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婉庭空做了個夢。
夢裏回到了小時候,她和夏陽站在開滿海棠的院落裏。楚修岩爬上院落一側的樹杈。
伸手夠著纏在樹枝上的風箏。
夏陽在樹下不斷抬頭張望。囑咐他小心。而她站在更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直到他攢著風箏,側頭對她笑了起來。腳下忽的失了力,整個人直直往下墜。
她站得遠遠的,可心髒卻快得跳到嗓子眼。
忽的睜眼醒來。
窗外依舊陰沉昏暗。她發怔地盯著天花板。然後側頭看看另一邊仍在睡夢中的男人。倒是難得比她醒得晚。他的眉眼舒展開,樣子溫和安靜。她又仔細對著他看。然後皺眉。昏暗的房間裏他的膚色更顯黝黑。怕是喝再多牛奶都白不了了。
翻身過去的時候,他的腿竟纏了上來。硬是擠進她蜷曲的身體。然後就聽見他悶悶的聲音:
“偷看老子。”
她冷笑了下不說話。還是有些睡不醒,索性又閉了眸子。
可他的腿在她的小腿內側一下下磨著。
婉庭空將腳擺遠了些,開口問道:
“幾點了?今天不是要回去?”
他又伸了胳膊去環她:
“就回去陪老頭子吃個飯,不一起?”
她搖頭,將大半條被子從他身上拉回來:
“我回去看奶奶。”
他硬鑽進她裹緊的被子裏。閉了眸子:
“那再睡下。等等送你。”
她點頭,渾渾沌沌又睡了過去。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婉庭空都難以確信自己和孫顯新的關係。
曾經如此恨之入骨的人,最後竟會演變成男女間的相處。
若放在最初有人跟她講,這個男人是你最終的歸宿。
她一定當做天大的笑話。甚至不可思議到覺得說出這種話的人侮辱了自己。就算現在想來,和他一起,依舊是她這輩子做得最喪失理智的決定。張家的喜帖差些就全部發了出去。她卻悔了婚。被奶奶趕出了門。張九川不止一次地來找她。問她究竟哪裏出了問題。以至於他一來電話孫顯新就搶著接。
他帶她一起去見奶奶。老太太二話不說朝著自己就是一巴掌。
婉庭空疼得她說不出話。到現在都記得奶奶當時近乎失控的口氣:
“你要跟他,就給我滾出去!要回來也先邁過我的棺材!”
她站在原地,一邊頰紅得驚心。老太太顫抖的聲音讓她難過又失措。連哭都哭不出來,隻想找個地縫鑽下去。掌心卻被他緊緊攢在手裏,黏黏的汗滲透進皮膚貼在一起。
男人伸手輕摟了她的肩。接著竟帶著她低頭彎腰對了眼前的老人微鞠了一躬。然後牽了她就往外走。
可能就是那個鞠躬才讓她昏了頭。
女人總莫名被男人一些出人所料的行為觸動,天真又感性。
後來和他聊起當天的情形,他依然有些語帶驚奇:
“那天怎麼就跟我走了,還以為你會留下。”
她有些玩笑的問:
“怎麼?你緊張啊?”
他習慣地扯嘴角:
“後麵拽你的時候,手裏都是汗。老太話一出,就覺得沒戲。”
她微側頭,看他一貫麵無表情的頰:
“你那麼怕?”
“怕。本來就不穩定。最怕你心軟內疚。然後,就沒什麼然後。”
她聽著,很多時候他都不會講自己的心思,總要猜他在想什麼。難得聽他說這些。所以倒是稀奇:
“那要是我真的留下呢?你怎麼辦?”
“就跟老太耗。時間問題。你到底還是她的心頭肉。退一步講,她真不要你,就我來養。不會比她
養得差。現在不就是了?”
“......”
他說的時候很平靜。現在她的確還是被掃地出門的狀態,就算難得回去,老太太也是不理不睬當她空氣。
婉庭空大多時候都佩服這個男人的淡定。什麼事在他看來都是時間問題。隻是本來聽了還有些感動的話語,卻被他後麵那幾句捏的粉粉碎。
“我是狗麼?還要比一比誰養得好?”
不等他接話,她又說道:
“也是,當初看你兜裏錢多才跟著。那麼大塊肥肉,錯過可惜。”
孫顯新不做聲,隻是笑著捏她的頰:
“那你叼牢,可別掉了。”
“......”
