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客西來 大哉乾元(1 / 3)

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此詩《何滿子》亦名為《斷腸詞》,乃是唐時張祜所作,描繪深宮女子孤苦終老,心中哀戚難當。相傳詩中女子乃是唐武宗時的孟才人。武宗病篤,欲孟才人相殉,孟唱“一聲何滿子”後,即氣亟立殞,終其一生難回桑梓。

此時今刻,吟誦這詩的卻是一位衣衫凋敝、華發斑駁的老頭,四句誦罷,淚眼婆娑,身旁的小童急忙道:“李老兒莫哭莫哭!”須臾,又指著老頭手上那塊殘破杉木,奇道:“這板子上寫的是啥?”

緊靠著李老頭,蜷身坐著一灰衣漢子,長鬥篷兜頭蓋麵,懷裏抱著一柄狹長的直刀,此時聳搭著腦袋,好似在暗暗打盹。小童見李老兒不答應,便搖晃著灰衣漢子問道:“醜叔叔你倒說說,這板子上寫的是啥?”

灰衣漢子咕噥了一句,便把頭垂得更低了,小童氣急,伸著小腦袋瞥了眼那杉木片,忽地笑道:“阿六識得七個字,三千裏,二十年,還有個一!”

李老兒聞言一震,又低頭看了眼那塊杉木,忽地抱頭嚎啕大哭起來:“何止二十年……已經四十年啦……李老兒總算腆著臉回來了……”那小童不禁撇嘴道:“李老兒你就瘋罷,你再瘋我可不理會你……”話音未落,便聽得高高的船桅上有人喊道:“阿六,少跟瘋老頭廢話,來起帆!”

那喚作阿六的小童歡快地應了一聲,在東搖西晃的甲板上奔了幾步,一縱數尺來高,兩手拽住飄蕩的繩索,雙腿夾緊,身子往下使勁一沉,身旁的兩名船家漢子也趕過來幫忙,船尾上卷好的角帆便咕嚕嚕地扯起來了。

小童在舷上係好帆繩,高聲道:“阿兄,起帆囉!”桅杆上的漢子高聲呼喝,招呼海船上眾船家漢子拉繩張帆、見風使舵,西南季風正勁,這隻五百料的海船便緩緩離了港口,望著蒼茫大海破浪而去。

阿六興致勃勃地看著港口,卻見那些白色的沙樓、綠油油的椰樹、嘈雜擁擠的人群越來越遠,轉眼已化作青山碧水間的一道白痕,不禁興奮得振臂高呼:“古雅,我們要回中土啦!古雅,阿六和阿兄要回杭州啦!”

冷不防身後有人笑道:“小孩兒,你今年多大啦?”阿六轉身去看,隻見一名笑吟吟的中土客商垂手而立,那客商年歲已近花甲,身著名貴天竺長袍、頭上包著純白無暇的絲巾,穿金戴銀的手上卻牽著一個身軀佝僂、衣衫奇異、皮膚烏黑的怪人。那怪人形容瘦削,也不知年歲幾何,赤腳和手腕上都鎖著鐵鐐,陰鷙狠毒的細長眼睛中不時閃著淩厲的凶光。

阿六雖然在西洋跑過幾趟海路,見過不少心狠手辣的無良商販,此時也暗暗地害怕起來,便嚅囁道:“阿六……阿六今年十一了……”那客商嗬嗬笑道:“好啊,十一歲的少年人,就如可不裏草原上的雄鷹!”阿六聞言得意非常,挺胸昂然道:“大人,您說的可是伊兒汗國的大草原?阿六知道,阿兄跟我說過,美麗的草原在天竺的北邊!”

那客商聞言哈哈大笑,隨手拍打身畔的怪人,那怪人溫順地點頭會意,轉身爬走。阿六心頭一鬆,指著怪人的背景問道:“大人,那個怪人是您的奴隸麼?”客商微眯著雙眼,俯身道:“小孩兒,你想要一個這樣的奴隸嗎?”阿六心頭悚然,急忙搖頭道:“不……我……我不想要奴隸……”

那客商笑意更甚,張口還要說話,不料肩上撲地搭上一隻健碩修長的大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兀你這漢子,在我六弟麵前幹啥?”阿六宛若見到了救星,趕忙跑到來人身畔,低聲說道:“阿兄,你來得好!這位大人言語好生古怪!”

卻見來人身長近七尺,容貌黝黑健壯,腰挎短刀,腳踏草鞋,一看便是常年混跡海上的弄潮健兒。此時他嘴裏正嚼著不知名的野草,一手扶在魚皮刀柄上,另一隻手鑄鐵般鉗在中年客商的右肩上,濃眉皺起,惡狠狠道:“你這買賣牲口的,離我六弟遠點兒。”

原來當世盛行奴隸交易,不少南洋土人和高麗人被販往中土,漢人稱“黑廝”、“高麗奴”,而許多蒙古王公也把被喚作“驅丁”的漢人奴隸賣往海外。是以海上多有慘酷無良的奴隸商人,將人做牲口一般販運而贏取暴利。

那客商笑意不減,伸手拂開那大手,道:“無他,見令弟機靈可愛,不覺生出親近之心來。”那健壯少年斜眼打量了客商手腕上密密匝匝的翡翠鐲子,哼道:“這樣最好!你們幹你們的牲口生意,我們跑我們的海船,井水不犯河水!”

在茫茫無際的大海上,盜匪偽裝成客商,抑或客商見利化身為盜匪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阿六聞言不禁吐了吐舌頭,把身子往兄長腰邊縮了縮,那客商卻不以為忤,反而笑吟吟地轉身麵海,錦袍臨風,便呼呼地鼓脹起來,宛若三人頭上高懸的三角大帆。

健壯少年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阿六也覺得大異尋常。卻見那客商自顧自地拍著舷上的欄杆,嗬嗬笑道:“夫滄浪滔天,可擬英雄淚。以往小園中,解劍照青燈。憂客望玉蟾,小聚勝當年。海客西來時,破大哉乾元!”

阿六拉著兄長的衣襟問道:“阿兄,這客商說的是甚麼?”健壯少年低聲道:“他在算卦呢,待我問問!”於是雙手抱胸喝道:“呔,那賣牲口的,說啥呢?”言罷又覺對方知書達理,出口詩篇,自己如此言語太過莽撞,但肚中墨水空空,要說出些文雅的話來愁煞人也,不覺頗為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