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落,他終於轉眸再度朝伏鬼望來。
“她以絕食而威,誓要離開楚京。朕,自然應她之意,不再留她,也算是還他恩情。日後相見,定仇敵而為,她既是選擇離開,便該知曉,離開的後果。大旭雖破敗狼藉,但終歸是口肥肉。不僅那司徒夙想要,朕,自然想要。”他目光迎上伏鬼,再度補了一句。
伏鬼心底越發一顫,連帶目光都有些不穩。
僅是片刻,他緊著嗓子道:“為了那所謂的大計,皇上如此犧牲可是值得?皇上,先後已亡,便是再有遺憾,皇上定也不可為了先後的遺言……”
“放肆。”
未待伏鬼將話道完,顏墨白突然清冷出聲。
伏鬼麵色一白,頓覺說錯話,當即幹脆的朝顏墨白跪身下來,剛毅磕頭而道:“屬下僅是在擔心皇上。屬下知皇上在意長公主,也知皇上有意順著長公主,皇上既是都做到了這般程度,且長公主對皇上也已極為特殊,難道這時,皇上便要徹底放棄,甚至與長公主為敵?大旭是長公主的命,一旦大周針對大旭,長公主定與皇上兩方對立。望皇上三思,長公主也有和平之心,且依屬下之見,那大旭無論誰去滅它皆可,但獨獨,不可是皇上,不可是大周。”
顏墨白冷笑一聲,“你今夜倒是幾番為她問話與求情!朕可是記得,當初你見她時,戒備重重,猙獰對立!”
“以前不知長公主心性,是以敵對。但在屬下眼裏,長公主對皇上,極是特別,甚至於,極為上心。”
“你又知曉?”
“屬下乃局外之人,看得出來。且依長公主那般鐵硬心性,若非對皇上心存好感,定也不會下嫁於皇上。”伏鬼緊著嗓子,回得迅速。
這話一出,顏墨白瞳孔微縮,並未立即出聲。
伏鬼再度磕頭,“望皇上,三思。仇恨雖為大,但皇上的幸福與安危,才該是最為重要之事。”
“你錯了。”
半晌,顏墨白突然森然幽遠的出了聲,短短三字,卻是複雜厚重,壓得有些人喘不過氣來。
伏鬼一怔,眉頭皺得極緊,並未言話。
顏墨白抬眸望向遠方,任由夜風肆意揚擺衣袍與墨發,“朕這條命,終歸不是攥在自己手裏,而是攥在仇恨手裏。這麼多年,苟且偷生,踩著人頭一步步攀上,絕非是為了安然而活。”
說著,嗓音稍稍一沉,“可知朕母後如何而亡?”
“是,是被董鄂妃害亡。”伏鬼心底越發陡跳,心緒不穩,脫口的嗓音破天荒的顫抖。
“可知害亡的慘狀?”他又問。
伏鬼神色一滯,渾身緊繃難耐,連帶額頭都增了一層薄汗,“被,被摳了眼珠,斷了四肢,五馬……五馬分屍。”
他嗓音顫抖不堪,語氣也震撼搖曳,全然不穩。
奈何這話一出,顏墨白則突然輕笑一聲。
那笑聲太過幽遠,厚重,甚至孤寂,而待仔細一聽,卻又不難聽得他語氣中夾雜的幾許厚重與悲戚。
是了,悲戚。
在他伏鬼印象裏,是從未有過的絕望與悲戚。
“當年那殿中五馬分屍之人,並非是她。而當年被剜掉了眼珠之人,才是她。隻不過後來,她被親隨冒死偷運出城,才免於一死,卻待攜著朕渡河前往青州之地後,兩名隨從傷重而亡,徒留她拖著年幼的朕,在青州乞討。那些年的青州,窮鄉僻壤,並非富足,家家皆食不果腹,青州河內遊魚不多,也難以養活青州之人。而朕的母後為了養活朕,在乞討無法之下,瞎著眼,在夜裏偷船下河網魚。”
僅是片刻,顏墨白幽遠沉寂的出了聲,這話依舊厚重複雜,卻又悲涼盡顯,而待話剛到這兒,他便全然噎住,不再不出聲。
伏鬼渾身發緊,死死垂頭,不敢多言半句,額頭的冷汗不住的層層上冒,似還有汗珠即將滴落之勢。
他全然不敢言話,更也渾身緊張,不敢多動。
自他跟隨自家主子時,自家主子便已是孤兒,他也的確不知先後是如何亡的,僅是後來陸續知曉一些,但如今聽自家主子這般言道,才覺醍醐灌頂,驚愕莫名。
他低低的垂著頭,渾身僵著,沉默著。
待得周遭氣氛沉寂半晌後,便聞頭頂再度揚來一道幽遠厚重的嗓音,“朕還清晰記得,她踉蹌搖晃的牽著朕出船,後來,船行河中,她在淡光裏開始摸索著撒網捕魚,卻是足滑墜落在河,溺水而亡。那夜,朕清晰聽得她猙獰拍水之聲,猶如瀕臨死亡的癲狂之人,朕也一直想要伸手拉她,隻可惜,當年的朕啊,怕死,怕死極了,整個人縮在船角驚恐不動,就那般眼睜睜的,看著,甚至聽著,她逐漸在江中失去掙紮,沉亡在江中。直至今日,朕都不曾真正得她的屍首,便是那青州河的山上埋葬的,也不過是她的衣冠塚,並無屍骨。”
這話,幽長而又厚重,悲涼而又沉寂壓抑,隻是,脫口的嗓音卻稍稍有些輕,待得話語一出,便瞬時被周遭的冷風刮散了。
伏鬼渾身微顫,心思層層起伏狂湧,想說點什麼,奈何卻不知該如何言道。
此番之話,敲擊在心,無疑是震撼厚重,難以平息,他曾以為先後慘亡之際,自家主子早已被人帶出此地,卻是不料,自家主子,竟是目睹先後溺亡。
“當年朕心懼懦弱,不曾救他,而今這些年,心底時常備受煎熬,不得消停。如此,當年朕已是負她性命,而今,朕自是不會負她心意,她曆來便想讓公孫一族光複強大,朕,便是與天下之人為敵,甚至令天下生靈塗炭,隻要能圓她心意,朕,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