二
相處即磨合。
有些事相互隱藏得再好。可發生存在過,便是難以磨滅的印記。
那日他從廠裏回來,給了她張銀行卡。
說是朋友之前欠的八萬多,現在還來了。讓她想買什麼就用。她沒有多問,也毫不客氣,笑嘻嘻的道了謝。隨手就放進衣櫃的抽屜。那個抽屜裏有他零星給的幾張銀行卡。一般不會動,有急用才會拿上。
隔了段時間,她心血來潮買了隻新皮夾。索性就把抽屜那幾張散卡理了放進去。
她一張張塞進卡槽,塞完了都沒見他最近一次給的那張。她記得很清楚,卡的封麵是某銀行紅牡丹的標致,她有些奇怪,重新在抽屜裏尋了一遍依舊不見蹤影。想著他可能拿去用了也沒放心上。
過了幾天,給他看新皮夾的時候才又想起來。便隨口問道:
“前段剛給的那張,你拿去了?”
他正在解襯衫的紐扣,讓她拿了浴袍準備洗澡,隻側頭問:
“那張還來的?”
她點頭。男人依舊不急不徐的脫衣服。說話也不緊不慢。
“我拿去給夏陽了。她外婆不是去了?總要些棺材錢。”
他說得太過自然。以至於她都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腦子裏一下閃過太多畫麵。她放下他的浴袍,不動聲色的抿嘴:
“她外婆過世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你倒連棺材錢都送上了?”
他解了扣子,開始拉皮帶。隻回道:
“我沒見她,就叫了莊智勤送去。”
她卻冷笑:
“沒見?那你可要多個心眼。她狀況那麼多,隨時需要你及時出現。”
他終是停了手上的動作。神色平靜到極致:
“你講點道理,普通朋友家裏出事,也要送人情。她又一個人,身邊就幾個朋友能幫,你和我誰送不是送。”
她又冷笑,她不相信夏陽還要靠他的這八萬多急救。之前倆人分開,他留了她一間出租的鋪子和市裏一套二室戶的房子。這些都算能理解。畢竟是他悔婚再先。可現在不一樣。商量都不和她商量,就把錢送了出去。她不是在乎那八萬多,而是聽著這個男人那種放心不下又略帶心疼的口氣,整個人控製不住的火就騰騰串起來:
“她外婆去了,真可憐。等等她外公也出事了,舅舅也缺錢。三姑六婆都會需要你。你怎麼還在這裏啊?該陪著她一起盡孝!”
他皺眉,襯衫敞著也沒顧脫,看她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覺得滑稽又壓著火氣:
“我真要跟她有什麼還會蠢到讓你知道?還能讓你站這裏質問得莫名其妙?”
女人咪了咪眼,穿著拖鞋,站在他跟前矮了一大截,此時眼底冒了火光。那種低諷的語氣竟讓她愈發盛氣淩人:
“誰知道你,當著我麵跟她你儂我儂又不是沒有的事。沒臉沒皮的事做得多了怎麼還會避嫌。”
她那雙瑩瑩的眸子掃到他的襯衫領口。那種自然的淡藍竟刺得她心驚,記憶深處的畫麵控製不住的浮上來,那兩人魚水相交的樣子像是壓倒了所有對他的信賴。她的火已經串到頂點,下一刻就要噴薄出來:
“還我莫名其妙!?你看看你自己!”
說著便伸了手指狠狠戳著他的胸膛,邊戳邊道:
“人家買的,你穿到現在。不是心心念念是什麼?生個小病死個親戚。對你勾勾手指,你貼過去那是分分鍾的事。”
“賤骨頭!”
她說得近乎咬牙切齒。吵架的時候就恨不得拿把刀將對方刺死。
這個時候如果他跟自己爭得不可開獎,她還會覺得解氣。可這個人就是這樣,不管你氣到什麼程度,他就有本事繼續那種不鹹不淡:
“你不是也戴著他送的鐲子了?不是他一個電話你就能跑出去?你那些衣服沒有他買的?五十步笑百步,是不是就這意思?到底誰比誰不可理喻。”
她真的氣急了。伸手推著他的胸膛。
“對,我不可理喻!你孫顯新有情有義,念舊長情。人家一樣忘不了你,現在回她身邊還是柳暗花明。娶我做什麼呢?”
