跡。
放眼,白茫一片,周遭之處,皆是銀裝素裹。
而這篇雪白的地上,僅有大風卷過的痕跡,卻並無烈馬層層而過的蹄印。
鳳瑤心生無奈,麵色微變,起伏的瞳孔朝顏墨白落來,“地上無蹄印,許是伏鬼他們,當真未過來。”
“中道有阻殺,何能過來。”
顏墨白順勢回了一句,嘶啞的嗓音略帶漫不經心。
這話一出,他便轉眸朝鳳瑤望來,深邃凝她,則是片刻,便已再度勾唇而笑,柔和溫潤的嘶啞道:“大周許是的確出事,微臣需回楚京坐鎮。”
鳳瑤心口一顫,強行按捺心緒,故作自然的垂眸。
不得不說,顏墨白這話入耳,縱是心底早有準備,奈何待他言出這話,她心底終還是再度詭異莫名的震顫了一下,隻覺,心底之中,四方纏繞糾葛,難以平息。
“嗯。”她沉默片刻,低沉嘶啞而應。
顏墨白深眼凝她,那雙深邃的瞳孔,全數將鳳瑤的所有反應收於眼裏。
則是片刻,他終是鬆開了鳳瑤的手,修長的指尖,開始微微而挪,極是認真的為鳳瑤攏了攏血色的衣裙,“前路漫漫,長公主需一切謹慎。若遇得艱難,隨時回楚京皆可。”
“嗯。”
鳳瑤低垂著頭,麵色也開始陡然變化,低低應聲。
“長公主若安然回得大旭了,定當體恤自己。大旭雖重,但長公主終是不可太過操勞。你不欠大旭什麼,且大旭的所有變故皆非你能抵擋。你唯一能做得,便是守好你自己,護好你自己便成。天下江山,子民安穩,時候到了,該有的,皆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