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洛水兩岸,一片風光旖旎。南岸大片的桃花正開得花團錦簇,遠遠望去,猶如少女緋紅的臉兒,含羞帶笑;北岸石榴、桐樹、老榆、槐樹抽了新綠,但又綠得各自不同:石榴的新葉是帶著紅暈的綠,桐樹是碧綠,老榆樹是墨綠,槐樹卻是柔嫩的黃綠,且石榴柔曼,榆樹蒼曲,桐樹筆挺,槐樹傲然,愈發呈現出不同的層次來。再加上堤岸柳梢新葉如眉,拂麵溫潤清風似玉,正是踏青郊遊的好時光。
其實不肖提醒,踏青的人兒正往這邊趕呢。隻一會兒,花樹下,柳堤邊,河麵上,已經是歡聲笑語不斷。小如木杉清漆的釣船,大到三層高雕梁畫棟的畫舫,都從洛陽城中搖曳而出。還有些官宦商賈的美眷,或乘精致小轎,或騎溫順小馬,或優雅步行,在丫鬟仆婦的跟隨下,留下一路幽香;連村野凡婦都著了最漂亮的衣衫,帶上了最閃亮的配飾,沿著花堤追打嬉鬧,裙裾飄飛,在花叢中忽隱忽現;釵環叮當,在綠海中忽近忽遠。那些個青年才俊、風流少年自是不甘落後,已先一步占據了最佳位置,擺上美酒佳肴,一邊賞人賞花,一邊吟詩作對,好不樂哉!
(二)
出了上東門,往北約百米,就是城外的商市了。洛陽城中原有西、南、北三市,但因城內宵禁,出入城多有不便,常有城外的農家村夫集侯於上東門外,售賣些自家種的新鮮菜蔬、吃不完的瓜果糧米等,時間長了,一些流動的攤販也在此擇時叫賣,竟然漸漸形成了約一公裏長的集市,每月逢三、六、九日人氣尤旺,稱之“會”。
但是今日的“會”顯然與往日不同。天色尚早,城門剛開,會上就已經熙熙攘攘、人頭湧動了。大多的攤點還沒擺開呢,就已經有人圍上去了。
在上東門旁邊不遠處,一個滿臉笑紋的中年男子正招呼著小夥計站在竹凳上往豎起的長杆上懸掛招牌。竹凳旁邊,三個直徑一米的竹編大籮蓋著雪白的棉布一字排開。棉布各掀起了一角,可以讓路人看到所售物品的種類。一個籮裏放了各種各樣的糕點:月牙型的,長條型的,花朵型的,心形的,有的上麵還撒滿了芝麻和杏仁,香味十分誘人;另一側放的卻是煮好的雞蛋,兩個陶瓷罐,一罐雞蛋的皮是自然的白色,一罐雞蛋的皮卻是醬色的,一看就是鹵過的。另兩個大籮都裝了麻花,甜鹹兩種口味;一條麻花有兩尺長,分別由五條筷子粗細的小麻花擰在一起,但又相互不粘連,色澤金黃,入口鬆脆。
“借光!借光!”一大堆的竹編製品晃晃悠悠隨著人流從城門中擠了出來,兩邊的行人紛紛躲避。原來是一個人挑著各種竹編的籃子,重倒不重,隻是占地方,他的整個身子都被前前後後的貨物給擋住了,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再高一點!…左邊斜了!…好了!行了下來吧!”糕點掌櫃扶著竹凳讓小夥計跳了下來。然後退後了幾步,眯起眼睛仔細看了看懸掛的招牌,上麵書寫著“上店街麻花”——原來他是賣麻花的。
麻花掌櫃正準備到攤點後麵迎候客人,如山般的竹編已經湧了過來。他側過身子,很細心地用手推開即將劃過臉麵的籃子。
不巧的是,一個籃子顯然在人流中被擠壞了,從籃底伸出一條長長的竹篾兒來,正好掛住了大籮上蓋的白布拖著前行,一大籮排列整齊的麻花頓時暴露在晨光中。
麻花掌櫃著了急,跳起腳扯著嗓子叫:“掛住了,停下,停下!”
籃子們停了下來,鬆鬆垮垮地攤了一地,幾乎把路堵上了。一個黑壯的矮個子從層層疊疊的貨物中鑽了出來,十分靈巧地把掛在籃底的白布取下,翻看著拍打了幾下,又認真地重新蓋回大籮上,這才回過身,滿臉堆笑地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幸好沒弄髒!”
麻花掌櫃看到已經恢複原樣,就沒再說什麼,擺手讓矮個子走,卻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盯著矮個子的黑臉看;那個矮個子也回過神來,瞪大了眼睛,遲疑著叫道:“王哥?”
被稱為王哥的麻花店掌櫃一拍大腿,快步走了過來,“哎呦,還真是你啊大毛,今兒上巳日,怎麼出市這麼晚呢?”
原來今天是三月初三。在神都洛陽,從“二月二,龍抬頭”到“三月三,拜軒轅”,天氣漸暖,城隍廟,周公廟,關林廟等,各處廟會不斷,幾乎每天都是節日。到了三月三這天,各家各戶要吃雞蛋、挖薺菜,遊春踏青。
叫大毛的矮個子說道,“家裏婆娘生孩子,夥計老娘生病又告了假,一忙起來可就把忘了今兒個是三月三啦。”大毛抹了一把汗,“王哥怎麼也來趕會了?”
這王掌櫃原和大毛一個村,就住在邙嶺山腳下的郭莊,十幾歲時出去跟著做麻花的當學徒,後在城裏開了個賣麻花的鋪子,鋪子雖小,生意還挺紅火。原在城裏有店鋪,隻是節日才來城外趕會的
王掌櫃道:“現在好時節,城裏人都出來踏青遊玩,我眼看還有好多人去邙嶺拜祭,就想發個節日喜財,昨晚就派小柱住在城外,趁早兒占了一席之地,就等開市呢。你近來可好?”