他重新把襯衫的紐扣一個個扣起來,穿起褲子,拿了放在床櫃的車鑰匙,瞧也不瞧她。隻冷冷道:
“早知你這麼蠻不講理,當初又怎麼會娶?”
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邁步出門。她站在原地氣得手都抖了。抄了桌上的相框就向他砸過去。
框角的一邊蹭到他襯衣的下擺,隨即應聲落了地。
可他毫不停留,就這麼直直走了出去......
入夜後竟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敲打在窗簷。
婉庭空躺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索性開了床頭燈。咪眼看了下手機。
快兩點了。
沒個電話,也沒條短信。
看來今晚是不打算回來了。
她總以為他什麼都不會上心。原來那些介意一樣不比她少。
婉庭空憋見手上的那隻鐲子。
他說的那隻是張九川媽媽當時送的。退婚的時候她就一並還了回去。現在手上的是她後來又自己去打的。
婉庭空撫上去,明明就有區別,這個男人簡直就是睜眼瞎。況且什麼叫人一個電話,她就跑出去?!本來就是她悔婚在先,有些事總要解釋,不可能躲一輩子。
她開了燈從床上爬起來。打開他的那個衣櫃。隨手一件件地翻,一根根皮帶。一條條領帶,一套套衣服。除了她給添的幾件,剩下的有多少是他自己弄的?夏陽買的,今天還穿在身上舍不得脫呢。
真的越想越氣。男人都一個樣子。這個不爽那個不許。放自己身上就都有道理。
她翻到一半嘭一下關了衣櫃。
真怕自己下一秒就放把火把整個衣櫃全燒了。
婉庭空重新爬回床。然後又去看手機。依舊沒任何消息。
嗬嗬。行的,有本事就永遠別回來。
她關了機,卷起被子。穩穩地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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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顯新在自己原先的公寓裏住了兩晚。
他白天去廠裏,按以往該是去接她下班一起回去。
隻是這兩天他一從廠裏出來就回公寓。煮了麵隨便吃。然後開著電視看紀錄片。困了就去睡。兩天來她沒個電話沒個短信。
也是,走的時候那麼怒不可抑的樣子。還指望她能溫柔求和?
這輩子都不用想。
沒在一起的時候隻覺得她嬌氣了些,自然就大小姐脾氣。
相處才知道,她真的跟你急起來,能騎到你頭上把屋頂都給拆了。
多數情況他不跟她爭。避免脫口的話火上澆油。
他自然也知道夏陽是她的忌諱。所以夏陽外婆那邊,他聽聞後隻讓莊智勤把人情錢送了去。還是用了婉庭空的名義。
細想他的確有缺陷處,至少也該和她商量。
可聽聽她講的那些話,什麼回她身邊還是柳暗花明。什麼貼過去分分鍾的事。
那種胸有成竹的口氣讓他覺得之前對她所有的忍讓都成了笑話。
這個女人眼裏他永遠這麼卑劣不堪。
她計較的那些衣服。新的舊的,一色的黑或一色的藍,他是真不記得哪裏來的了,衣服他是隻管穿的。多一件少一件根本沒功夫記。況且她怎麼就能一口咬定衣服是夏陽添的?真是對她的‘推理能力’表示萬分敬佩了。
他想著回家說個究竟。兩天沒回去也不知道她會不會上心。還是一個人吃好喝好了。
他是已經不習慣了。半夢半醒的時候順手去撈身側的位置都是空的。早上起來也抱不到人。
他有些自嘲的抿了下嘴角。
回去把。跟她嘔氣到頭來最窩火的還是自己。
孫顯新隔天一下班就回了家。進門的時候,阿姨正在廚房洗菜。
見他回來倒是高興。孫顯新往樓梯間看了眼,隻問:
“她人呢?”
阿姨有些疑惑:
“沒回來呢。”
孫顯新抬手看表。這個點怎麼著也得到家了。他掏了手機給她打幾天來的第一通電話。
不接。
再打。
還是不接。
他自顧上樓。走到一半又忽然側身。叫住準備回廚房的阿姨:
“把我衣櫃那些衣服收拾收拾。”
阿姨楞了下,有些聽不懂:
“怎麼收拾?”
他隻道:
“你去問她。”
孫顯新回了房間。開了燈。床麵鋪得幹淨平整。
一旁的櫃子上放著她不知哪買的加濕器。樣子滑稽的很。卻一次都沒見她用過。他走過去把那個機器塞進最底下的長櫃子裏。再朝四周看看。對麵的梳妝台亂七八糟的鋪了一堆。除了一個還未拆包裝的刮胡刀,全都是她的東西。男人微皺了眉,還是伸手將擺在梳妝台角落裏的相框放在了原先那個加濕器的地方。
相框裏的女人眉眼彎彎,他的手指對著照片叩了幾下。然後坐進落地窗旁的小沙發裏。再打她電話。等了很久還是不接。他想了想,還是給她去個條消息:
“接電話。有事好好講。”
然後便窩進沙發裏,一上一下轉著手機。
鈴音響起的時候他極快的翻回來。盯著屏幕低咒了一句才接起。
那端傳來莊智勤有些急躁的聲音。
“在哪兒呢?”
“家。”
他似乎鬆了口氣:
“正好正好。楚修岩喝醉了。婉庭空陪著呢。你快去永熙路的酒吧接他們。我這邊有飯局呢。實在走不開。”
“......”
婉庭空萬萬沒想到來接自己的會是孫顯新。
她明明打的電話是莊智勤。
她今晚原是去的楚家,把之前和孫顯新在泰國買的紀念品送過去。
沒想楚修岩會在。他很早就搬出去住了。不知是有意回避,還是真的不湊巧。近一年都很少見到他了。聽說又談了一個,之後便沒了什麼消息。逢年過節極少的幾次見麵,有孫顯新在,兩人也從不攀談,漸漸便愈發疏遠起來。
今晚在楚家吃過了飯,兩人便一同離開。
他走到門外沒見孫顯新,倒是見了楚家的司機已經將車停在大院外了。男人瞧她一眼。嘴角微彎:
“怎麼,跟他鬧了?”
她一愣,也側頭瞧他。光影下男人的側臉看起來幹淨溫和。說話的口氣透著一貫的淡然。
婉庭空眯眯眼,
看來他也知道夏陽的事了?
嗬。就是不知道他送了多少棺材錢。
楚修岩又是一笑。像是能看穿她的心:
“放心,我送的人情可沒你男人多。”
似乎想到了什麼,便又補了一句:
“你也知道他對跟了自己的女人一向大手筆。”
婉庭空聽著,心頭一陣火辣辣的刺。可就是不想被他瞧扁了,便沉聲回答:
“他給多少我都知道。我們商量好的。”
楚修岩這次真的笑開了。看她那種裝自然的樣子,都不太忍心戳穿了。隻低低說了一句:
“死鴨子嘴硬,自討苦吃。”
她極快地回:
“我苦不苦自己知道。你少在那裝旁觀者清。”
楚修岩還是扯著嘴角笑,似乎並不生氣。看她招呼都不打便往院子外的大門去。顯然是不高興了。
下意識的抿了嘴角,試著出聲叫住她:
“永熙路酒吧,露天夜景還行,去不去喝一杯?”
“.....”
其實婉庭空對他所說的露天夜景一點興趣都沒有。
可她還是鬼使神差地跟著他來了。反正那個男人已經兩天沒回過家了。今天也不可能回來。不知道他這幾天住哪兒了。還是跟了哪個老相好狂吐苦水去了。
倆個人坐在露天的沙發上。各點了一杯雞尾。
風緩緩吹來。婉庭空側身看著燈火通明的夜色。像是鋪開的一張靜物油畫。
她端著酒杯抿了一口。楚修岩往褲兜裏摸了摸。掏了包煙,又從右側的褲袋裏拿出個打火機。
婉庭空瞧他夾了跟煙,及其熟練的低頭點火。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的側臉在夜色下似刀刻般分明。
她一時有些恍惚。其實他和孫顯新某些角度看起來還是相似。比如現在這種點煙的樣子。便讓她止不住的皺眉。口氣也冷冷的:
“什麼時候也抽煙了?”
他輕吐出淡淡的煙圈,盯著星星點點的紅色煙頭。隻回道:
“想抽就抽了。”
他抬頭瞧她一眼。夜色裏她的眉眼緊皺。看起來對他這種習慣並不愉悅,他卻抿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