大毛嘻嘻笑道:“您這手藝在洛陽城可是一絕呢,那需起早貪晚趕會頭?..我好著呢…婆娘前天剛生了個丫頭,忙得不行了!”
王掌櫃道:“恭喜恭喜!——丫頭更疼爹娘呢!過幾日我去討酒喝!”
“還讓不讓人走路了!站在街上鬼扯啥!”原來是個八九歲的小乞丐,抱著肩膀不耐煩地連成催促,聲音稚嫩,口氣卻老成;黑發淩亂,滿臉烏黑,越發襯得白眼珠一閃一閃的。
大毛把已經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行嘞,王哥,回頭再扯哈,我得趕緊找個地兒去。回見啦!”手腳麻利地挑著擔子往前去了,小乞丐跳起來繞過竹籃,一溜煙兒跑了。
(三)
這條道路原是通往邙山的,中間幾個分岔將洛陽城外邙山腳下的幾個小山村連了起來。原本隻能算條村道,但北靠邙嶺,南鄰洛水,沿途風景秀麗,逐漸成為官宦鄉紳、文人秀士遊花賞月必經之地。時間久了,便有鄉紳出資將道路拓寬,並鋪上了青石板;買賣也愈加繁榮,成為城外的繁華之地。
日上三杆,行人越來越多,路邊也全部擺滿了攤檔。煎包子的、賣糕點的、捏糖人的、賣糖果的、賣鹵肉的等吃食的,都集中在離上東門北側通往邙嶺半裏的道上;道路到了前方拐了一個折,繞過一顆大的皂角樹,兩邊的攤位都是賣日雜的:青菜,幹菜,豬肉,鐵鍋,半個葫蘆做成的水瓢,粗瓷麵盆,竹籃竹箕,農具犁頭等,大毛的攤位就在臨近拐折的路口,與王哥的麻花攤點遙遙相望;可惜來的晚了,路邊的位置隻夠擺三五個樣品的,其他隻有堆在皂角樹下。
再往前走,地勢漸高,上三四級台階,路旁林子圍著有一片空地,則是賣布料首飾的了:家織的棉布,千層底兒的布鞋,精致的繡品,桃核兒串的念珠,貝殼做的項鏈,銀簪兒,鍍金的釵子,胭脂水粉,香料染料,還有小孩的撥浪鼓兒,木頭小人兒,小鑼鼓等,雖樣子粗鄙,不比城裏的物品精細,卻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四)
剛才那個小乞丐,正站布料首飾市場旁臨近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引頸張望,似在等人。過了一會兒,果見又一個少年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
“你怎麼這麼遲?”小乞丐埋怨道。
少年眼裏泛起淚光,道:“我娘又病啦,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小乞丐皺起鼻子,似乎想說什麼,卻沉默了一下,問道:“抓藥了沒?”
少年低下頭,“沒…去看了,可是沒錢抓藥。”
小乞丐往四周看了看,輕聲道:“那現在怎麼辦?我們還去不去挖薺菜?”
少年悶悶不樂,自言自語道:“我娘想吃麻花…”
小乞丐不言語了,跳下石塊,坐在了地上,把下巴支在膝蓋上,拿著一根草棍兒在地上劃來劃去。少年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眉頭緊鎖,低頭不語。
過了良久,小乞丐眼睛一亮,抬頭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我有個辦法,不過…”他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看,又轉過頭來看了看少年探詢的目光,仿佛下定了決心似的,很堅決地站了起來。
少年跟著站了起來。
小乞丐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衫,嬉笑著對少年說道:“我們去給你娘買麻花。小五,你等我一會兒,別走開了。”
叫小五的少年問道:“哪有錢買呢?”小乞丐擺擺手,一蹦三跳地走開了。
沒過一會,隻見另一個少年蹦跳著飛奔過來。看身形,就是剛才那個小乞丐,但是衣服卻換了,上穿一件八成新的棉麻短衫,下著一條絨布長褲;小臉兒也洗的白白淨淨,頭發似用水抿了,在頭頂上用布條紮了小髻,一點兒也不似剛才小乞丐的模樣,倒像是鄉野家境殷實人家的孩子。
小五尚在發愣,那小乞丐卻促狹地一笑,拉他手臂搖晃:“怎麼,認不出來了?”
小五憨厚地笑笑,嘴巴囁嚅,卻一句話也沒說。
小乞丐的黑眼珠兒滴溜溜地轉了幾轉,說道:“還是我去吧,你應付不了。我去拿麻花。”說著轉身從攤位後麵繞跑開。
那個小五顯然還有很多不明白,臉上顯出疑惑的表情,叫道:“沫兒!沫兒!”小乞丐邊跑邊回頭,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禁聲”,少年悶悶地在原地坐了下來。
(五)
“上店街麻花”的生意確實不錯,一會兒功夫,其中一個大籮已經快見底了,還有幾個顧客排著隊等著。那個小夥計正在給客人包麻花,王掌櫃正忙著收錢。
攤位前的顧客終於買好走了。王掌櫃直了直腰,卻見一個小孩走過來,拱手叫道:“王掌櫃,生意興隆啊。”
王掌櫃一愣,覺得好像不認識,莫非是哪家的小學徒?心裏盤算著,臉上卻帶著慣常的笑紋,應道:“生意興隆!生意興隆!”
那小孩唱個諾兒,口齒伶俐地說道:“您不記得我啦?我是大毛師傅的徒弟呐。”說著朝堆滿竹編的地方努努嘴巴。